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春节比起乡下来,自然是两个世界。广东的年是从冬至开始算,衙门里的人,本来就喜欢找机会给自己放假,何况今年天照应,又是打平了南澳,又是行了新法。不管未来如何,眼下衙门藩库里确实有银子,各位朝廷栋梁千方百计把银两花出去免得便宜下任,于是一品香的酒席单子也就顺理成章的多起来。
范鱼、一品锅子、翠盖鱼翅,这些制军在公事之余,无意中提及的菜品,成了年终犒劳宴上必有科目。毕竟喝水不忘掘井人,酒席宴前,首先要想袄的就是制军领导有功,想到朝廷恩典,不吃几个制军点的菜,又怎么算的上心中有上司?将来这帐,你还想不想报销了?
眼下一品香里还没有得用厨师,除了关清顾白以及几个当初在小吃摊那里相处不错的伴当,酒楼里大半都是女人,厨房里想用的也是厨娘。这种人可遇不可求,一时是找不到的,只好由梁盼弟亲自操办。
她在厨艺上很有天赋,与范进这种作弊流选手不可同日而语,基本就是讲两遍就能做,如果不是靠系统撑着,范进早就被虐的找不到北。能者多劳,这么多单子下来,她也就忙个手脚不停,即便范进在厨房里帮忙,她每天也依旧累得周身疼痛。
等入了夜,范进轻轻为她按摩着肌肉,看着她那辛苦样子,心里很有些不忍。本来开这酒楼是为了让人过的更好,现在看,反倒是让她更累了。
梁盼弟笑道:“这算什么?我现在年纪还不大,正是应该拼的时候,现在怕苦,将来就真要吃苦了。其实我刚来广州时,比这还要苦。手里只有那么一点钱,要做生意,要应付各路神仙,比起眼下来可难过多了。每天累死累活,赚的钱也未必可以吃一顿饱饭,当时哪里想到会有今天,我也是一家大酒楼的掌柜了。再说这点苦比起你冒着生命危险去跟海盗打交道可轻松多了,不是你说的么,爱拼才会赢?我就要跟你一起拼了。”
“只是苦了三姐。前几天我回乡下,你自己一个人盯店面,不知道有多辛苦。早知道就让你跟我一起回去呢。”
“一起回去店谁管啊,刚开张的酒楼哪能没人看着。”梁盼弟嘟囔一句,沉默一阵,忽然问道:“那个……大婶身体怎么样?家里还好?大姐儿……这年是在家里过?”
“家里一切都好,老娘身体硬朗着,毕竟底子就好,这段时间养尊处优,不用她做什么活,家里还有人伺候着,又有补品送,日子就更好过了。就是总有提亲的人去,她老人家倒算是找到聊天的伙伴,与媒婆东拉西扯,盘马弯弓的,最后媒婆发现自己事情没成,反倒陪个老妇人解闷,也觉得好大没趣。大半媒人现在不上门了,还剩几个也是走人情路线,过年还给家里送礼,大概是想着靠交情把亲做成吧。”
“做梦,大婶那人精明着,交情再好,也不会拿亲事做交换。”梁盼弟说到这里忽然翻个身,从背对范进变成正对,一双好看的眼睛紧盯着范进的眼睛,“看着我!不许对我说谎!你跟大婶说了咱们的事没有?”
范进点点头,语气依旧平缓,“娘说了,我的事老人家不问……就是……”
“就是不能有名分对吧?我知道是这样。从当初大婶扔掉我送的肉,我就知道她老人家的想法,谁让我是个寡妇,谁让我跟你时,不是个姑娘。大姐儿将来可以做个妾,我就只能是个暖脚丫头……”
“三姐……事缓则圆,这事急不得。”
“我知道啊,急不得。再说,其实给我个名分,我也未必想要。做了妾就要什么都听大妇的,还不如我这样就跟你住在一起,就算你将来娶了正室,也管不到我头上。任她三头六臂,也奈何不了我……”
事情当然不会如此简单,小妾虽然要归大妇管,但终究是有个名分。而一个在外养的外室,却连基本保障都没有。遇到厉害的大妇听到风声打上门去,就算把人打死打伤,衙门里也不会为外室出头,只会认为是男方比较没用,把一件雅事搞得彼此无趣。
但是梁盼弟却不容范进解释什么,双手已经勾住他的脖子,“反正我们那天晚上喝过交杯,我穿过吉服。不管外人怎么看,我就当是你的娘子。将来大妇敢来找我麻烦,我就揍她。我有功夫的,不怕人打。再说大婶说的也没错,我这样的女人本来就不该奢求名分。你现在是广州才子,十八铺三大家都想招你为婿,如果收下我做小,对你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呢,听话,不许和大婶闹脾性,一切按大婶说的做,老人家思虑周全,所做的决定都是为了你好。你如果敢违抗,我第一个不答应你!”
“三姐……”
“叫娘子!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喊我娘子。我的小相公啊,就让你这个老丑娘子给你生个孩儿可好?”
她脸上浮起满是魅获的笑容,紧紧拥抱着男子,让两人融为一体。直到范进满意地睡去,梁盼弟才捂住嘴,将头埋在枕头上,无声抽泣。她不能让自己心爱的男人承担不孝之名,一切的苦楚自己承担就好。笑,必须笑……在范进面前,自己永远是不知愁苦为何物的三姐,惟有如此,才能让他不会为自己去做出忤逆高堂的事。至于名分,至于未来,她都不在乎。如果有朝一日,真有一个厉害的大妇带着娘子军打上门来,或许一条白绫或是毒药,就是自己最好归宿。在那之前,只尽情快乐就好。
胡大姐儿是在三日之后被胡屠户送来一品香的。年关底下本也是胡屠户最忙的时候,可是有了范进给的那几十两银子,后来又从张家管家那讹了十几两汤药费,胡屠户手上很是有了钱。借着范进的名号先是占了个门面,又雇了些人手来做生意,他自己已经很少操刀上阵。
如今他一身上好缎面棉袄,头上带着六合一统冠,俨然是个体面模样,也学着士绅的样子拿起了折扇。其实在冬日里,即便真文士也不拿这玩意,毕竟文人不是白痴,但是胡屠户刚学着当体面人,有些跟不上脚步也是情理中事,这扇子拿的不是地方也就无可厚非。
他来时正是午后,酒楼相对不大忙的时候,两桌官席刚散,范进正往外送着客人,胡屠户三几步过去,一把拉住范进道:“进官儿,你可让我好找啊。先去制军衙门,说你不在,后去锦衣衙门也不曾寻见,萨护军要留我吃年酒,我哪里能坐的下?再说他在教门,大家不同路,这酒也不方便吃。本来大姐儿她娘说要留她在家过年的,可她非要找你不可,说你不见她这年就过不好,我就只好把她送来了。”
刘氏是个很会收拾的女人,胡大姐儿一身闪缎棉袄,被她打扮得倒也算是花枝招展,只是被父亲一说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知如何是好。几个衙门中人看看胡屠户上下打量几眼,随即便要紧着向范进告辞。胡屠户趁着人没走又大声道:
“番禺仔也是不像话,洪家那片淤地都已经过了契,衙门里盖了大印说是咱们金沙的田。可长乐仔依旧不肯罢休,总是派人来地界转悠,还有人找族长说,要分一半给他们。你说说看,天下还有这么霸道的人么?就连过年也不消停,找了些人来闹事,简直无法无天了。多亏咱们村子里还驻着兵,他们不敢闹的太过,否则怕是要出人命。那些人可说了,在衙门里有人,打出人命也不怕。这简直是无法无天,真不知道他们心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制军。难道不清楚,就是陶简之都被打丢了印,他们的关系再硬,还能硬的过陶太守?”
“好了大伯,过年的时候不要说这种话,没意思。外面冷,有话到里面说。”范进说着拉着胡屠户与胡大姐儿进楼,几个喝的红头涨脸的官员则交头接耳道:“番禺,长乐乡?谁的关系啊?”
“没听说啊。”
“干脆办了吧,也算放个交情。”
“勿好吧,现在过年啊老兄,讲打讲杀不吉利的,抓几个人进衙门,警告一下就算了。”
“什么罪名啊?”
“你还是不是吃公门饭的啊,抓人还需要理由么?随便让人抓几个来就好了,管他什么理由,来了总能找到。要紧办了吧,要真是让范进到制军面前告状,大家都没好日子过……厄,这范鱼味道真不错,等把长乐乡的事办了,能在这吃好几顿……”
胡大姐人极勤快,一到了酒楼就换衣服,接着便到厨房里帮忙。筛了酒,又做了火锅出来,胡屠户边吃着酒,边四下看着,点头道:“十八铺啊……这地方做生意难的很,当年我想要在这里杀猪都差点被人打死。也就是进仔你这样的人,才能在这里站住脚步。大姐跟着你,我就算放心了,今后咱们乡亲也不怕被人骑在头上。”
“大伯,长乐仔的事,其实族长也跟我说过。刚办了洪家,如果再办长乐,咱们范家就显得太霸道了。在乡下做事做人,最好还是内敛点好,老虎掉山涧伤人太众,就不是个处事之道。威风的时候要想想落魄,否则将来要吃苦头的。长乐乡的人无非是过来要田,至于说打说杀,现在还谈不到,大家都是庄稼人,又不是强盗,哪里随便就会动武。更别说,咱们村里还有兵,怎么看他们也没有理由先动武,不是么?虽然我现在认识一些人,可以说一些话,但是我不希望自己的村子靠这个就去欺负别人,尤其关系到邻县,更不好。回头麻烦大伯跟乡亲们说一句,能忍则忍,忍不下去就打官司,就是不要动武。”
范进不需要把态度说的太明确,再者在宗族社会里,跟族人过分对立也不是明智选择。好在眼下真个范姓也都要靠范进撑场,他只要把自己的态度表达出来,村子里可以理解他的立场,接下来应该就不至于做蠢事。
直到送走胡屠户,胡大姐儿依旧很有些害羞,又有些畏惧,于范进面前总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范进笑着拍拍她的头,“你不用担心什么,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事,也不会怪你。走了,我带你去买鞭炮烟花,回来大家一起包汤圆。记得那年你把买鞭炮的钱留下给我买汤圆吃,自己没得放,只好看别人放炮仗过瘾。今年过年让你放个过瘾,买光一家烟花店也没问题。”
广州的新年夜,热闹而喧嚣。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少女兴奋地点燃引线,跑回爱人身边,在爱人怀抱里,看着满天火树银花绽放。于这单纯的女子而言,其实烟花汤圆又或身上新买的首饰,她并不真的在意。只要身边人在,便是她的天堂。
由于不在家里没有长辈,三人之间也就比较放肆。范进把两个女人按在坐位上不许动,自己跑去厨房做了菜出来,由于有系统支持,他做菜的水准还是比梁盼弟为高,口味没有问题。但是一个书生下厨房,给人的感觉总是有点怪,两个女子平日其实并不算融洽,但是在新年这个特殊时节,不可能发脾气,都陪着笑脸与范进说笑。
说着闹着,范进又拿出自己发明的名为“扑克牌”的改良叶子牌教两个女人来打,约定却是输了要亲。三人说笑打闹成一团,笑声飘出门,飞出窗,飘散在整个广州上空。于两个女人而言,金银首饰名贵衣料,都换不回此时此刻这场欢乐。
广州外海,一座无名岛屿上,一场搏杀已经接近尾声。在此休息的海商,于新年夜遭到袭击。护卫保镖都已经被斩杀殆尽,四下想起的是男子绝望地惨叫和女子凄厉的求救声。为首的商人望着四下里手举利刃一步步走上来的女子,颤抖着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袭击者的首领,是个手执倭刀的高个女人,冷声笑道:“我乃闽南林魔女,至于你是谁,我没兴趣知道。反正我就知道一条,凡是未经许可和罗山做生意的,都要死!”
刀随之落下,鲜血狂喷,新年夜,添加了几分别样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