“别跟我废话,放下!”
“三公子,您别忘了,您这条命可是二小姐救的。当初要是没她在博阳全力周转,您可早化成一堆灰了!”
“我欠我二姐的,我自会还,不必你来提醒!今晚,你要么放下应谋哥走,要么就把命撂这儿了!”
魏空行挥剑冲了过去,那人不得将江应谋往旁边一放,先应付着魏空行。两人正在这狭窄的田间小路上打得紧张时,被丢在一旁的江应谋忽然缓缓地醒了过来。他揉着被砸了一下的后颈,吃力地坐了起来,听得耳边兵器声作响,抬头望去时,正好看见了魏空行。
“空行?”他有些惊讶。
“应谋哥,躲远一点!”魏空行一面与那人拼杀一面大喝道,“不必管我,保护你自己就行了!”
“空行,小心你后面!”
“什么?”
“后面……”
这句话仿佛已经来不及从江应谋口中说出了,他抢步奔上前去,一把掀开了正在打斗的魏空行,然后只见一道白光从他左肩处擦了过去,跟着他轻哼了一声,跌了下去。
魏空行翻身起来时,发现他正扶着左肩,忙上前一看,原来是被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箭擦伤了。再抬头时,旁边斜坡上又下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对魏空行道:“三公子,正好家主十分想念你,你就随我们一道回去吧!”
“你们绑了应谋哥想干什么?”魏空行怒喝道。
“三公子可以放心,我们不会杀他,只是想请他去我们那儿坐坐。来人,把他们俩带走!”
“你们……”
魏空行话未完就被人击晕了过去。那人又客气地朝江应谋拱了拱手:“江公子,抱歉了,得让您委屈几日了。”
江应谋冷冷地瞥着那人:“你好像是魏乾的旧部石赞吧?没想到当初你逃出了博阳,最后又回到了魏氏身边,你跟魏氏真是臭气相投呢!”
“公子客气了,咱们还是尽快赶路吧!”
话音刚落,江应谋也只觉得后颈一酸,仰头晕了过去……
接下来,似乎全是没日没夜的颠簸。这帮魏氏恐江应谋通过沿途景致辨认出方向,竟一直给他喂食一种可以致人暂时神迷的药物,使之一路上基本没有清醒过。等到了他们所谓的山寨时,江应谋至少用了三日的功夫才渐渐恢复过来。
这三日,他都处于一种仍旧在马车上颠簸的感觉,恶心想吐,脑袋晕晕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到了第四日,情况才稍微有了好转。
安置他的是一间十分小巧雅致的房间,来了这个所谓的山寨后,他一直被困在房里,尚未出去走动过。稍微恢复了一点精气神后,他决定走出房门去瞧瞧。
打开那两扇轻巧的木门,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里种满了七色菊和山茶花,院中修有纵横交错的两条小石子路,看上去是经过细心设计过的。
他沿着纵向的那条小石子路走去,打算穿过那矮矮小小的院门,去外面看看,可刚走到十字交叉的地方,身后便有人唤道:“江公子请慢!”
他停下步子,缓缓转过身去,背后屋檐下立着一位长相清秀的女子,年约二十四五,穿一身茶色布衣。他认得这女子,这几日,都是这女子端茶递水地伺候着他,叫什么他忘记了。
女子步下台阶,飞快地走了过来,搀扶住他道:“公子若想出去逛逛,奴婢须得先禀过二小姐才行。公子不如先去那边坐坐,待奴婢禀过二小姐之后,再陪公子一道出去。”
“我好像听你说过你的名字,只不过我又忘了……”
“奴婢叫梨锦,这名儿是二小姐起的。”
“哦……”他抽回了自己的胳膊,摆摆手道,“不必搀扶我,我已经不晕了。既然是这样,那就劳烦你代我向你们的二小姐禀报一声,我想出去走走,这院子实在是待闷了。”
“是。”
梨锦去后,他四下打量着这院中的一切,感觉每一处仿佛都有魏竹馨的痕迹。魏竹馨爱花,嫣色粉色最爱,喜欢低矮竹篱笆,小木楼,碎石子小路,这些都是她心仪的。在这儿,她好像全都实现了。
他冲着这些景致浅浅地笑了笑,在这儿不是挺好的吗?为何非要去外面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呢?
“喜欢这儿吗?”魏竹馨的声音冷不丁地就在他身后响起了,依旧是那么地冷,将这小院里的一切融洽温暖都打破了。他收回了思绪,转过身去,见到了他许久未见的儿时玩伴——浅黄色衣裙,半月髻,两只素面银簪作点缀,腰间孤零零地系着一块儿圆形镂空小翠玉,然后就再没别的饰物了。
这朴素的打扮倒是让他挺意外的,从前精于打扮,出门总是锦衣华服的魏二小姐如今却变得如此精简朴素了,连妆容好像都精简了许多。没有了浓浓的傅粉,更能看清她本来的样子了。
他点点头,说:“很好。”
魏竹馨带着略显高傲的表情,迈过门槛走向他问道:“你是说这院子吗?”
“不,这一切,你和这院子。”
“你这是在安慰你自己还是在安慰我呢?”
“这样庭院不就是你向往的吗?而你这样打扮也让我觉得眼前一亮,比从前的魏二小姐更……。”
“更什么?更狼狈更可笑了吗?”
“不,更像一个活在自己想活的世界里的人。”
魏竹馨素净的脸颊上划过一抹冷冷的淡笑:“江公子说话还是这么高深莫测啊!很好,这也很好,至少说明你已经恢复过来了。很抱歉,用不太让你乐意接受的方式把你请到了这儿来,一切都是因为我听说你和你的林蒲心一直在我们,找了两年多,孩子都生下一个了却还是没找着。我见你们如此辛苦,不忍心你们再茫无目的地找下去,所以就冒昧地把你请到这儿了,不介意吧?”
他还以浅笑:“到老朋友这儿来做客,怎么会介意呢?只是你待客的礼数不及从前了,请我来,不会就只是想让瞧瞧你这小院吧?”
“不必着急,稍后我会安排一场接风宴招待你的,就在今晚。对了,梨锦伺候你伺候得还算满意吧?”
“这姑娘很细心。”
“满意就好,那就歇着吧,江公子!等到了晚上,我自会让人来接你的。”
一个满带傲然之姿的转身,魏竹馨的背影消失在了小院门前。这时,梨锦上前,对他轻言细语道:“公子,还是回里面歇着吧!等到了晚上,二小姐自会让您出去的。”
他收回目光,转身走回了房间里。在柔软的蒲草团子上坐下后,他垂下头,用宽大的手掌温柔地在团子上摩挲了几下。梨锦跪坐在他跟前,问道:“是这蒲草做的团子让公子坐着不舒服吗?是否要奴婢去更换更软和的来?”
他道:“那倒不用,只是看见这蒲草做的团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是公子家里的人吗?”
“对,我妻子有一名,名字中就带一个蒲字。”
“原来如此,公子是思念家人了,这可真难为了公子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抬起头,打量了梨锦一眼,问道:“你是这儿本地人?”
梨锦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梨锦有些哀伤地轻叹了一口气:“我父亲投靠了魏大公子,我便跟着他来了。后来,我父亲外出执行任务时没了,便剩下了我一个人。”
“是这样……那你知道这儿是哪儿吗?”
“这是深山之中,到底是在哪儿我也不太清楚,我来了之后就没再出去过了。不过,我听当地人讲,他们是岐山族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大山深处,甚少与外界往来。”
“岐山族人?没听说过啊……”他颦眉略思了片刻,颔首道,“那我明白了,怪不得我们找不着他们,连岐山族人我都没听说过,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我问你,魏氏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梨锦又摇了摇头:“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反正奴婢来时,这寨子就已经是魏氏的了。寨里原本有个老寨主,但自从魏氏来了之后,老寨主便让位给了魏大公子,自己过起了与世无争的日子来了,什么都不管,每日就喜欢去山里猎狐河沟打鱼,十分地逍遥自在。”
“岐山族其他人也不反抗魏氏吗?”
“反抗不了,魏氏带进来的人不少,岐山族人本就不多,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多人,根本对抗不了魏氏。”
“也是,”他略带伤感的口吻说道,“让这些山民去对抗杀人如麻的魏氏,真是难为他们了,倒不如做个顺民先保住性命。梨锦,这几日辛苦你了,你去歇着吧,我这儿不用人伺候了,有事儿我会叫你的。”
梨锦温顺道:“是!”
屋子里安静下来时,他的思绪也渐渐沉了下去——魏氏玩的这把戏不过就是鸠占鹊巢,抢夺原本属于岐山族人的险要地形和丰富物产作为了自己强大的后盾,与此同时,还奴役岐山族人为自己卖命,这算盘打得的确是很好。即便现下让晋寒领兵来攻,恐怕也是攻不下来的。不过,魏氏是怎么找到岐山这片地方的?又是怎样将这儿占为己有的呢?
夜幕缓缓降下来时,魏竹馨派人送来了一身簇新的衣裳,衣裳是枯萎了的荷叶熬汁儿染的,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和柔柔的青黄色。更衣后,在梨锦的带领下,江应谋前往了魏竹馨为他准备的接风宴。
与他所见过的其他隐居式族落一样,有宴会都是设在露天敞坝里,篝火是照亮一切的源头。当他缓步走向那群载歌载舞的岐山族人时,几张熟悉的面孔渐渐清晰在眼前。
坐于主位上的自然就是岐山族的新寨主魏空明了,有几位原本属于稽氏却一直效忠于魏氏的旧部将也在,甚至,身已半残的稽昌也在。
再见稽昌,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华刚愎自用的一国之君,坐在一众人当中,他显得极为不起眼,像个从来不问世事的颓废失落的中年男人。
入坐后,魏空明向江应谋举起手中的大杯,笑容得意道:“来,咱们一块儿欢迎远道而来的江公子,咱们的老熟人了,他来一趟不容易,咱们一定得招呼周到了!应谋啊,好久不见了,今晚你一定要喝个痛快!”
江应谋拿起跟前木桌上的大杯道:“谢了,但我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仅能浅酌一口聊表心意,魏寨主你随意吧!”
“怎么?身体还没恢复?这是伺候你的那个梨锦照顾得不周吗?”
魏空明斜眼往江应谋身后的梨锦那儿一瞥,梨锦吓得连忙伏地求饶:“大寨主明见!奴婢已经尽心竭力地侍奉江公子了,并无不周到的地方!”
“没有不周到的地方,为何江公子的身体仍旧病怏怏的?我看是你这贱婢不知所谓吧?来人……”
“魏寨主又何必为难她一个小侍婢?”江应谋打断了魏空明的吆喝,“魏寨主你与我相交多年,应该知道我自小体弱多病,一旦身体受损,恢复起来是很难的。这是我自己的毛病,你就不用怪责到其他人的身上了。”
“呵呵呵呵……”魏空明怒容瞬褪,仰头呵呵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看来应谋你怜香惜玉的习惯还是没有变,就是见不得美人儿受委屈,到哪儿都得护着呢!梨锦,还不快谢过公子?”
梨锦正要谢,旁边一个部将忽然开口了:“还用得着谢吗?大公子,我看不如这样,既然江公子这么护着这小美人儿,倒不如将这小美人儿送给江公子,权作您给他接风了,您看如何?”
“这倒是美事儿一桩啊!应谋你看……”
“你们俩够了吧?”坐在魏空明左手边的魏竹馨冷冷地瞥了这两个男人一眼,“一见到好看的姑娘就这么来劲儿吗?”
那部将立刻没敢再说话了,连笑都没敢再笑了,忙扭过脸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魏空明脸色也略显尴尬了,转头对魏竹馨笑了笑道:“别生气,我们只是跟应谋开个玩笑罢了。不是好久没见到应谋了吗?大家想开心开心而已。来,不说这个了,咱们喝酒!喝酒!”
一举起酒杯,刚才那事儿就烟消云散了。闲喝了一会儿后,乐舞撤下,上来一群小孩,当中一个四岁左右的,单穿一件虎皮袍子,露出小小右胳膊,显得格外扎眼。江应谋打量了这群小孩一眼,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魏空明含笑不语,抬了抬手,那些小孩就活动开了。只见他们分散开来,排成了四列,先是空拳比划,跟着又从腰间抽出短棍挥舞,一声声稚嫩的喝杀声听得江应谋有种莫名的毛骨悚然。
舞罢,其余几个小孩都撤下了,唯有那个穿虎皮袍子的小孩没走。这时,旁边有人丢进来了一只灰毛兔子。江应谋正不解其意时,那小孩忽然灵敏跳起,一下扑住了那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然后拔出腰间匕首,狠狠地朝兔子身上扎了一刀,鲜血喷出,兔子当场毙命!
江应谋眼珠子瞬间瞪直了一大圈,胸口处忽然有股恶心之气涌出,扭头往后,小小地作呕了一下。梨锦忙替他抚背道:“公子,您没事儿吧?没事儿吧?”
“哈哈哈哈……”魏空明等人笑得十分肆意张狂。
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江应谋又转回了身,但脸色十分地不好。他不是害怕看见这样血腥的场景,只是当这样的场景是发生在一个小孩子手里时,他真的有种发自心底的厌恶。但,有人却正在对这种行为大肆赞赏。
“干得好!”魏空明从那个小孩竖起了大拇指,夸赞不已,“干得漂亮!手法干净利落,比那些哥哥们还厉害呢!放开那只兔子吧,去旁边捧上一杯,敬给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一直摁着那只死兔子的小男孩很听话地松开了手,跑到旁边侍婢那儿接过了一杯酒,然后又跑回了江应谋跟前,用他血淋淋的两只手将酒杯递了过去。看着他满是鲜血的肉,江应谋的心紧缩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荣儿,这人说来与你还有亲戚关系,他从前的妻子是你母亲的表妹,所以,你应该称他一声表姨夫,叫表姨夫知道了吗?快叫!”魏空明这样怂恿着。
“表姨夫!”这孩子大声地叫了出来。
表姨夫?听到这声唤,江应谋脸色瞬变,刚才已经揪起的心又再次被拧紧——不会吧?在这个地方能叫自己表姨夫的人只有齐玉眉的儿子啊!难道这个满手鲜血的孩子是齐玉眉当初生的那个?
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用茫然且心疼的眼神把这个面庞稚嫩的孩子看着,问:“你母亲……是齐玉眉吗?”
小孩子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是!”
一股冷气从脚底板一下子窜到了江应谋心口,让他整颗心瞬间寒凉无比!这真是齐玉眉的儿子,被自己弄丢了的那个……怎么会变成这样?
“表姨夫请喝酒!”小孩在魏空明的提醒下又再说了一遍。
“好……”他强忍着心中的难过,缓缓伸手接过了那只带血的杯子,手微微有点颤。
小孩飞快地跑回了魏空明身边,由侍婢给他洗净了双手,又披上了保暖的斗篷,然后被魏空明抱在了怀里。魏空明搂着他低头笑问道:“杀兔子好玩吗?”
“好玩!”小孩答得一脸天真。
“好玩的话,明天你也教教你表姨夫好不好?”
“好!”
“可是啊,爹担心表姨夫不敢杀兔子呢!”
“不敢杀兔子的男人就不是男人!”小孩子说着这话,用手指指向了江应谋,眼里有着与魏空明极为神似的那种轻蔑与狂妄。
不得不说,这孩子长得不像齐玉眉,性子也不像齐玉眉,加之一直被魏空明这样教化着,俨然像个即将横空出世的小魔王,魏空明的翻版。
心里一阵叹息后,江应谋仰头喝光了那只血杯里的酒,抛下杯子,起身匆匆离开了。走出不远后,梨锦追了上来,问道:“公子您是要回去了吗?”
“我不回去干什么?我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他反问道。
“二小姐说您不必再被关在那院子里了,您若觉得心情烦闷,奴婢可以带您去那边阁楼上坐坐。”
“阁楼?”他停下步子想了想,“好吧!”
寨子的西边有一处修得有三层楼那么高的阁楼,当然不会是什么很精致的阁楼,只是竹子和木料搭建起的简易阁楼,四面通风,站在上面,还有点冷飕飕的。
江应谋俯看着脚下这片山谷,点点火光分散在各处,不远处是挡住了视线的高山和浓雾,这真是个避世的好地方啊!魏氏挺会选地方的。
“公子,您是因为荣小公子才生气的吗?”梨锦忽然问了一句。
“你们都叫他荣小公子?”他问道。
“对,他是大寨子的儿子,也是将来的寨主。”
“一个寨怎么可能满足得了他的父亲?”他轻蔑地笑了笑,“他的父亲是想让他成为国主,一国之主。对了,为何今晚没有看见他的母亲眉夫人?”
“眉夫人向来不会出现在这样的宴会上,她总是一个人住在她的小院里,连门都很少出。偶尔看见她时,她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很安静地坐在大寨主身边而已。”
“身边有这样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还把她唯一的儿子教化成了一只野兽,她能不心寒吗?她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梨锦,我能去见见她吗?”
“这个啊,得问过二小姐才行。”
“我问你,”他转头看向梨锦,“你们寨子里的事情是不是大多都归二小姐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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