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大明权威还在,乡绅对于皇帝还是有着些许敬畏,听到圣旨两字,即使与己无关,心里也莫名的紧张。除了贾氏在那坐着不动,嘴里嘟囔着野种贱人之类的言语之外,连花继胤在内都坐不住,一窝蜂地跑到门首去准备香案迎接圣旨。
前来传旨的不是官员,而是几个太监,为首的太监与范进有一面之识,是冯保的亲信张大受。看他脸上神色,就知不是什么坏事。等到宣读内容时,更确认了这一点。
这是一道册封圣旨,授与新科进士范进上元知县,赐奉直大夫、协正庶尹,准以从五品体统行事,另赐斗牛服一件,彩缎八匹。
大明知县号称七品官,但实际上这个品级并不固定,全国赋税十万石及以上的县为上县,县令皆为从六品衔。上元作为江宁的附郭县,属于留都直辖,参照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故事,县令一律加一级使用,这样一来,上元县的品级就是正六。以从五品体统行事,就是正六品享受从五品待遇,俸禄待遇参照从五品看待。但真正值钱的,则是奉直大夫、协正庶尹这两个从五品勋阶。
按照大明制度,文官获得品级时,自动获得对应的散阶。三年考满为上等,散阶提升,六年上等授勋。范进得到的奉直大夫人散阶,是从五品官提升后的散阶,协正庶尹也是从五品勋。也就是说,范进这个从五品体统不是虚职,而是真正按照从五品看待,勋阶都已经自动获得。以后的考核升转就是从从五品开始,而不是从县令这个六品位置上开始,资历上凭空就提了一级。
这一级之差,在官场上就足以抵十年修行,乃至不知多少六七品外官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跨过五品这个坎。如果是留在翰林院,范进就只能按部就班从低做起,靠熬资历先等到散馆再等到升转,混到从五品位置上,怕是得要十年八年光阴才能做到。这回一步到位,自然是张居正在里面出了不少力气。
但一般而言,这种级别官身的授职,都是吏部发公文,就算是在家起复,也是吏部出人,不会用圣旨。即使用了圣旨,也不该用太监,这事透着有点蹊跷。
等到撤了香案,就着花家的房子招待来的太监,范进将一锭银子递过去,张大受连说着不敢,但还是被硬塞到了袖子里,脸上笑容越发多些。
“范老爷真是太客气了,大家这么熟的朋友,您还来这套,这让奴婢可怎么是好啊。您这回授上元县,就是走个过场,用不了几年,一准是飞黄腾达紫袍金带,这可不是奴婢乱说,您可知为何是奴婢来传圣旨?跟您透个底吧,这回您的官职是江陵相公保的,可是这斗牛服还有勋阶可是慈圣钦点赏赐的,就连这圣旨也是太后的意思,明发圣谕不经吏部。就是为了诏告天下,让人知道范老爷简在帝心,非寻常人可比。可着天下的地方官多了,能有这恩典的就没几个。太后心中记着您的名字,您这前程还能错得了?他日入京办差,奴婢这里还得仰仗着您老多照应呢。”
张大受一行到句容的差遣只是传旨,不和地方发生其他接触,两下没有什么利益纠葛。不需要卖胡执礼或是李蔡的面子,后者也犯不上搭理他们。可是不管是官员还是乡绅,对于京师都有着某种崇拜心理。既想知道京师里最新动态,天子喜恶,也想知道范进这新扎出炉的县令,为何有此殊荣。
因此在张大受与范进说话的当口,李蔡已及花家的几位族老,分别将随行太监请到各房间内,将大把的银子递过去打问消息。得了银两的太监也就好说话,脸上虽然依旧保持着高高在上的神气模样,但是也打开了话匣子,叙述着原因:
“句容和上元比邻,两县日后少不了有个马勺碰锅沿,听我一句劝,万事顺着点范老爷,惹了他,没你的好果子吃。范老爷这前程是张相保的,座师是凤磐相公,赏斗牛的是老太后,下圣旨的是天家。你琢磨琢磨,可着应天府,有几个碰得起范老爷的?”
“前些时慈圣万寿,宫中冯公公与几位世袭勋臣合送了一尊金佛给太后贺寿。那佛像是镏金的,不算十分值钱,可是那手艺钱却比金价都贵。乃是京师里顶好的几位手艺人联手雕的样子,金人眉眼神态几如活人。那五官相貌,活脱就是慈圣。慈圣是信佛的,一见自己的模样铸成菩萨模样,心里大是欢喜。可是又琢磨着不对,这手艺人往年也铸像,怎么就没有这番相似?问起来才知,这是范老爷妙手丹青,先画了慈圣的模样,那画画的和真人无二,匠人们按着画来铸像,自然是相似的很了。”
另一间房间内,小太监神秘兮兮的对面前花家族老道:“不提那像,再说那画。是太后的堂姐李夫人送的寿礼。乃是一副观音像,画上龙女童子不提,观世音菩萨可不就是老太后?这且不去说,后面又送了一副画,乃是慈圣怀抱着万岁,那画可不是水墨丹青,而是画在天鹅绒上,用颜料画的。那画我也是头回见,简直跟活人一样,据说叫什么油画。一看这画啊,太后和陛下就想起来当初老主刚升遐时的日子,娘两个抱头哭了一场。哭完之后太后就说了,这画是谁画的啊,怎么画的这般真?这样的好画师,怎么以前不曾见?”
“李夫人说了,这不是画师,而是进士的手笔。乃是范进范大老爷的巧手丹青。太后一听就说了,单有这份丹青妙手,就应重用。国朝以孝治天下,太后有旨,天家哪敢不听?立刻就说了,必须加封!可是范大老爷已经到了南方了,再调回京太过不便,正好上元缺县令,先就放了缺,可是想想也知道,这么个遮奢人物,怎么可能真的任个县令?不过就是在这里混上三两年,便要升转大用了。”
几名太监都表示太后夸奖范进,乃至天子拟旨之时,自己不是在旁护驾,就是亲奉笔墨,所见所闻皆是亲历,于是这番言语就显得越发真实。花正英等一干人心里都暗自叫着侥幸,若是自己不及时按对方的意思分家,等到这圣旨一到,眼下割出去这点肉,只怕是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虽然上元不管句容,但是这么一位简在帝心的官员,想要收拾自己,就实在太容易了。
分家变成了庆贺,由花正英做主,在花家大宅内,为范进庆贺升官之喜。李蔡原本是与范进按仕林规矩相处,这时便要按着官员的规矩重新见礼。官服是太监从京师一路带来的,由于有特旨加恩,着五品官服(明朝正从五品官服没什么区别),比之李蔡反倒要高出一筹。虽然范进自己不摆官员的架子,但是李蔡这边应酬上,规格就不一样。
原本安静而死寂的大院,骤然有了动静,过去的十几年间,即便是在节日里,花家也不曾这般热闹过。吹鼓手演奏乐曲,花正节派快船接来了自己在县城里一个极熟的粉头,又请了十几位清楼女子来此歌舞助兴。至于贾氏和花继胤,现在没人关心他们的感受,全都要奉承着这位新扎出炉的县令。
以花家的财势,未必要害怕一个非本地县官。但是一个能够在太后皇帝面前标名的读书人,却绝对值得他们投资逢迎。族长换成了花正英,过去的规矩便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着变化,贾氏严格控制饮酒,非节日极喜庆不能开酒戒,以防人酒后殴斗。又因为本人信佛的原因,在族中推行素食少盐,非年节不开荤。
可是现在借着招待范进的由头,花正英吩咐着厨下大杀猪羊,让这些家畜提前受了灭顶之灾。几位有功名的花家人都换了喜服,与范进见礼攀谈,整个院落显得分外热闹,也分外混乱。
范进寻了个机会,把花继荫带到空房内问道:“这几日在花家,可曾受了什么委屈?谁若是敢欺负你们母子,就与干爹说。我现在做了官了,谁欺负我儿子,我就捉谁去打板子!”
花继荫扬着小脸道:“没有人敢欺负我们。有义父在,我就是有爹的孩子,谁也不敢欺负我。”
“那便便宜他们了。那个花正茂我已经关照了李蔡,他休想再考功名,这辈子就算毁了。加上腿被打瘸,就彻底成了废人,算是给他终身教训。这回分了家,你们母子搬到城里,与这边的来往就淡了。他们再想害你也办不到。不过不管他们嘴上怎么说,心里都不会欢迎你们,你今后于宗族一层,怕是得不到多少助力,你可曾后悔义父做事手段太狠毒?”
花继荫摇摇头,拉着范进的衣袖道:“我在世上只有两个亲人,一是娘亲,二是义父。这里的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是我什么亲戚。只要把财产分清,日后就没什么往来。他们对我来说,也就是路人罢了。”
“可是你若是发迹了,他们还是会向你要好处,你不给也是会被人诟病的。”
“好处当然会给,但是也要看他们能不能消受。孩儿跟在义父身边学本事,只要学到义父十成本事的一成,就再也不怕他们。”
少年望着范进,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问范进道:“义父,这次怎么这么容易就分了家?娘还说无论如何是分不成的。而且就算分了家,又怎么能把那老妖妇的当家免了,这是孩儿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义父是人非神,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不过是……因势利导。”范进微笑着,拉着花继荫来到窗边。喧嚣声,说笑声此时已经在院落里沸腾开来。平日里相熟或是不相熟的人,在院落里都热情的寒暄说话,仿佛是多年知己。
范进笑道:“你想想看,昨天这个时候,院子里可有一点声音?人们可敢放下手头的活,就这么闲谈?这里自姓花,贾氏总归是外人。当日花家危难,族老请她出来撑场面,更多是为了找个人甩锅。没想到她有本事,真度过了难关,撑起了家业,再想夺她的权就不容易,就只好由着她来管家。贾氏的手段对错不提,但是有一条,压抑了人性!我们每个人都向往过逍遥日子,又不是坐牢,凭什么一言一行,都要受人管束。不许吃肉,不许喝酒,自己赚来的钱却要大半上缴,周济其他人。一开始大家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可以忍。后来日子过好了,自然就有人想要过舒服生活,这个时候,矛盾就产生了。”
他顿了顿,“如果是你爹在家里,大家即使有不满,只能认了,谁让你爹是族长?可是贾氏总归是个外姓人,管花家人本来就有人不满,加上她不能给大家舒适的日子过,自然就不得人心。各房的人早就都有自己的心思,只是不敢发作。这回适当的给他们一点好处,再给一点希望,官府、几位大绅私下一往来,他们自然就敢动手了。他们本来就想往下跳,我只不过是在后面推了一把,真正的功劳,不能算在我头上。”
继**:“那若是贾氏探查到风声,有所察觉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折腾就是了。斗来斗去,也是花家人内斗,于我们没损失。各房一起不满,她就算想要平定内乱也不容易。等平定完,也就没什么力气和我斗了。就算义父不做县官,慢慢和她斗,也照样搞得她鸡飞狗跳,最后这个家还是会分。这一局是死局,她接不接,都是这个下场。这便是人心,义父的学问不足以为人师,但是说到依人心定计设谋,还是可以的。”
他看看继荫,“力分则弱。分了家,对花家而言未必是好事。这次我们算是刨了花家的根,以后想分家的人会越来越多,贾氏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家业,我看撑不了多久了。可是不分家,你们母子就得住在这里,受这些臭规矩约束。你娘就是那个样子,谁也没办法了。我不希望你变成这宅子里那些木讷呆板,只知道读死书的书呆子。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希望你将来做个有用之人,不是一个只会读书的书虫。所以这次的手段和后果,可能酷烈一些。”
继荫点头道:“随他们去吧,这些人死活跟孩儿没关系,孩儿也不关心。孩儿只要娘不受欺负,其他什么都不在意。孩儿这回到江宁读书,能跟在义父身边,每日得义父教导,这便比什么都好。其实就是这一次,孩儿已经学到很多东西了。这花家人里,贾氏虽然可恶,但是以人品论,大抵还是这祠堂里最好的一个。但好人没什么用,最后还是输了。那个五叔虽然把生意都给了娘,我却觉得他最坏。”
范进笑道:“小家伙,你看人倒准。花正节打得好算盘呢。他把这份产业寄到你娘名下,实际就等于他这一房,也从家里分出来。你娘不懂经营,将来盈利还不是由他说?赚的钱不用交回族里公帐,由他一房自行支配,他求之不得呢。再说江宁大户杨家的太太许了和他合作,在他看来,前途无量,怎么会拒绝呢?”
“义父,我看他……看我娘的眼神怪怪的,很讨厌。”
“他看女人都是这样的。不过没关系,他讨厌不了多久,等分完家,我会让人教训他一下,让他不敢对你娘有什么不良之心。再说,这些店面是你娘的,他想让你娘做傀儡,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
门外,张大受敲响了门,笑着对范进道:“范老爷,奴婢船上还有一位客人,要为范老爷献艺,庆贺老爷高升。咱们一路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