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日月,在他的头上顶了一年半以后,就到了毕业的最后时期,一日的清早,他的辅导员将他叫到办公室里,与他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给了他很多肯定,并决定让他和他的那几个文学好友报名参加高校本科的升学考试。林西平这些年来的愿望终于看到了边缘,梦又一次升腾起来,自然,对于报考,他自己心里很有底,这两年里,他一直是学校的优秀学生,每学期都是奖学金的获得者,学校的骨干,学习的尖子,对于升学,无论老师同学都认为是非他莫属的。然而,当他进入了繁忙的复习应考之时。国内发生了一件大事,北京的大学生在天安门前闹了学潮,随后,全国各地的大学生前去声援,闹得沸沸扬扬,人心不安。这一消息传到了鲁州,本市的大中专学校学生纷纷到街上游行,年轻的教师居然参与或领导了这样的游行,自然鲁州师专的老师学生也包括在里面了。
校园里面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正常秩序。
校长自然是反对这种做法的,他下令召集全校领导开会阻拦,然而这样的情势之下,他们似乎已经失去了控制力,八九成的人都上了大街,哪有谁还搭理校长的开会与阻拦?
“你还在这里有天无日的念叨,你马上将成为校园里的异类!”廖远一把夺下西平手中的备考资料,“现在有人扬言到学校来清场,谁不到街上游行助威,将要受到某某联合会的严惩!学校的各个部门已经瘫痪,我们哪有什么办法,只好随风了。”他拉了林西平,慌乱出去了。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林西平几乎是被廖远拖着来到大街上的,在那里,他也见到了王学海、秦书山,四个人走在一起,林西平的心里顿时有了安全感。“有他们在,我不会迷失方向。”
他们四人宛如涨潮的小鱼,随了那澎湃的波涛一直汹涌到天安门广场。
北京,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天安门,红太阳升起的地方,一九四九年,毛主席,——那个能把天翻过来的伟大领袖,站在城楼上喊出的,是全国劳苦大众都想喊出的那句震撼世界的话。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英雄纪念碑!林西平小时候印记在脑子里的那些金灿灿的建筑、那一片红色的海洋全呈现在眼前了,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这是他心目中神圣的天堂!
站在天安门城楼的前方,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就清楚地映在他的眼里了,在嘈杂的人群面前,他老人家依然微笑着,看着前方,他依然是那样和蔼,那样慈祥。
“这就是我自小崇拜着的这个民族的英雄!”
他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深深鞠了一躬,眼泪就刷刷下来了。
他似乎听到了秦书山的叹息声,接着听到他在那里小声念叨:“请毛主席放心!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不听毛主席的话,我们就和他划清界限;只要他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坚决和他斗争到底!”
鲁州师专的有关人员早已在北京设了服务点,廖远带着他们很快就找过去,四个人名牢牢地登记在那里,因为这样,就可以在那里免费吃饭了。廖远是投机主义者,除了白吃饭,脑子里不过是往北京的各处景点玩,四个人甚至游逛到了长城才停止了脚步。
“我们趁早地回去,如果学校真的不能复课,我们就回家复习,事情总会有解决的时候,但学业荒废就不好弥补了。”秦书山坚决地说。
“我看也是!”林西平终于是找到了同盟,顺这话,看了他们一眼,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同书山一起!”
廖远还想说什么,但听了学海“回去就回去吧!”的话语之后,终也没有说下去。
四个人匆匆往车站回来,心中很是伤感。
后来,事情总算平息下来了。他们也同时回到了鲁州师专。然而,林西平去北京闹事的消息也传到了林家沟,——方晓慧特地跑去询问西平的父母,说自己在鲁州城遍寻西平见不到人影,就找到林家沟来,老家没人,定是进北京无疑!林西平的母亲顿时就吓得身心哆嗦起来,声泪俱下地埋怨儿子说:“西平啊,不好好念你的书,瞎折腾啥啊,不听国家的话,你倒要听谁的话呢!要不是国家,你凭什么飞出这穷山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
她絮叨到这里,害怕的更厉害了,忙催林有方到鲁州去住上几日。须是看到西平回来才中!哪里知道这老头子自小蹲在自村的小学校里,没出过远门,让他去,等同于抽他的老筋。他涨红着脸忙忙摆手,支支吾吾地说:“要去你去!……我说这孩子没事的,…他……不会出什么事的……”
“你这不出趟的东西!我去!只有我亲眼看到我的西平,才放心啊!”她双手合十于胸前,嘴里唧唧哝哝地唠叨着“阿弥陀佛”一类的咒语,可“阿弥陀佛”还是不能立即让她见着她的西平。她坐在家门的门枕石上,翻天覆地去想往鲁州的办法,她忽然想起娘家邻居二姑的一个有本事的儿子在鲁州做官,尽管她二姑连同老伴早已经归了西,然而还有一个女儿留在世上,并且嫁娶到距离林家沟有十来里地的平原村子里。
“她一定会常去鲁州的。”林大妈想,“在这个世界上,表妹是表哥的唯一的亲人!”
“对!找她去。”她忙收拾了点东西,从坯炕底下取出部分陈年的积蓄,忙往她的表妹家里来。
风波过后,学校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尽管还残存一些杂七零八的声音,但已经不起任何的作用了。不幸的是,不久,校宣传橱窗满满地张贴了进京闹事学生的名单,并做出了严肃处理:取消入党积极分子的继续培养与转正;取消高校的推荐考试;取消所有的评优树先!
林西平看到这一张带有自己名字的大白告示,血液凝滞了一般,尤其是“取消高校的推荐考试”就让他懵在了那里,他呆呆地站在橱窗的前面,口里喃喃地说:“完了!这下又完了!”
正当他极度绝望的时候,他的母亲,带着他的表姨从遥远的苍野山区看他来了,老人家一见到自己的儿子,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她摸了摸儿子的脸,问“没有事啊?”让西平不知说啥是好,良久,母亲揩去眼角的泪,吸了吸鼻涕,说:“听晓慧说,你去北京了,我担心的要命,傻孩子,国家培养你们不容易,你为什么跟着人家胡闹?后来都说去北京的大学生出了事,我不放心,才来这里看,专门叫你表姨和我来的。”
她指着站在旁边的婆子,“叫表姨。”
“表姨。”西平说,“让您老不放心啊。”
“这就好了,你娘听说后,害怕的不得了,”表姨说,“又不识路,只知道哭,见着了,没事了啊。你看,多年不见面,这孩子长的这么高了,也是个老实孩子。”
西平礼貌地笑了笑,林大妈也幸福地笑了。
西平领她们去食堂吃饭,表姨说啥也不肯,说难得来一趟鲁州,须到哥哥家去看看。西平妈也说:“本来是怕你有什么闪失,来求你表舅给人家说个情的,我不识路,才让你表姨领我来的。西平,你也到你表舅家去啊。”
看见她们大包小包的装束,知道是有备而来的,西平也没说什么,向学校告了个假,写下保证书,便随了她们去。
到了表舅家,西平傻了眼,“怪不得有什么闪失让他通融呢,原来这位表舅竟然是鲁州市的宣传部长!”
林西平立即就兴奋起来,这在他绝望的眼睛里又亮起一星希望的光焰:既然升本的机会没有了,而眼前不正面临毕业的分配吗?“对!无论如何让表舅将我留在鲁州再说。”
其时,部长大人并没有在家,倒是部长夫人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吃饭的时候,西平把他的想法说给妗子听:“我本打算去考高校的,谁知道遇到了学潮,升本的计划给取消了,我有可能回农村去的,麻烦我的舅舅操心,通融一下,将我留在鲁州教书也可。”
“可以的,每年也有很多的毕业生找你舅舅帮忙的,人家的事都帮忙,况我们是自己呢。”妗子的话真是让林西平心潮澎湃。
在一片祥和亲热的气氛里,他们共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午饭时光。
她们要回去了,临分别的时候,林西平叫住他妈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小声对母亲说:“妈,表舅将我留在城里看来是很简单的事,您回家准备点东西,这到了关键的时候,有这样的关系,一定要把握住。”他笑笑说:“谁成想临近毕业突然跳出这样强硬的关系呢?当然是我的运气好啊,不过,这年头,光有关系不行,要办大事,还必须花钱啊!”
“那得花多少钱啊?”他的母亲有些紧张。
“这……我也不知道,反正您回家多准备点为好。并且不要耽误过多的时间。”西平说。
“那……好吧。”母亲踌踌躇躇地随了她的表妹回去了。
果然是隔了几天,他的母亲又回来了,提着一篮子山鸡蛋,一包袱煎饼和一提包带皮的花生,汗流满面地来到鲁州师专,林西平看到他的母亲,又是可怜,又是可气,唉!您大老远拿这个些山货干什么呢!人家稀罕这些东西啊?但又看看母亲上身的衣服大半透湿,上气不接下气,把东西一股脑放在西平的床上,用衣袖擦擦额上脸上的汗,拿起西平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水,便对着西平说:“这些东西,你妗子稀罕着呢,你的表姨告诉我的。另外,我也凑了五百元钱,让你表舅请请人家。”
“妈!这点钱够什么用啊!人家花几千块还不见下落呢!”西平生气的说。
“啊?”母亲愕惊起来,颤颤抖抖地说:“这么多啊,那……要不,我回去再凑办点去?”
“唉!算了吧,要不先去探探路,看看情况再说。”西平说。
娘儿俩都揣着激烈跳动的心来到表舅的家,其时正值老部长正闲在家练书法,见表妹大老远跑来,忙忙搁笔起身,一副亲热的样子,这使得西平的心稍稍安顿一些,西平娘赶紧将拿来的山货递过去,“我们到这里来,没有什么可拿的,这些东西,都是自家的,干净着呢。”表舅微笑着点点头,接过来说:“自己人,客气什么。”他的声音,似乎只有他自己听到。妗子在那里洗茶壶泡茶水,母亲赶紧跑过去帮忙,想让西平单独与他的舅舅聊聊,但这位舅舅始终言语极少,母亲的忙碌却一直没停,她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并不停地给舅舅倒水,有几次紧张得用双手抱住茶壶,竟忘记了壶里面却是新添的开水,以致于把她烫得直咧嘴,放下茶壶,两只手使劲在裤腿上搓。林西平见着,鼻子酸涩起来,两只眼睛渐渐湿润了:“唉,我的母亲,我的慈爱的母亲!”。
母亲看了西平的神情,摇摇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还使出眼色让西平跟舅舅搭话,林西平忙镇定了自己,开始试探着与之聊了几句,然而部长舅舅只是颔首微笑,西平很是尴尬。
“唉,他这官也不知如何当上的,这样的淡言寡语!”林西平心里想,“也许,高官在家里都是这种表现吧。”
表妗子在厨房里忙了一阵子,饭菜便满满地摆了一桌子,西平娘儿俩客气了几句,也就顺从地坐下了,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到里屋去,在她拿来的提包里翻出两瓶玉液泉的啤酒来,对他的表哥说:“听说这是什么的面包,喝了不上头的。”林西平看了,顿时目瞪口呆,心里想:“我的娘啊!送礼有几个送啤酒的?况且只有两瓶!”
但也是难怪的啊,生活在穷山僻壤的人们,哪里会知道这样的事啊。
表舅笑了笑,说:“我平时是不喝酒的,今天妹妹来了,我高兴,也喝点吧。”他吩咐老伴取出一雕花瓷瓶杏花村,说:“尝尝这个吧。”便亲自给每人斟上一杯。
其实,林西平也是从未沾过白酒的,当然在那样的境况之下,也只得勉强去喝,这是中国的陋习,以酒相待或是以香烟相待是人与人交往的基本而又重要方法。林西平的母亲自小就没闻过酒的气味,今日为讨表哥的高兴,开斋界似的喝了六杯酒,她之所以这样做,不全是为着她的心爱的儿子吗?她的每杯酒下肚,都会咧咧嘴,喝酒自然是给她痛苦!林西平的心上就似有一重锤敲下,那是一种感激,一种不安,一种心灵折磨。林西平知道,表舅与他的母亲尽管是表兄妹,但他们完完全全是属于两个世界!
西平娘的脸开始红涨起来,说话也渐渐地不流畅,她坐在她的座位上,在裤腰袋里摸来摸去,终于摸出一叠钞票来,用一块羊肚子白手帕包着,递给哥哥,“这是五百块钱,您拿这些钱请请管事儿的领导,好歹把西平留在城里,别让他再回到农村去,我们庄户人两眼黑,认得谁啊?”
表舅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将钱重新放到母亲的手里,缓缓地说:“你说,多少钱能办成事啊?”
母亲没话可说,只得呆呆地看着舅舅。
“目前的状况,都无能为力啊,市里已经发了通知,今年的大中专毕业生必须下基层,谁敢顶着政策办?”他看看西平,态度也非常严肃。
“唉,要在往常,中文系毕业生有很多安排到机关里来的,只是今年……大学生这一胡闹,弄得很多事不好办。”
“舅舅操心,还有没有较好一点的门路吗?”西平不失时机地问。
“看看说吧,恐怕很难的了。”
“那你这当舅的要弓下身子操心啊!”西平娘更是千乞百求。
唉!这一切,这一切都过去了。都是命中的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