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如果真正认真的算起来,池乔期之所以能成为池乔期,简言左的作用占了大半。虽然,在现在这个时刻里,已经没有人去这样细致地计较。
那时候,在她还没有真正地拥有这个名字前,她只有一个数字的代号,七。
在那里面,人人只唤她,小七。
听院长说,她是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医院走廊里的。医院送来的时候只有一岁左右。没有丝毫外伤跟任何部位的畸形,是一个很完整很健康的生命。却莫名的,就被遗弃了。
她在那个临时处所呆到五岁,直到遇见简言左。
简言左是跟同一对姓池的年轻夫妻来的。
简池两家是邻居,四人从大学相识,毕业后工作在同一家研究所里,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尤其两位女人,乔朵和杜落微,更是亲密无比。曾经一度约定,若以后孩子性别合适,一定要结成亲家。
虽然是笑谈,却被一直提及了很多年。直到乔朵在一次大病后,彻底失去做母亲的可能。
领养池乔期的那天,原本按照约定,应该是简家夫妻陪同池家夫妻一起前往的。所以他们没有走依定的程序,比如先看看孩子们的照片资料,挑选几个比较有眼缘的孩子之类的,等真正领养的那天,再确定究竟要领养哪一个。而是跟院方商定,直接去看孩子们,然后当场办理领养手续。
用乔朵的话说就是,孩子们不是东西,哪还有跟买菜一样挑挑拣拣的?
杜落微也特别支持乔朵的想法,直称无论如何要陪同着一起。
因为跟杜落微的意见统一,乔朵还戏言说,让杜落微千万睁大眼睛看好,她的女儿,是要领回来给杜落微的儿子当媳妇儿的。
杜落微自然也是兴奋的够呛,跟简居闻两个人在孩子要接回来的前一天,在商场里泡了一上午,搬回来的东西几乎堆满了乔朵特地为孩子准备的房间,直称是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
不过,事情依然是出了点偏差,在他们要去孤儿院的前一晚,简老爷子急召,让杜落微跟简居闻两个人,无论如何要赶过去,简家临时召开家庭会议。
简老爷子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在简家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杜落微跟简居闻听老爷子的语气不善,只能依令回去。
那时候,简老爷子还没有回到国内,在遥远的南美洲守着他引以为傲的简氏工厂。这样不用想都知道会气氛严肃的家庭会议,杜落微跟简居闻从不考虑带着简言左参加。于是,当时只有八岁,还在读小学的简言左,就被暂时的寄托在了池家。
杜落微走前,还曾经用非常郑重的语调叮嘱过简言左,让他要好好招待即将到来的小妹妹。然后,杜落微跟乔朵两个人,在简言左皱着小眉头认真地点头答应之后,毫无顾忌地笑到前仰后合。
年幼无知的简言左,自然理解不了自家妈妈跟一直对他特别好的乔阿姨的那一脸不算正常的笑是出自何意。也就不知道,他跟池乔期,其实在很多年前,在很多人的期望里,早就被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候的池乔期也并不知道,很快,她就会有一个家,会有很多很多的家人,那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问题。她不是孤儿院里最懂事的孩子,也不是最善于听老师话的。她只是零星的记得,那个夜晚,老师们在她们每个人的床头上,放上了那件只有特别重要的场合才会拿出来让他们穿的衣服。
五岁的池乔期已经隐约明白,那代表着,明天一早,会有一位小朋友,笑着跟他们告别。那个人,池乔期从不敢去想会是自己。
所以,第二天一早,当她睡眼惺忪地从床底下爬出来,接触到老师一脸不耐地说出“小七你今天不用出去了,就老老实实地呆在活动室里”的话语时,她一点都没觉得不满,或是惊讶。甚至,还会有一点点的开心。因为每次她睡觉滚落床底,第二天一早带着灰尘跟饼干屑从床底爬出来时,老师都会训斥她好一会儿,但那天,可能是因为她太过幸运,历来严厉的老师,竟然连半句批评的话都没。
年幼的池乔期不曾去想过原因。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今天的活动室,她再也不用排队在任何人的后面,等待自己想玩的玩具了。在今天,这些所有好玩儿的,都是她一个人的。尤其,是那个每次怎么轮也轮不到她的万花筒。据说,那里面,能开出许多许多缤纷的花儿来。
那间活动室,就是池乔期第一次,与简言左相遇的地方。
他在一旁站着看了多久,池乔期并不知道。或许是很久,或许是刚来。
于是,当池乔期把累的不行的眼睛从万花筒上移开时,就发现了这个皱着眉站在她身边的小男生。
她并不认识他。唯一以为,就是孤儿院新来的小朋友。但是他紧紧皱起的眉,着实让池乔期很是苦恼。她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好玩的,他却只是皱着眉看她。
她想了半天,终于,好像是想明白了。
于是,她拉过他的手,把手里紧紧攥着的万花筒放到他的手里,握紧,“这个让给你玩儿吧。”
那一刻,天真、明媚,还带些忍让和讨好的笑,弥漫了整个教室。
她想让他开心。没有原因的。只是觉得他不应该不开心。只这样而已。
不过她没想到,这个她一直期待的万花筒,并没有让他的紧皱的眉毛舒展开。他只是一声不响地攥着那个还带着池乔期手心温度的万花筒站了半天。在她还好心的想凑上来向他讲解该怎么把眼睛对准里面的时候,突然出声问她,“我家里有好多这样的玩具,你想不想看一看?”
刚刚八岁的简言左,已经有了可以拐卖更年幼儿童的天赋。于是,池乔期分毫没有抵抗的沦陷在了简言左无比诱惑的话语里,手拉着手的跟简言左走出了活动室的大门,全然忘记了之前老师的警告。
那一步,迈出去,便再也没有退回的可能。
当简言左跟池乔期手拉着手站到池锦原、乔朵和一大群老师、孩子面前的时候,场面几乎僵掉。乔朵的手还停留在一个穿得粉嫩的孩子肩上,微笑甚至都直接停在了脸上。
池乔期认得那个被大家团团围住的女孩儿,刚来没几天,是叫宋词还是叫唐诗什么的,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会跳芭蕾,会写书法,会用大家都不会的方法折纸鹤。池乔期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名字代表着什么,但是她仍旧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多东西的人也会跟她一样被抛弃。
后来,别的小朋友悄悄地告诉过池乔期。这个连走路都昂着脑袋的小女孩儿,是私生女。池乔期虽然不明白私生女的准确含义,但是她似乎在这些话里,明白了别的。
那就是,这个有名字的女孩儿,跟他们这群只有代号的孩子,明显是不一样的。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那个让池乔期留在活动室不许出来的老师。眼睛中的严厉几乎让池乔期窒息,“小七,不是说让你留在活动室里么,你怎么出来了?”
池乔期下意识地去躲老师埋怨的目光,可是手被简言左攥得紧紧的,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躲藏。她挣脱不得,委屈地停在原处。小脑袋低着,不敢触碰任何人的眼神。
也就是在这一刻,乔朵才注意到,那两只交握的小手中,有一只是用了十足的气力的,顺着手臂看上去,是简言左一张单纯年幼却坚定无畏的脸。仿佛,是坚信,是认定。
乔朵抬眼去看池锦原,却发现他也在微笑着注视着自己。那一刻,池锦原的眼神,像极了一名父亲,有着包容而无奈的慈祥。
乔朵忽然觉得温暖。
也就是在那一刻,乔朵终于有了一种完整的,家的感觉。
孤儿院的老师察言观色的能力极强。许是觉察到乔朵不一样的情绪,老师急忙走到乔朵身边,微微有些急迫地解释道,“池太太,您不知道,这个孩子反应总是比别的孩子慢,睡觉、吃饭也很让人费心,宋词那孩子多才多艺,人也乖巧……”
乔朵却没有听下去,她慢慢走到仍是牵着手的两个人面前,缓缓地蹲下身,微微带些安神的语调,问那个情绪明显有些不安的女孩儿,“我可以抱抱你么?”
那是池乔期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接触到那样温暖而软呢的怀抱。带着疼惜跟小心翼翼。不同于孤儿院里任何一位老师,或者她接触到的任何一个人。怀抱里,有一种让她想哭的味道。
池乔期不知道妈妈的怀抱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是在那一刻,她所有的委屈都化解在了那个怀抱里。
那是五岁的她,第一次在自己有意识的时候落泪。
她趴在乔朵的肩膀上,完全出于本能的低声叫着,“妈妈。”
很久以后,在池乔期已经完全懂事了的年纪,乔朵曾经谈起过那天,她说,在那一刻,她只觉得,那个在她怀抱里低声啜泣的女孩儿,就是她的女儿。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就像是失散多年后再聚,却又比那还要浓厚许多。
杯子的温度渐渐由滚烫变的温热,池乔期将相框摆放好,端着杯子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间或的喝一口温热的可可,回忆不经意识,已蔓延开来。
现在这一刻,回想起所有之前的时光,池乔期仍是坚定不移并且温暖异常地觉得,池锦原和乔朵带给她了太多。
给她一个家,一双疼爱她的父母,教她道理,陪她长大。甚至在他们已经远远地离开后,仍旧作为她活下去的信念存在着。
池乔期不敢再想,再这样想下去,她迟早会被回忆一点点的吞噬掉。
下意识的拿过手机,时间已经很晚。像是有什么感应一般,聊天软件上,叶策的头像居然亮着。
池乔期试探着打了个招呼,叶策居然很快把电话打了过来。
接起来,叶策笑意盎然的声音随着线路传过来,好像瞬间就能感染到她,“乔,怎么样,为可可家族服务的感觉还算愉快吧?”
池乔期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是那么低落,“不算太坏。”
叶策稍加停顿,一语道破她的遮掩,“乔,你不开心。”
这句话,不是问句。
叶策心细,池乔期也早料到会被拆穿,也就没有去多余地反驳,“我见到他了。”
随即,又淡淡地补充道,“他知道是我要回来,我也知道是他要我回来。他不点破,我也没拆穿。如果不去想之前,他现在的表现,足以得到满分。”
“然后呢?”叶策语调很轻,带着安抚的味道,“乔,你不要告诉我,你仍在介意六年前,他对你的疏忽。”
“那不叫疏忽,亲爱的老师。”池乔期声音淡漠,一字一顿,“那是抛弃。”
那一刻,电话线两端陷入了同样的沉默。
叶策知道,六年前发生的一切,池乔期此生都难以用正常的情绪去面对。他从未要求她强迫自己忘记,但从一个长者的角度,他希望她能逐渐淡忘,或者选择原谅。
所以他明知道等候在那端的人是她最无法释怀的人,也要执意将她送到那个人身边。他们都还年轻,这一生剩下的时光,足够补救一个致憾终生的失误。
他希望池乔期用接下来的时间慢慢懂得,重逢比相遇,要可贵的多。
挂断叶策的电话,池乔期的目光落点重新回到书架上的相框上。
柔和的灯光下,好像当天灿烂的阳光。而熟悉而温暖的笑声好像仍在,似乎一闭上眼,再睁开,一切又可以回到六年前。
父母对她的呵护,简家长辈对她的宠爱,还有简言左对她无限的包容,好像只要她想,就触手可及。
就像今晚,简言左在离开前,微微笑着倚着门框,犹如这么多年她都不曾离开一样的提醒她,“壳壳,你忘记了我的晚安吻。”
那一刻,灯光柔软,他的表情宠溺,周围充斥着她再熟悉不过的无比温暖而安然的气息。如同她离开前的每一个夜晚。
那一瞬间的温暖太有诱惑力,池乔期承认自己被蛊惑了,离开这么多年,她早已忘记了什么是安稳。
太珍贵的温暖,她想念了多年。原本只该存在在梦里,却在这一刻,如此的真切。
她轻点起脚尖,这一刻的她与十六岁那年离开前夜的她重合、交替。
轻缓而细微的吻落在简言左眼角。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