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得喜事精神爽,眉飞色舞气高扬。乡试秋闱发了榜,我的名字在上方……”
范庄,范宅之内。“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二名亚魁,京报连登黄甲。”的大红报条,贴在了范家门首。
与一品香的房子一样,在范进中举之后,范家的门楼也被人砸了,然后又重新装修一新,比原来的更为气派,村口已经有工人在准备修牌坊。举人在金沙乡已是令人仰望的存在,加上范家当下的生意其实也是靠着范进的面子在做,是以这牌坊修的也就格外用心。由全乡摊派款项,不计工本,务求越大越气派越好,于范庄而言,亦是莫大荣光。
范进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小声唱着西皮流水,而眉目间的喜色,则是怎么也掩盖不掉。
农历九月初三,距离那场乡试以及随后的鹿鸣宴拜恩师结束,已有近十天时间,他在家乡的日子亦不会太长了。
他最终距离解元还是差了一步,这一步的原因后来也查出来,潮州林梦楚在第一天考试中,一个人做了二十三道题,是这一科唯一一个通读五经的怪才。这样的人中解元其实倒也没什么可说,就范进自己来看,如果自己是考官,也会这么点法,毕竟文章差距摆在那,这是没什么可说的。
二场的卷子里,林梦楚的论和表写的水平也极高,所不如自己的,则是判的部分。比如他认为富家小姐应该嫁给那个公子,因为这是父辈已经答应的婚姻,从维护礼法以及社会稳定的角度,就必须执行约定。却不知这是一起已经客观存在的案子,而且核准判决的是凌云翼。他这种态度实际是和总督背道而驰,肯定不会招人待见。
这对林梦楚而言,倒也没什么可指责处,毕竟是个从没任过实务的书生,在理事上有所欠缺,并不能算是什么了不起的短板。何况从他的履历来看,他也未必愿意当地方官。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清流华选才是他的理想规划,判这个环节怎么样,对他而言也影响不到。
饶是如此,这个解元在广东高层还是引发一些波澜。凌云翼在鹿鸣宴上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是对林梦楚不冷不热,提醒他戒骄戒躁,不可因一时成绩沾沾自喜,会试才是检验学子的最终场合,拉着第二名亚魁范进谆谆教导,视同子侄,倾向上已经很明显了。
好在乡试终归是有着自己流程的固定工作,写序齿录、拜房师、拜座师,一切如常,不会因为总督的态度,就影响到哪,舆论上也不会引发什么后遗症。萨世忠等人虽然在赌解元上输了钱,但财大气粗,也不大当回事,还是包了红袖招,把范进叫去大吃大喝,开了几天流水席。
陈望在这次乡试里终于成功考中举人遂了兰姐儿心愿,其生性懒散不会再去考进士,但靠着举人头衔,也足以自足。红袖招的应酬兰姐自己也出了一部分款,用心当然也是酬谢范进。
接下来进京赶考,广州及家乡这边,都需要这些关系的护持帮助。固然罗山战役结束,但是有林海珊这条线,一边倒卖番货过来,一边卖出粮食盐铁,两下有着利益上的关系,合作上只会更紧密。
等到广州诸事安排大概,范进便带了梁盼弟与胡大姐回乡向母亲辞行。这两日家里的客人也往来不断,许多范进从没见过的老世交,亲近师兄弟牵猪拉羊的来道贺,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笔笔额外的财富。
“广州城一处瓦房……这房我知道,地段不错,不过房子不行,大婶要住进去,就得重修一下。好在咱们现在有钱,重修不算事。”
“两间南货铺寄在老爷名下……这铺子我倒是也听说过,生意不错。”
“村西一百三十亩田……大姐儿,那田什么情形就得问你了。”梁盼弟拨拉着算盘珠子,把算盘打的山响,一边运笔如飞,在帐簿上写上范家这段时间进项。
范母虽然看梁盼弟依旧不顺眼,但是范进既中了举人,胡闹些也就随他,若是中了进士,就算弄几屋子女人,也是祖上光彩。再说比起清楼里的女子,梁盼弟只是年纪大些,好歹知根知底。范进又说大户人家的少爷其实房里常有个大丫鬟,从小照顾饮食,知识一开立刻收房,年纪也比主人大上不少,这叫富贵人家的体面。
既然儿子中了举,说话想必都是对的,想着自己已经成为富贵人家的成员,就得学着人家怎么赶时髦。范母除了抽上水烟以外,对于这大丫鬟也得试着接受,不管心里怎么别扭表面上总也会敷衍,两下相处模式勉强还算过的去。
论起算帐范母实际不在行,随着范家家业越来越大如何管住这片产业,不让属于自己的财富外流就是个问题。作为出身贫苦的妇人,范母自然不会容忍有人把属于自己的收成租子纳入口袋里,她需要个合格的管家加帐房先生,似乎梁氏也不错?
见自己的靠山对梁盼弟态度渐渐好转,胡大姐感到了巨大危机,此时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那是甲首家的田地,不能打那的主意。”
范母笑道:“怎么不能?我儿如今已是举人,范庄田地就都是我家的,还有什么不能的?”
自范进中了举人,整个范庄乃至金沙乡都沸腾起来,大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献土。其实举人和秀才优免额度是一样的,都是八十亩田,二丁役。可举人有了做官资格,属于官员预备役,与县令投帖子,都可以以兄弟相称,为了维护官员体面,没人会去查举人的田有多少,丁有几个。
凡是投到举人门下,把身份变成仆役,就会从朝廷的黄白册页上消失,从此不需要承担名目诸多的役差。是以老百姓宁可子弟不能科举,自己从自由人变成奴籍,承担比官府地租更高的租税,也要投献在书生门下,就是要躲掉服役。
金沙无举人,现在整个乡都要把资源寄放在范进名下,希图着躲避掉力役这几天送田送人送店面的不知有多少。还有人将自家的闺女收拾整齐,送到范家来,说是伺候老太太。可看那女子的模样,多半是想趁着范老先生不曾进京,先怀上范家骨血抬举身份。
于范母而言,在她半生时间里,还从未有过如此威风快意的时刻。一个个甲首甚至是族长在自己面前俯首贴耳说好话,往日里为了一块土地归属可以打出人命,现在则求着当自家佃户。包括长乐乡,都开始要把土地寄到范进名下,跨县投献,更让范母觉得整个人都变的轻快起来,仿佛一朵云彩承载着自己,正在渐渐上浮。
“娘,这田地可以要,但是税也得交。”范进从外面走进来,先施了礼,后又给母亲装烟。胡大姐儿连忙抢着道:“这是女人该干的活,你是大老爷,不能做。”
“没什么不能的,等我进京考进士,再想装烟也不容易。我先装,以后有你装的时候。”他看着母亲笑了笑,
“娘,我知道您最近很欢喜,其实儿子也很欢喜。毕竟在乡里有面子,大家都要看咱们的脸色说话,这样的日子才算生活。不过娘也要想想,制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当初村子里供我读书,是要我做枪头,为村子里争。制军重用儿,一样是要儿做枪头,为他冲锋陷阵,这两者间实际说不上什么区别。”
“制军身边幕僚无数,能做事的人很多,儿子能做的其实也不是太多,最为有用的,其实也就是推行一条鞭法。推行这法,是要得罪人的,有人送我礼物,但也有人要谋儿前程,想方设法找儿短处。如果我们家有了田,却不交租,这便是一处破绽。闹到官府里,儿子的前程就算是毁了,到时候不但您的诰命落空,就连牌坊都要拆掉。”
范母道:“诰命倒是小事,可是儿你……竟然要丢前程?这天下的举人不都是这么干的?”
“别人可以,儿子不行,谁让看我的眼睛太多了?所以规矩要改一改了,儿子倒不是说东西不能收,不收得罪人的,再说也没面子,所以送就收没关系,就是别跨县。像长乐的田,不能收,否则很麻烦。至于本乡的田,收归收,该交的税也要交。好在现在行一条鞭法,交的起钱的就不用去服役,咱们整个金沙乡的力差银子也没有多少,到年的时候让三姐去衙门交了就是。还有村里,都是亲戚,不好拜在我门下为奴仆,这些人的力差钱,咱们也交了,便当千金买义。这些人还要给咱家当佃户,打下来的粮食换钱,也亏不了多少。”
范母摇头道:“那太便宜他们了。种着咱家的地,我们还要给他们贴银子交租?那这田不是成了赔钱的东西?”
范进一笑,“娘,这点田赔赚都不值什么,咱家真正发迹也不指望田地,而是指望这个。”他用手在头上比了个乌纱样子,“等儿子有了这个,咱家还会缺钱用?就是现在,一品香加上儿子办这生意,咱们村里每年进项也不在少数,不会没钱用的。”
范母叹了口气,“娘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几日可活?再说人吃多少用多少,都是前生修下的,谁也不能多吃一口。就算日日燕窝鱼翅,我还能吃几天?金银于娘也不过是身外物。我是要给你和你的后辈儿孙置产业,当初咱们多穷你是知道的,将来你要娶妻要生子,儿子还要成亲,这些都是要金银使费。娘要给你留下一份铁打的家业,这天下还有比田更稳当的?可你偏要把税交了,娘是真不明白。这家业是你的,随你折腾吧,娘不管了。大姐儿,扶我回房去。”
等到范母回了卧房,梁盼弟才掐了一下范进胳膊,“你怎么搞的?一共在家待几天,还要惹大婶不高兴?”
“没办法了,总归是要不高兴一次。做了官就少不了得罪人,我这人你知道的,很容易就招人恨。到时候人家搞不定我,就要搞我家里人。如果自己再不知道检点,横行不法的话,被人抓住把柄就很容易。我先从老娘这里管起,老娘带了头,其他人也就知道,我是会罩着家里人,但是会有个限度,超出这个限度,我就会先砍死这个扑街再说。”
梁盼弟也知范进说的是道理,犹豫好一阵才道:“你……真该成个亲了。如果有个有本事有家族的娘子在这里坐镇,下面的族人就不敢乱来。我们这种没名分的野女人,管不住谁的。成亲吧……”
“我成过亲了啊,娘子。”范进说着拉住梁盼弟的手,轻抚着她的那面银戒。梁盼弟脸一红,低声说了句,“死相。”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当口院门再次被敲响,等开了门却见胡屠户带着杨刘氏以及胡二弟走进来,杨刘氏到内宅去拜范母,胡屠户却拉着儿子在范进面前一起跪倒,大呼道:“小人胡三七带子胡二前来拜见主人家!”
范进不知就里连忙拉起父子问道:“胡大伯,你这是闹的哪一出?莫非没银子使了?”
“主人想到哪里去了?小人此来,是来拜主人的。请看,小人已经请志文公子写好了文书,胡家一家四口,自愿投身范府为奴,日后我一家老小,就是主人家的奴仆,老爷想怎么支派,就怎么支派,不敢多说半句。来啊,随我再拜。”
这几日想到范家当奴仆的人不少,递了契的也很有一些,不过像胡屠户这身份,范进一直视为个不怎么招自己待见的长辈,从没想过他会投身自己为奴,何况看他意思,还是要在范家长住,一时不明就理。只听胡屠户道:
“主人此去京城千里迢迢,身边不能没人照应。犬子胡二有几斤气力,可以为范公子搬运书箱,负担行李,吃多少苦他都不怕。至于小老儿,在府里应个采买差事也不为难,我那女儿可以为主人侍寝,我一家老小,从今天开始,粉身碎骨,也要效忠主家,请主人收下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