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一片青黝黝的麦田,就到了宽阔的大庾河边上,大庾河汤汤的流水,穿过了这片原野,径自流向远方。河的两旁,是高大巍峨的白杨,风过处,乌呼呼的响。杨堤下的蜿蜒窄径上,休闲散步的人已经很少了,大多已三五成伙到路灯下跳健身舞蹈操去了。
前行不过一刻钟光景,就到了一处布局讲究的居民小区,——“庾阳新天地”。——这里居住着庾阳镇的权贵:庾阳镇党委书记、副书记、镇长、副镇长、还有镇其他各部门主任、各站站长、镇工会主席、妇联主席、团委书记、各管区书记,各厂的厂长、经理,副厂长、副经理,以及庾阳镇辖下六十八个村中工农业总产值全镇排列前十名的村支部书记,——这些都是庾阳的脊梁,对庾阳经济的腾飞做出重大贡献的人及其家属。——他们理应有这样的资格住进这里,理应得到庾阳八万人民赋予他们的权利,“新天地”建筑玲珑别致,皆为一式三层别墅,错落分布。中间小桥流水,亭台花圃、垂柳卧槐、奇石古木,石板路面又有绿草萦带,旧式楼檐间配现代窗门。高贵堂皇,自在雅仪,别有一样景观。
像林西平这样,从这里路过的人,只有艳羡的份,只有叹惋的份。
林西平往里面望的另一个原因,还是因为谢晓璇住在这里,她跟他说过,她家住在这里的泽芝园,他能知道大体的位置,在新天地的西北面,她说她能最充分地享受到落日余晖带给她的快乐,尽管他不敢进入这管理森严的境地,但还是伸长了脖子往那个方向看。
突然,他的瞳孔即刻就张大开来:他分明地看到了陈莲英!在她的右旁,并行的是谢晓璇的妈妈,——林西平以前见过的。在庾阳一中的校门口,谢晓璇对着才刚走到校门的林西平说:“妈,这是我们级部的林主任。”她老人家也是对着他含笑点头的。——现在,她的母亲同了陈莲英一块的出来,还有笑声与道谢声,着实让林西平感到紧张与不安!他的额上背上不约地涔涔冒出汗来,两腿也酥软着、哆嗦着。他躲在一颗粗大的杨树的背后,因为不然,马上就会照上她们的面了,其时陈莲英与晓璇妈妈正沉浸于她们开心的谈话里,根本没有理会杨树背后的人和事。
“谢婶,不要送了,回去吧。”是陈莲英的声音。
“哦,让陈校长费心,为晓璇的事,一趟趟地跑。”晓璇妈妈始终在道谢。
“也是刘校长一次次催,我也蛮不好意思了。”陈莲英说,“回去把您的意思跟领导如实汇报去,争取尽快把事情办了。”
林西平再也无心闲逛下去了,他如同棒打的鸭子,低头弓背跄踉着脚步,逃也似地回到他的住处。
凄凉的一间空房,孤零零他一个人,一张床,一张课桌,桌子上的一摞书本,都是旧时的物件,除了这一些,就是他那千疮百孔的心。
“雾霭也似的、阴霾也似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尽头!”他自语道。
与李若凤荒唐如烟的一遭,总算暂却一时,又有谢晓璇在这里,实在撩拨着他的心,他们心知却谁也没有话破,他们心爱而又有一层厚厚的障壁。他们彼此在这障壁边上,相互折磨着自己!——林西平,一个从苍野山区出来的穷小子,父亲不过是乡村的民办教师,与着跛脚的母亲给他支撑起一片穷家薄业的天空,自己的家境,自己的工作收入,可怜得无法与人家对比!况且还有婚姻的历史。无异于癞身蛤蟆空望高天的白鹅!
对于谢晓璇,林西平是她所见到的最理想的男人,挺拔高挑的形貌,剑样的眉毛与聪慧的眼睛,微微隆起而又笔直的鼻子,雅仪清秀的文人气质,流露在嘴边的诗一样的语言,洋溢于全身的文学艺术才华。为人亦是正直谦和,工作亦是严谨上进。——惟萦绕在心头的,并不是他有过婚姻,而是周围人们是怎样的看她,现实里有着这样的事情,结末都是与了神经质相提并论。如若这样的事传达开来,一定会让她的妈妈气昏过去的。她是爱着她的妈妈的,她的母亲一生就她一个女儿,她是妈妈的乖女儿,——她的苦恼之处也就在这里了。
她曾经也想不顾一切地冲破这道屏障,去追求她的幸福,但见他的无动于衷,往往也就止步在他的面前。
他恨透了陈莲英,两面三刀,嘴上说着刘端成的儿子配不上晓璇,暗地里还一趟两趟地串通!“狗腿子!”他在心里默默地骂着。
“死亦不会嫁到这样臭名昭著恶贯满盈的家庭里去的!”这是谢晓璇对母亲的表态。因为谢晓璇是内向的孩子,作为母亲,始终没有问出缘由。
第二日的阳光依旧照上了庾阳一中教学楼的窗子,校园里四处洋溢着学生读书的声音。
由于昨夜的偶遇,使得林西平一个晚上没有入睡,他思想到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向着音乐室走去。
那里静悄悄的,敞开的门前面,跳跃着两只逗闹的麻雀,它们看看门内,瞅瞅屋外,神秘在它们心里,看见林西平来,“呦”一声,跑到窗台上去了。林西平不顾,径自进得屋内,淡淡的百合香气沁入他的心脾。看见西平进来,谢晓璇迅速站起来,震惊一样的瞪大她的双眼,嘴张了两张,恐慌里说出“你!……来了……?”
“昨天晚上,陈莲英……到你家了?”西平急促而又带有气愤的语气对她说。
“哦。”听到这话,谢晓璇好像明白了什么,紧张的心松弛下来,“是啊,怎么了?”
“那……她去干什么?”西平急促着问。
“也没有什么,”顿了顿,晓璇说,“你问这干什么?”
“这……你是知道的,晓璇。反正……我们不再相互欺骗自己,我们要有自己的自由。……我也不再折磨自己,我现在是自由之身,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我想,我们从现在起,要摆脱掉我们的痛苦。就这样!……我说完了,走了。”林西平转身快步从谢晓璇的屋子里跑出来,由于紧张而产生的狼狈,使得他像偷了东西的孩子一样,灰溜溜地沿着杨林的边缘快速地向着教学楼跑去。
他的这举动,恰就给校园里四处无事寻事的陈莲英看得清清楚楚,在楼梯口出,将心魂错乱的林西平挡在那里,笑嘻嘻而又不乏敌意地说:“小林,干啥去了?怎这么紧张?”
林西平在心里那个气!心里想:“这下完了。这个长舌的女人非是会搞事不可!”但是眼下还不能得罪她,随即编谎道:“没干啥,时间紧,下节是我的课,拜拜!”他对着她笑笑,逃避瘟疫似的跑了。
真就像前些日子刘端成说的那样,“三个月甭想发工资!”事实确也如此。到了第三个月的月末,庾阳一中各办公室里便有了一些躁动,刘端成也曾在教委的周五例行会议上跟汪明海说过这样的事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也要站在老师方面想想,饭都吃不上,何谈工作?”
汪明海叹口气说:“站在哪边说也在理,老师没有饭吃着急,领导没有钱发工资着急,我们站在中间不着急?镇委的周一例会上,镇长都不敢看我了,唯怕我张嘴要钱。我们处在这样的位置,只有两件事情要做:既要老师生活,又要老师工作!只有把工作搞上去,领导一高兴,再来向镇政府要钱恐怕就不难了。”
“我事先把情况说了,你自己斟酌的办吧!”刘端成心里想。
这两天汪主任没有心思再到镇委为老师讨要工资了,为着响应区教育局的号召,为着提高庾阳的教育教学质量的缘故,他带着全镇的中小学校长与各学区书记到全国闻名的“西津港中学”实地参观学习“取经”去了。
恰于这个时候,办公室主任吴亦才得到镇委通知,要求学校派出一个歌舞秧歌队,为要欢迎一个准备前来庾阳投资建厂的台湾老板,这位台湾的富商,相传是整个世界五百强的企业领导人之一,他的企业据说在世界上正在经营的企业也许有八百家之多,在庾阳落户扎根实在是一个奇迹,一方面是庾阳先前震耳欲聋的声名,另则是庾阳镇政府领导的强力招引。这里有极其不值钱的土地和廉价的劳动力,连同低廉的税收还有八万庾阳人民的热情。将这位董氏老板牢牢地吸引过来。他也许会与其他企业一道,为庾阳的经济腾飞增添一双翅膀!
刘端成在接到电话后,也电话指示吴亦才:让谢晓璇担任这个歌舞秧歌队的总设计,节目的内容要紧跟时代,气势要宏大,节目尤其要训练精熟。时间紧任务重,加紧排练,“仅两天的时间,就是不睡觉不吃饭,也要把节目搞好,在欢迎仪式上大显身手。”
谢晓璇凭着自身的因素和各班主任的配合,没有让刘端成失望。更没有给庾阳一中丢脸,与她同时参加在这个规模庞大的欢迎仪式的,包括庾阳的第二中学、镇中心小学、各学区中心学校,镇中心幼儿园、各学区幼儿园。各企业、机关、各管区、各村委组成文艺编队:腰鼓队、花环队、秧歌队、高跷队、军号队、彩绸队、锣鼓队、旱船队、彩旗队、彩球队、中间还穿插着鞭炮队、礼花队……他们共同排列出十里长队,夹道欢迎这位来自宝岛的董老板。
“如果把这个企业留住,相信那百元的老头票子就会像关不住的水龙头,哗哗地流淌过来.”镇长激动地如是说。
警车开道,呼啸奔驰,碾过了铺着鲜红地毯的漫漫长路!
镇上的很多领导认为这次欢迎仪式浪费大,有些“太铺张了”!
立即就得到书记的反驳:“不要说才花费了二十万,如果跟董老板敲定,花三十万也值!”
有人在热烈欢迎的路上把“二十万”的事说出来了,这声音又恰恰传进了吴亦才的耳朵里。
吴亦才在初一级部任政治科,在上完课回级部办公室休息的空里,在他自己的气愤中对着“二十万”的事向办公室老师们发了一阵子牢骚,老师心里可就犯了恼,愤愤地就着天南海北的事情牢骚了起来。
“给老师发工资没钱,搞这个却阔绰得很!”
“年后那么长的时间,就没发一回工资,他们也不想想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去年向我们强行借去两万,我们也是东挪西借,到现在生活都无法保障,拿什么钱还债?要钱的时候可想到我们,发钱怎么不想到呢?”
“上级一个个上调工资的文件,到乡镇都给卡住,算什么领导,开会时候还道貌岸然地宣称听党的话,按党的指示办事,他们听话了?按政策办了?完全就是背道而驰!完全是党内的败类!纯粹的腐败分子!”
“没有人管咱,咱应该自救,也不要听从校长的摆布,他不让咱们去问,怕给学校丢脸,归根就是怕丢失他的乌纱帽,向学校去借钱,他又不借给?他管我们的死活?”
“都是老师,为什么市直区直学校工资及时足额发放!基础教育的老师还分三六九等?”
“实在是没有把我们这些基层的老师放在眼里!”
大家越说越有气,就没有一个不统一的思想,随后就有“牢骚王”是再也忍不住了,这位庾阳镇里“就没有一个会给他当校长”的“硬汉子”拿起电话,给各个级部办公室打电话,说老师们抓紧集合起来,我们一起到镇上问问工资什么时候发放。在这样的感召之下,除毕业班的部分教师外,其他的办公室沸腾起来,吴亦才在“牢骚王”打电话的当里偷偷溜走了。他知道自己闯下了祸,但是也无法挽救了,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惶惶而栗,他想打电话给校长说,但又怕挨到老师们的唾骂,现在的老师,已经是到了红眼的时候了,他知道,如果那样做了,老师们将来有他的好果子吃!
他躲在那里,惶惶然不知所措。
犟劲李早已经站在那里了,他的手在空中比划,涨的通红的脸呈现了他的怒不可遏。现在的状况,是牢骚王点起火,犟劲李极力煽风,好让汹汹的大火燃烧起来。
果也是奏效。几乎老少男女教师都下来了,教学楼门庭前,是一张张激动的脸,一张张愤怒的脸。七嘴八舌堆积起高高的愤怒情绪,真像是一堆火焰熊熊地在燃烧。
大家自觉地排成了队伍,像一条蟒蛇,扭曲在教学楼前的甬道上。
各班级的窗子全部打开了,窗子上挤满了看老师热闹的孩子们的头。
牢骚王带了头,把蜷曲的蟒蛇拉直起来。
浩浩荡荡的队伍冲出校门,沿着通往镇政府的公路神采飞扬的往前去。依然是愤怒着,嚷嚷着。
从路旁的商店里探出很多热情的脑袋,言语中似乎是在声援老师们正义的举动。
不过也有的人在撇嘴,两个卖水果的老娘们在小声嘀咕:“这些破老师,一年才干多少活,拿着那么多的工资还闹事!”
也许是出于街上的人这样的言语行动,把一个七八十人的队伍渐渐地削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