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宁芳此次生产超乎预料的顺利、快捷,到底还是耗精损力,连吃饭都半眯着眼帘,浑浑噩噩的,没心力也没意识顾及孩子,连着睡过了三天。
可能是精力在睡眠中补了回来,第四天天还未亮,她便被些微弱的“呀呀嗯嗯”声闹醒,睁开眼睛就着微浅白的光线就瞧见一团红暗暗的大脸和大脸上一双与其他五观失了比例的大眼睛。那眼睛宛如一眼清溪,溪底有七彩的流石随着纯净的波澜荡漾出璀璨的光泽。
太漂亮了!这就是她生的宝宝吗?
这一刻,本该早就长成大树的母爱才后知后觉地发了牙、破了土、迎风呼吸着新鲜空气。
我们的团团公主在不久前发尿了,可她周身被捆绑着只有张圆圆的脸和脸上的五观还处在自由的状态。她蹬呀蹬、挥呀挥,怎么都争脱不了束缚,这才发出“嗯嗯呀呀”的声音。只是她的声音还是太小了,除了她的亲妈因为母女天性开始萌芽从梦里醒来,就连手臂跨了她亲妈搭在她外侧、天性警觉的老爸都没有察觉。
宁芳挨个将女儿的脸扫视了一遍,得出个“惨不忍睹”的结论,还好有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不然就真的无颜见爹娘了。
玄烨拥着娘俩就眼在宁芳身后,自然将她蹙着的眉头、叨念的调调收入了眼耳。
“小孩子出生都是这样的,容嬷嬷说一周左右皮肤就会平顺如脂,肤色也会越发白&皙,特别是女孩儿,一出生若是长得又白又漂亮待到及笄怕是会越长越丑。团团虽然现在不太明艳,等到大了一定会又漂亮又可爱的。”
玄烨在那里美好向往,宁芳到半句也没听进心里,继续和女儿大眼瞪小眼,还伸出指头戳了戳女儿皱巴巴的红脸。
这么不受母亲待见又长时间被人无视她的正常生理需要,团团怒了,眼睛一瞪、一闭,嘴唇一嘟、一拉,扯着嗓子便哭吼了起来:“哇——啊……”
于是,她妈惊了、她爸忙了,一个躺在那里瞠大了眼睛、张大嘴看着她哭,另一个掀了被子连中衣也不及穿便将她抱起来置在怀里一颠一颠地哄着。
很快,殿外涌进七八个人来,再没人管她宁芳,纷纷围着那个包裹里的红团团转,七手八脚、七言八语的,有拾出床榻的,有取来方布、包被的,有打水的,有端着香胰着的……往日里挺大挺宽的寝殿瞬间拥护而喧闹。
宁芳依旧躺在那里,感觉像在看一部红楼之类的古装戏。只是自己是唯一的看客,自然就生出几分委屈来。
等着重新将孩子收拾好,玄烨依旧将女儿横抱在怀里,冲着宁芳道:“孩子尿了,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宁芳想哭。怎么闹得好像她同个婴儿吃醋似的。她不过是——不过是——不过是一时不能适应好不好。她躺不住了,起了身来。
“主子只是刚当了额娘,还有些不能适应罢了,是常有的事,两天一处就你浓我浓了。”
说话的是个仆妇,六七十岁的年纪,宁芳瞧着有些眼生又有些熟悉。
“主子这是不认得老婆子了?”那仆妇上前近了几步,笑得如朵花般立着任宁芳打量。
宁芳说不清为什么见了她有些难掩的激动,翻涌的热泪便轻巧巧冲出了眼眶:“容嬷嬷……”
容嬷嬷见了这般,便直接搂了抱着她哭得像个委屈孩子似的太后,虽也有些情难制持,嘴里却劝着:“做月子的人怎么能哭?小心哭坏了眼睛,成了小兔子。”
宁芳有十年没见过容嬷嬷了,自然把持不住。只是她哭了没两声,本在玄烨怀里安泰的团团也哭了起来,她一哭,宁芳到不哭了,擦过容嬷嬷的臂膀冲着那包裹呆神。
“瞧瞧瞧瞧,母女连心那,主子一哭,我们小公主也跟着哭起来,看我们小公主多疼额娘。”
容嬷嬷半是劝说半是打趣,闹得宁芳到真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不知为何就涌起了一股亲密,有了抱抱女儿的意愿。
“来,快让额娘抱抱。有个这么心疼主子的女儿,主子真是大福气了。”容嬷嬷跟着宁芳时间最长,最是了解宁芳单纯的孩子性子。
玄烨见宁芳有意亲近女儿,便几步走至榻前将女儿递到宁芳怀里。
或许是真的母女连心,团团一到宁芳怀里没几秒种便不哭了,睁大了含水如烟的眼睛看着宁芳。
宁芳霎时就觉得整个人都软了,眯着眼睛冲女儿弩了弩鼻头:“团团……团团……团团……”
她几遍一喊,小公主突然就“咯咯”笑了,引得殿内主仆十余人都甜得跟蜜似的。
“我们小公主喜欢主子喜欢‘团团’这个名字呢。”容嬷嬷这么一说,众人更是乐得笑出了声。
宁芳虽抱得姿势有些别扭,到底体会到了母女之情,边隔着包被拍着女儿边一遍遍地喊着“团团”、“我的团团”,果然引得女儿一停地“咯咯”。玄烨瞧她们母女这么好,也忍不住坐在榻沿上加入了呼喊的行列。
容嬷嬷和温腕一边瞧着,多少有些喜后感慨。这一天,真是不容易啊。
自从有了这段小插曲,宁芳就喜欢上了和女儿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做着月子不能下床,却每日里都要将女儿放在自己身边,不是将指腹顺在团团脸上引着她的眼珠子乱转,就是趁容嬷嬷等人不在翻了身学老虎、学小狗。不是同团团大眼瞪小眼一瞪瞪半天,就是学着团团的样子鼓着腮邦子吹泡泡。可能是宁芳没有自动下垂的口水,所以她虽然能像青蛙一般鼓足腮邦子却吹不出大大小小的泡泡。每到这时候,团团便极是得意,吹过一个泡泡便“咯咯咯”笑得自溢,总要嘲笑一番宁芳的无能。
玄烨若在边上,瞧见宁芳开始发青的脸色,便将女儿抱在怀里,任宁芳隔着他对女儿大做恶脸。团团却并不怕这些丑巴巴的恶脸,只当宁芳是为她表演节目,乐得又是一阵朗笑。
这天玄烨抱了团团去慈宁宫,老太太靠在大引枕上抱着团团。
“我们七公主真是有福气,福态态的,瞧着眼睛多好看。”苏茉儿依在老太太身边小心托着孩子。
“可不是嘛,看着肉乎乎的多福气。”老太太已能正常地表达意思,只是言语到底有些大舌般的模糊。
“您看着好,她却并不喜欢,整日里叨嚷着叫团团减肥减肥的,就怕她吃成了小胖女。”
“她懂些什么。”老太太难得沉了面色,“小孩子就要胖胖的才好。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小吃一口?哀家可告诉你了,你若依了她少了哀家七公主的一口饭,哀家可绝不会轻饶了你去。”老人家最喜欢胖乎乎的孩子,自然不同意宁芳那一套。
团团也不喜欢减肥,自然高兴老太太说的,“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可惜手脚依旧被束着,便大力地吹起了泡泡,逗得老太太和苏茉儿都欢喜得不得了,一个劲地说小公主听懂了、明白着呢。
团团这次去,讹来了老太太左手经常持握的一串珊瑚持珠,共有二十一颗,各个耳垂般大小,米分红米分嫩、通体晶透。
宁芳见她喜欢,便常常将珊瑚持珠吊在团团眼前,只要团团一看见那佛珠,便“咯”笑不止,宁芳虽口里说团团傻里傻气,却依旧举了佛珠不厌其烦的逗她开心。
阿图见团团这么喜欢珊瑚,便送了一对红珊瑚如意头方形酒盅。谁知团团只是看了看了两眼,便依旧追着佛珠“咯咯”欢喜。
阿图到底伤了心,先后送了珊瑚的汤勺、珊瑚的簪头、珊瑚的茶壶,甚至还从老太太那里讨了座牡丹雕万春珊瑚盆景,依旧没能叫团团多看两眼。最后还是老太太有经验,送了把背面是七宝鎏金的小巧掌镜来,立刻就叫团团丢了珊瑚珠一心一意只记得掌镜了。
“呵……我们家团团没取错名,就喜欢团团、圆圆的东西。”老太太弄明白了团团的喜欢便乐呵着每日送一两个圆形的东西到慈仁宫。
太皇太后喜欢送小格格东西,其他人焉有不送的?很快,满大清很快都知道皇上最喜欢的小公主最喜欢圆圆的东西,不但皇贵妃隔三差五往慈仁宫里送些玉镯、团扇、金玉牌,就是宫里管植被的奴才也多搬了结圆果、开团花的植物移到慈仁宫。
慈仁宫不出半年,除了大件的家俱还是四方四正的,连地上铺的地毯、床榻上隔物的榻几子都被换成了圆形的。
某日宁芳和孩子她爸开玩笑:“不如连床都换成圆的吧。”反正后世也不是没有。
结果不出一个月,小九子便领人给七公主送了座檀香紫檀木制的夔凤曲水纹圆形床摆在寝殿里。
团团果然喜欢,已彻底去了捆束的她不停地在圆床上翻着身,说是给她做的小床,到底是大半个普通床的大小,够她从一边翻个七八下再翻回去的折腾了。
老太太亲自来慈仁宫里看团团翻身,乐得合不拢嘴:“三翻六坐九爬爬,看她这机灵劲儿,这还不到三个月就呆不住了。呵……好——好——好……”
有人在高兴的时候就有人在苦恼。
白兰在乾清宫的西暖阁里已立了一注香时间,她知道,自个再不出去,很快便会引人猜忌。咬了咬牙,她还是开了襟口从衣里抽出本蓝皮的书来,摆在皇上平日常歪着看书的南面榻几上,却没有立刻离开。
白兰看着那与普通书札没什么不同的蓝皮面儿。突然就想起了孝昭皇后。当年她在永寿宫侍侯,孝昭皇后见她真实、不躁,便安入了乾清宫君前侍侯,这一过,便是八年。
院落沉沉晓,花开白云香。一枝轻带雨,泪湿贵妃妆。
那日她去看望久病于榻的孝昭皇后,在殿外听到的便是这柔绵两句的梨花诗。
“皇后娘娘,这一大早的,怎么诵起这种残诗来。”孝昭皇后身边依旧是竹韵,扫劝的语调到底难掩花落的哽咽。“娘娘快起吧,殿外那株兰花露白时开了,您不去宝贝一番?”
孝昭皇后却并没有起身,好久才扶柳一般道:“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我本以为自己是一株芳贵的绿云(春兰名品)……今日梦去清醒,才知不过是梦中晴雨一落白(梨花别名晴雨),醒来泪湿心褥衣。”
白兰静静立在殿外,入耳些低吟的垂泣。小半刻竹韵才领了她进了殿去。那病着的孝昭皇后依旧清艳芳华,只是到底没了开的时机,徒剩些知落的清醒。
“你怎么来了?”孝昭皇后见了白兰,很是高兴,素白的脸上有了两分的欣喜。
白兰忙收了暗伤,净了手接过宫女递上的参汤:“回皇后娘娘,奴婢今日不当值,便到娘娘这里来看看,陪着娘娘说会子话。”
那日孝昭皇后果然精神不错,跟白兰说了不少,比如殿外花盆里都有哪些名品,比如妃嫔们都各有什么习性……
离别了,拉着她的手,好半天说了一句:“……替我……照顾好皇上……”
不知怎的,白兰如今忆起,还是会湿了眼眶。她突然就伸了手去要将那蓝皮的书取回来,却终究还是让手停在了半空。须臾,转身踏出了乾清宫。
腊月的禁宫寒风萧萧,抚过白兰半湿的后背刺骨得疼。
有些错一旦犯了,便再不能回头。她到底是负了孝昭皇后的一番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