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帝京已经春意遍城,北域却还在冬雪纷飞。
苍茫的黄土,覆着皑皑白雪,辽阔而寂寥。
陵国的军队就驻扎在这片土地。
苏衡快速钻进主军营帐,携带着一丝风雪,“浮越,外面羊肉烤好了,我拿了几块切开的羊腿。”说完便将手里端着的盘子放在了檀木案上。
羊肉的焦香腥膻味很快就充满了营帐,驱散了一点寒意。
慕浮越坐下,招呼一旁看兵书的魏仲凌,“一起吃吧。”
“谢殿下。”魏仲凌也未推辞,掀起衣袍便坐了下去。
一旁的侍从又端来了一壶烈酒和一壶清茶。
三个人团坐着喝酒吃肉,倒也是一种闲趣。
“你们说,这墨国到底卖的什么葫芦?知道我们来了,也不派兵迎战,我们可是很忙的。”苏衡从羊腿上撕下一块肉,语气颇为不满。
“魏将军怎么看?”慕浮越低头饮一口酒,问得漫不经心。
魏仲凌向来寡言,除了在国事上,“臣以为墨国是在消耗我们的兵力和士气。”一针见血。
“北域现在天寒地冻,我们只有寥寥三千兵,铁定耗不起。这可怎么办?!”苏衡闻言几乎要拍案而起。
“敌虽未动,但我们可以主动出击。”魏仲凌冷静分析,“离这里最近的是三里外的郗城,我们可以先派几个人过去打探敌情,最好能深入城中。”他看到慕浮越在笑着看他,麦色的皮肤有些发烫,“殿下,臣是不是话太多了?”
“没他多。”慕浮越笑着看了看旁边的苏衡,“继续说下去。”
“你别听他挤兑我。”苏衡拍拍魏仲凌的肩膀,还不忘瞪一眼慕浮越。
魏仲凌得到许可,便继续道,“现在镇守郗城的是墨国的女将姜宵,听说是个女中豪杰。若要强攻郗城,胜算恐怕会很小。”
“本王和她交手过,确实是巾帼不让须眉。”慕浮越想起那个明明看似柔美却冷若冰霜的女子,眸色微沉。
“竟有让你佩服的女子,我倒是很想亲眼见见了。”苏衡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臣以为既然不能强攻,那便智取。”魏仲凌突然退席单膝跪地,“三日后便是郗城城主千金抛绣球定亲的日子,城内肯定人多混杂,还请殿下恩准臣带几个精兵前往郗城潜伏,相信到时候里应外合,一定可以一举攻下。”
“将军有勇有谋,本王怎会反对?”慕浮越起身将他扶起,“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具体事宜明天再议。”
“谢殿下信任微臣。”大概这世上没有比信任更让人心甘情愿效忠的了。
魏仲凌离开后,营帐一时陷入安静。
半晌,苏衡才抱怨道,“我可是冒着毁一世英明的危险装一回傻的,你要怎么补偿我?”
“你不是对那姜宵感兴趣吗?不如让你陪魏仲凌一起去郗城好了。”慕浮越将手里的酒杯举起,唇角微微带笑。
“我……我还是陪着你吧。”苏衡慌忙摆手,“没有我这军师在,怕你应付不来。”
“那请问苏军师,觉得魏仲凌如何?”慕浮越抬眼,眸色幽深。
苏衡抬手与他碰了碰杯,缓缓吐出四个字,“可入翼下。”
一旁铜炉里的炭火发出“噼啪”的燃烧声。
帝京,皇城。
晚风挟着花香缱绻流连。
司空颜一个人坐在流华宫前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墨蓝天际上弯弯的月。
“看什么呢?”身后突然传来慕浮沂的声音。
“外面风凉,殿下怎么出来了?”司空颜觉得自己还是挺适合做宫女的,第一反应就是起身要扶他回殿。
慕浮沂却拉着她坐下,“本王身子没这么弱,倒是你,大晚上坐这里看什么呢?”
“月亮啊!”司空颜抬手指了指,三百多年里万事变迁,唯有日月星辰永恒不变,“也不知道传说是不是真的。”
“什么传说?”慕浮沂被她说得有些好奇。
“传说诚心对着月亮祈祷,若你想念的那个人也在望月,就能听到你的心里话。”司空颜说完却有点难过,她和父皇母后隔着三百多年的时光,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
慕浮沂看着如水的月色,笑得苦涩,“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别太当真了。”
“殿下不信?”司空颜倒也不是很诧异,只是下意识地问他。
“相比传说,本王更愿相信现实。”慕浮沂捂嘴轻轻咳嗽了几声。
司空颜忙给他顺了顺背,“现实已经改变不了,不如给自己点希望活得开心一些。”这么多年来她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你觉得本王还有希望吗?”慕浮沂摊开掌心,上面是刚咳出的血,在夜色里呈现出暗色的红。
司空颜心里一惊,忙掏出锦帕给他仔细擦拭,“奴婢再给殿下讲一个传说吧。”
不待他开口,她便柔声道,“传说三百多年后――”
“别人的传说都是多少年前,怎么你的传说是多少年后?”慕浮沂打断她,笑得揶揄,“不会是瞎编的吧?”
司空颜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琥珀琉璃般的眸子里是掩饰不住的哀色,“三百多年后,就在这里,会住着一个从出生就被预言活不过十八岁的公主。她一开始也和殿下一样,认为自己活着没有任何希望。当别人在期待未来有多美好时,她却只能担忧自己即将到来的死期。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闯入御花园里的昙花丛……殿下有见过昙花吗?”
“昙花?”慕浮沂的声音有些缥缈,“只听说过。”
“公主见到了一生中最美的场景,大片雪色昙花在一瞬间绽放开来,美得惊心动魄。可是,也只是一瞬间,它们又全部都凋谢了。”司空颜至今无法忘记那一瞬的惊艳,几乎定格在了她的记忆里,“她突然明白,生命即使再短暂,也要绚丽绽放,才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是吗?”慕浮沂收回手,不可否认,他有点相信了。
“奴婢已经不只一次看到殿下把药倒在花盆里。”司空颜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想安慰他,却变成了指责,“连仅有的希望都要亲手扼杀,殿下这样做未免太过懦弱。”
慕浮沂并没有责怪她,只用平静的语气陈述,“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懦弱。母后要是知道我这么懦弱,也许就不会以命换取我的太子之位,我只会让她失望。”何时改了称呼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先后为什么要让你当太子?”虽然《陵国志》里有简单记载,但听他亲口说出来,司空颜还是有些震惊和心酸,“她一定是以为太子之位能保你一世平安富贵,其实只要你活得开心她就不会失望。”
“那怎样才算活得开心?”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活在太子之位的压力下,已经快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开心过了。
“你是不是当太子当傻了。”司空颜无奈一笑,她完全忘了自己现在只是个普通宫女,出言也不忌讳,“开心其实很容易的,比如做自己喜欢的事,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反正有很多很多方法。”
“你一点也不像宫女。”慕浮沂突然笑道。
“那……那像什么?”司空颜还是有点害怕他识破自己身份的,她不想给慕浮越增添麻烦。
慕浮沂看着她明澈的双眸,那里面有自己清晰的脸,“……像另一个我。”
万籁俱寂,时光仿佛凝结成冰,一触即碎。
第二日天刚亮,慕浮越就和苏衡、魏仲凌商讨了郗城潜伏之计。最终决定由魏仲凌和四个精兵乔装成商贩前往,慕浮越和苏衡则留在军营布局接应。
到达郗城时已是黄昏。
郗城自被墨国占领,守备一直很严格,即使白日城门处也有很多侍卫巡逻。
“什么人?哪里来?进城做什么?在城里呆多久?”每个进城的人都要经过这样一番盘查。
好在魏仲凌早有准备,回答得滴水不漏,“小人是从罗城来的,我家娘子织了一些布匹,让我和几个朋友来卖,卖完就离开。”
几个侍卫检查完货物,又搜了身,确定他们没有带兵器才放他们进城。
魏仲凌和几个人在客栈安顿好,便按计划开始了行动。
他出了客栈,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大概郗城人睡得早,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街上也没几个行人。
“小娘子,快来陪大爷喝几杯!”
前面突然传来嘈杂的调笑声,魏仲凌重务在身,本不应多管闲事,奈何实在看不得别人在他眼前作恶。
他走近,才看清原来是几个喝醉的酒鬼在拉扯着一个戴黑色纱笠的女子。
他正要出手,就看见几道白光快速闪过,几个酒鬼便轰然倒在了地上,不禁由衷赞叹,“好剑法。”
话刚说完,那把还沾着鲜血的长剑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姑娘为何要杀我?”魏仲凌倒也不怕,只是觉得纳闷。
“见过我剑法的人都得死。”女子的声音很是清冷,像冰层下缓缓流动的泉水。
魏仲凌无奈,“在下并不是故意看你剑法的,姑娘好不讲理。”
女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分,便收回剑,从他身边离开了。
风吹起她面纱的一角,虽然只是一瞬间,魏仲凌也看到了她的半张脸。
雪白下颌,柔软红唇。
是朱砂融水,滴落宣纸胭染。
那般平常,却又不平常。
北域,军营。
“信里写了什么?”苏衡正悠闲地坐在书案边烤火。
慕浮越看完递给他,“明日城主的千金抛绣球定亲,晚上戌时设宴,到时候大部分守卫都会派去城主府邸。魏仲凌让我们早点带兵潜伏在城外,他去拖住姜宵,其他几人则提前杀了城门处的侍卫,戌时开始攻城。”
“他倒是摸得挺清的,连郗城重要驻兵点都画好了。”苏衡认真看完密函,放回书案上,“这个人你可要好好把握,对你有用。”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不能超过我。”
“放心,没人能超过你。”慕浮越将密函仔细折好,唇角带着无奈的笑意,“明天你就待在军营,我带一千精兵去接应魏仲凌。”
“那我回自己营帐了,你早点休息。”苏衡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忙。
正要离开,眼角恰好瞥见慕浮越手边有一黄色物品,他眼疾手快地拿起,竟然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护身符,“这是谁送给你的?真不知道哪个女人这么幸运?”换作以前,慕浮越可不会随身携带任何女人的东西。
“你猜。”慕浮越倒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反而很随意地回道。
苏衡认真地想了想,“不会是简卿语,不会是茗雪,不会是俶月,不会是汐羽,更不会是流烟,那会是谁呢?”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有点难以置信地看向慕浮越,“不会是永宁那丫头吧?”
慕浮越点头,想起那晚司空颜的不舍和担忧,眼中不觉带了笑意,“她还是挺懂事的。”
“你可真会夸人。”苏衡暗暗翻了个白眼,难道不是应该夸心灵手巧吗?
刚想把护身符还给他,却摸到里面有个硬硬的东西,“这里面放了什么啊?”好奇打开收口,从里面掉出了一块莹润通透的貔貅玉坠,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价值不菲,“这么值钱的东西她倒是挺舍得送你的嘛。”
慕浮越难得没反驳他,只接过他手里的玉坠,目色幽深。
“这丫头肯定不会是舞姬,也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苏衡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你还是好好查查清楚吧。”
慕浮越握紧手中的玉坠,抬眼淡淡看他一眼,“你不是要回自己营帐的吗?”
苏衡莫名觉得一冷,忙起身离开,“我这就走。”
等他离开,慕浮越方松开手掌,小小的玉坠安然地躺在掌心里。
一个姑娘而已,他不在乎她是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