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近午,乾清宫副总管刘进忠在通往慈仁宫后殿的月门下同大姑姑温腕言语了二三,便捂着一身薄汗快步回去复命。
温腕一边交代跟着的修睫去小厨房打理,一边转回后殿上了月台。
月台上支着一顶红泥炉,炉火上温着一只不大的紫砂罐。温腕使帕子仔细包了罐盖尖儿,见里面的沙参片与玉米片已熬得混沌无迹,汤品黏稠,最适入口,才取了白瓷兰头勺盛了半盏在白玉碗里,搁在雅丝递来的黑桃木漆盘里,亲自端着进了西暖阁。
刚尽修缮的慈仁宫后殿寝室南北狭长,以一面白底素彩苏绣“西湖十景图”的屏风隔出东西。北面通窗为双交四棱隔扇,用的全都是片扇四尺、透阳却不透景的二十四色水晶琉璃,但凡有一点儿光亮,不论是折进来还是打出去,那就是逾四十八色的光影璀璨,十二个时辰便有十二个时辰得好看。听小九子说,此种琉璃工序繁复,烧制冗长,且不可回炉,一模一品真真是有市无价,是五大名器的魁首,一尺便价过万金。似温腕这等呆过皇宫、去过江南、游过行苑的,每次立在当下亦不自觉为此光彩眩目。
待收回心神绕过屏风,隐隐瞧见几重纱纬后洞开拔步床里叠峦的身形,温腕的眉眼不禁弯曲,轻燥了下嗓子,促沉了步子上前佯道:“主子,主子,太皇太后已到廊下了……”
前一刻还在梦里的大山谷和一群羊羔们左拥右抱的当世仁宪皇太后,下一刻则抱着被子“呲楞”坐起,顶着一头散发惊喊:“哎呀哎呀衣服,我的衣服呢?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去拦着,千万别让老太太进来了!”.
大清国三号人物——宁芳,实则是个什么都怕的“总二货”,一听太婆婆驾到,自个还白条条于卧,薄如蝉翼的脸皮立刻大风起兮碎一地,顾不上先磨叽成蚕宝宝再下床,顾不上现场直播的观众一枚,只顾得上遮住正面就急吼吼踩上了拔步床的地平。可“总二货”将大眼珠子扑腾来扑腾去也没在平日放干净亵衣的角案上发现东西,于是疑惑地冲着温腕发萌,见对方手里也没捧着自己的衣裳,脑袋瞬时当机,傻乎乎立在当场。
直到温腕扶着床门巧笑兮兮,氧供上脑的宁芳才幡然醒悟自己是被自己人戏耍了,嗔怒道:“好你丫,胆子顶碗大了,敢慌报老太太的军情看本太后的笑话,皮痒痒了是不?”未语完先自破了功,笑着伸手欲搔温腕的痒,偏偏忘了抱在怀里遮春光的被子,呼啦露了大片,惹得温腕笑得更为猖獗,退后几步端了漆盘银铃道:“主子您可先别忙惩治了我这个劣奴,仔仔细细体面了自个儿才是正经,可千万别叫什么眼利尖的人瞧着了您这一身的深深浅浅,不然,会害人家失了一双眼珠子呢,呵……”
宁芳一低头,轻易就瞧见了曝在被外深浅不一的“草莓”,当即满面绯红,磨牙道:“死小子,叫他别往我脖子上咬他就给我阳奉阴违往下咬。死小子,看回来我不咬得他满身出血。”
这段低咛叫温腕听了去,只引得她笑坐在了拔步床的地平上。
还没下地就出了大窘的宁芳抹了抹鼻子拉着被子一屁股坐回床上,气急败坏冲着自己的婢女喝道,“看什么看!还没看够吗?还不把我的衣服拿来。”不觉腹中空空,声调自然一软,“什么时候了,有些饿了。”
模样好、性格好、脑子好、忠心好的“四好奴婢”温腕适可而止,推了推笑歪了的脸部线条,端上了汤品:“喝吧,不烫口。”
被“耕耘”了半宿的宁芳确实腹肌,听话地接过金黄色的汤品唏噜了几口,边吧唧边问道:“什么东西?”
“加了沙参的梨汁玉米粥。皇上说您昨个夜里失咳了数次,一起来就叫李德全去挑了几颗新进来的南沙参,奴婢看着煨了这小半日了。”
文火慢炖出来的粥绵软醇香,宁芳爽歪歪全下了肚。
面前这个双十少妇娇憨自在、丰盈鲜活,既不似寿康宫中久郁成枯的老妪,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六宫妃嫔。犹记康熙七年,她也不过是个普通至极的寡居小妇,削瘦黯哑,唯独那双纯真的眸子和那抹直白的神情与众不同。然而,随着皇上褪去青稚,她却像突然记得成长的花骨朵,迂迂拓开了眉眼、润白了肌肤,一张干平的脸返春般盈漾南珠一般的润色。
时光,只在她这位主子身上褪却重生,不可复制。本应步入四十的暮龄,却堪比花期娇艳丰醇。此等际遇,若不是亲眼所见,若不是近前相随,断不会有一人敢信。
“前线传了塘报,皇上刚刚已打发了刘进忠带话来,今个儿留几位大人晚膳,就不过来同您用膳了。”眼见宁芳吃毕,温腕一手递了打湿的方巾,一手接过了白玉碗。
三藩之乱已进尾声,宁芳到不担心战事。只是回宫这两个月来都是玄烨陪着自己一起用午饭,突然一个人到有些不习惯的小落寞,可想想已纳进腹中的“温暖牌”玉米粥,那点失落也就云开雾散。
有“包打听”小九子和“大话女”雅丝这一对活宝在跟前讨喜逗趣,宁芳这顿“一个人的午饭”吃得到比小三在时更为开怀。
午饭后,寝殿前的院子搭起了素绫遮阳,宁芳歪在黄杨罗汉榻上歇晌。
温腕举着黄氏农庄的帐册坐在榻侧的太公椅上,小半个时辰过去,打量榻上先前那位轮流开闭眼睛的那位已学起了青蛙有一下没一下地鼓动着腮帮子。于是无奈地合上帐册,建议:“主子若是睡不着,又无他事,不如去御花园走一走。”
宁芳一个鲤鱼打顿起来,睁着一双大眼睛问道:“可以吗?”
温腕也不去训斥敢不给太后颜面笑出声来的雅丝,只指使起慈仁宫大小奴才们准备出门。
不用再“挺尸”,不必再窝居,“冬眠”过来的宁芳欢欢喜喜哼着小调由着温腕使人往自己身上添金披银得折腾。
可怜她一在外野惯数年的,前一个月为了与世人皆知于五台山礼佛的太后同步她窝居乾清宫,后一个月为了适应长年理佛倾于清静的太后本色她窝居慈仁宫,要不是有玄烨小朋友陪她吃饭、与她十指相扣,早已野惯了的宁芳同学真会清闲无聊到发霉长疮。
到底心大容易清平难。
“这几日日头好,小的刚刚去打听了,御花园里的千瓣菊、木莲、木槿、向日葵打巧都开得好,排好了队正等着主子赏看呢。”
一群人刚迈进御花园,小九子就不知打哪里冒浆出来,一捌子挤开雅丝担起了地陪,“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主子可知道‘淑仙会’?”
宁芳摇头。
“奴才打听得知,孝昭皇后在时,为了这个‘淑仙会’极大得丰富了后宫妃嫔们的精神文化生活,不管是识字的还是不识字,一时间吟诗作画、舞文弄墨,哪个不张口就来五六七八个字。可主心骨孝昭皇后一仙去,懿贵妃身子又金贵,往年旬月开一回的‘淑仙会’,如今拉拉扯扯成了‘唠嗑会’。”小九子越说越兴奋,躯弯着身半掩嘴道,“主子,这时候去正好,悄悄地去,听她们在千秋亭里说些什么是非。”
宁芳的眼睛闪闪发光:“听壁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