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劲和莫双两个人出了林子一望,那边确实有个村落,三十来户人家,错落有致,都是青砖瓦房。有莫双跟着,何劲又变回活龙一尾。走到那家门口敲了门,开门的是小伙子,一眼看见何劲,说:“怎么?又来讨早饭了?”何劲一拉莫双,光溜水滑的一个小伙子,穿着名牌羽绒服,脚下一双快靴,一看就是高档货,干净,从头到脚,一尘不染。何劲一戳莫双,莫双一拱手,递上二两黄金,说:“兄弟,我叫莫双,这位何劲,昨天在你家多有打扰,兄弟的恩德千金难买,更不忍心让兄弟破费,棉衣就算是我们买了,些微的钱财,一定要收下,略尽心意,不成敬意,千万千万。”何劲在一边连连点头。小伙子说:“黄金?太多了,二百块钱的事,您又这么客气,我们家二百块钱还出的起,就当做善事了,急人之难也是应该的。”莫双说:“兄弟,嫌少?”小伙子还要说话,何劲把金子一把揣在小伙子手里,说:“告辞,告辞。”拉着莫双跑走了。
莫双看着光头何劲穿着那身黑棉衣和棉鞋,好象个乌龟成了精,叉着腮笑,说:“衣服买了,你打算就这么穿着过冬吗?”何劲把手抄在袖子里,说:“很暖和呢。这是什么地方?”莫双说:“北冥江于。”何劲说:“我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方?其他人过灵罗门的时候也象我一样狼狈吗?”莫双说:“每个人过灵罗门的时候状况都是不同的,出来以后的落脚点也不一样。花子莲到了西冥和北冥边界西北部,洪浪浅到了南冥,童挽树到了东冥。我们寄灵也是风流云散,我是离你最近的一个,赶了一夜的路。你还是寄主,寄灵里有人已经被发落投胎去了,也有的已经是普通灵魂,再也不能回到你的身体里,被配给职事,上任去了。也有的魂飞魄散,也有的在各种磨难里沉沦,难定生死。”
何劲说:“我的蛇鳞长到腰际了。”莫双说:“当时很热吧,人鬼蛇妖大暴发,头发都掉光了。”何劲说:“我只记得饥饿,完全控制不住,几乎晕厥,最后还是晕厥了。不幸中之大幸,我还是我。”莫双说:“那还未必。”何劲说:“什么意思?”莫双说:“不知道。每个过了灵罗门的灵魂,都需要一段时间来确认自己的存在状态、运数、位置、各种底线。”何劲说:“不管它。咱们还得去东冥白灯山,干咱们的事呢。”莫双说:“寒阳玉石的生意还得做,我走不开,你自己去吧。”何劲含糊的说:“我一个人?”莫双说:“你身体里的寄灵还没有完全回归,都在忙乱的时候,我不好给你指派人手,你也没有可调度的寄灵,这次真的是你自己了。”
何劲自认是个随和人,自己就自己,拿着莫双给的钱收拾了一身行头,备好行装,特别弄了个帽子,就向东冥行。有钱又有时间,不用那么辛苦,何劲选择了坐火车。象现世凡人一样坐在座位上,阳光射进车厢,光影斑驳。何劲看对座一对夫妻抱着个孩子,不禁想起自己的孩子,儿子何必当和女儿何容错那甜美的容颜,虽说只见过一面,何劲日日温习,还是模糊起来,何劲想:如果是个合格的父亲,应该打死也不会忘记吧,可见自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不知道父母知道有了孙子孙女会是什么心情,告诉还是不告诉呢?又想起了姚瓜田,怎么解释?
何劲闭目养神,渐渐沉入梦乡。一片花海,何必当和何容错咿呀的在玩耍。天际出现一只雄鹰,急速的扑下来,何劲要赶过去,来不及,大喊:“快跑。”一急,醒了,惊魂甫定,一只纸飞机撞到何劲的帽子,掉在地上。何劲捡起来,四周观看,也没有小孩子,不知道是谁扔的,也没人来要。何劲看那纸飞机上隐隐有字和图,忍不住好奇,拆开来看。字变的清晰起来,只见上面写着:我有一段情,藏在西山中,自从佳人去,花开又几重。有缘识春风,拨云见晴空,从此脱苦厄,效力如父兄。何劲读了两遍,这是有人遇难,想求救援的。再看下面的图:北冥博鱼市郊西山横七竖八的画着路线。何劲想:很复杂呢。何劲正在思忖,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喊:“我的飞机呢?”一边跑来跑去,上下寻找。
何劲把那张纸收起来,抱着肩耍死狗,也不应声。对面的青年夫妻眼看着何劲拆开了纸飞机,仔细看着空空的白纸,好象发现了什么,又把纸收起来,女人瞪了何劲一眼,男人拿出一张花纸,飞快的叠了一个纸飞机,叫过小孩子说:“你的纸飞机到外太空里去了,叔叔这个给你好不好?”小孩子高兴的说:“好啊,比我那个还大,谢谢叔叔。”用手举着,呜呜叫着,跑到隔壁车厢里去了。报站:“博鱼市到了,到站的旅客请做好下车的准备,谢谢您乘坐本次列车。”何劲拿下行李,排队下车了。
何劲的爱才之心又已经萌芽,或者现实一点说,总想交到忠诚的朋友,救人于危难,正是交到知心朋友的一条好途径。何劲自问也有势利之心,但凡是人,谁会没有呢?倘若是普通人,可以象救世主一样居高临下,可是多半做不了朋友。而这个人,显然不是现世凡人,至少是个通冥人,救的兴趣更大,更有味道,更难也更有期待,尤其看中的是纸上的最后一句话:效力如父兄。何劲看重的是这种赤诚,所以冒险是值得的,很可能得到想要的同伴,陪伴孤独的旅程,人生,就是这样,最讨厌的是人,最需要的也是人。
何劲到饭馆吃饭的时候跟服务员借了一枝笔,大体上把纸飞机上的图画了下来,到了西山,拿出图纸,找了一家山下的人家,敲门。出来一位大嫂,何劲客气的打了招呼,问:“大嫂,这图你看的懂吗?”大嫂说:“我对山里面也不熟,等我们当家的回来看看吧,你可以到屋里来等。”何劲说:“不了,我就在这院子外面等好了,不打扰。”何劲一拱手,出了门,入了冥界,也在山边找个人家问。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有个老大爷正在院子里做肉脯,何劲上前说:“大爷,问个路。”拱一拱手,拿出地图,向前一递,大爷说:“这图画的真仔细,我看看,啊,这是通晴谷的道路,晴谷再往前,深入大山百里之外,我也没有去过了。传说那是山鬼的地界,时常有轰隆轰隆的声音,有如雷鸣,还伴有七色炫光,在晴谷里就能望见。”
何劲说:“北冥府没查过吗?”大爷说:“查过,什么也没查到,不了了之,你一个人要去,恐怕转不出来。”何劲说:“有一个朋友陷在那里,给我传信,要我去救,我也是不得已。这图画的象羊肠子一样,没一个标记……。”大爷手指着地图,说:“这里是河,这里是个山头,这里是谷,这里是洞,这里是溪流,这里是老林子……。”不说不知道,经大爷一说,何劲恍然大悟,何劲本来记忆力很好,还是拿出笔标上数字,注上名称。看大爷做的肉脯好,说:“大爷,我来几斤肉脯做干粮。”拿出一两黄金,说:“够吗?”大爷说:“太多了。”何劲说:“不多,我乐意给,您就拿着,别拂了我的好意。”
大爷说:“你是个活人,不到现世去买吃的,我这肉脯能挡饥吗?”何劲说:“能。我要是回到现世,吃了这肉脯就化成屁,放了,我要在冥界,这就是实打实的干粮。”大爷说:“我听说通冥人吃多了冥界的东西,肉身会渐渐的虚化,只剩下灵魂。”何劲说:“偶尔吃点不碍事,还能清肠胃呢,这可是我朋友蔡峰的养生之道呢。”把金子塞到大爷手里,大爷感动的几乎流下泪来,说:“我这一年也挣不来一两金子。”何劲是个受不得别人对他好的人,看到大爷这样,心里更想亲近,又拿出一两金子,说:“我正好兜里有余钱,您老拿着,改善生活吧,我用不着。”大爷说:“这世道,有谁用不着金子啊,一两够了。”何劲说:“还是那句话,我乐意给您花,您就拿着。”把金子又塞到大爷手里,拿了五斤肉脯背上,出门上山去了。
何劲到了晴谷,发现晴谷里花红柳绿,春意盎然。不由的感叹造物的神奇,在这隆冬时节,竟然有这样的宝地。何劲靠在一棵桃树下,拿出肉脯吃着,阳光照着,身上暖暖的,赶山路劳累,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繁星满天。晴谷尽头,闪着七彩炫光。何劲慢慢的想:好暖和,等明天吧。拿保温瓶,喝了两口热水,又睡过去。
何劲梦到自己浮在一片海上,温暖的海水,感觉象是在东冥的碧海涯天泡温泉一样舒服。突然从海中冒出另一个自己,挥着槐米剑向自己一剑劈下,何劲要用方天剑招架,一摸身边,方天剑不在,吃了一惊,脚一蹬,醒了。一只硕大的狗站在何劲身边,居高临下。何劲一翻身,伏地一摸剑柄,这才看到狗身边一个青年,黑暗里强壮的轮廓,浑身兽皮,没动地方,也没吱声。何劲站起身,一拱手,说:“蛇堂何劲,阁下是?”青年说:“你看到了我的书简?”何劲说:“是,你就是落难的人?”青年说:“是,在下曲直,已经被囚在此地十五年了。”何劲说:“那你多大了?”曲直说:“二十八。”
何劲说:“那你十三岁就被囚在这里了?”曲直说:“是。”何劲说:“我看你好好的呀?囚?”曲直说:“我前不能出晴谷,后不能出明关,左不能出云洞,右不能出雪梁。虽有肉身,不能居现世,虽在冥界,不能见日光。”何劲说:“我怎么救你?”曲直说:“破了宛若年华瘦。”何劲说:“怎么破?”曲直说:“不急在一时,等太阳出来的时候,晴谷、明关、云洞、雪梁四地会各长出一棵宛若草,擦地生两叶,直立一茎,上开一朵花,七瓣单片,整高半米。你拔下来,连根儿吃了。到太阳落山,那草就枯萎成灰随风散了,第二天再长。如果白天找不着,夜里还来这里睡。”何劲说:“这么简单?”曲直说:“不简单,如果你根性糜烂,宛若草不合你的脾胃,会吃尽苦头的,不亚于断肠草。而且要找到它,也不是凡人能够做到的。”何劲说:“根性?什么根性?”
曲直说:“气力之本曰根,善恶之习曰性,根为能生之义,人性具有生善业或恶业之力,故称为根性。具体的说,好根性,比如:沉稳、细心、有胆识、积极、大度、诚信、有担当。”何劲点头,说:“嗯,我有。”曲直说:“劣根性,比如固有的不良品质和不健康的心理需要:旁观心理、过客心理、官位心理、狗苟心理、从众心理、例外心理、奴性心理、势利心理、美言心理、怀旧心理。”何劲说:“什么是过客心理?”曲直说:“人生如过客,不愿意付出,只一味索取,不做长远打算,只顾眼前对自己有利。”何劲说:“狗苟心理呢?”曲直说:“狗的生命力顽强,以活着为最高目的,只要能活着,不怕付出任何代价,怎么样都行。比如狗吃屎,只要活着,它日后就有吃肉的机会。”何劲说:“做的对呀,跟我差不多嘛。我叛离了东冥府,寄身西冥,也是这样啊。”曲直说:“那是狗的作为,可咱们是人,如果不顾良心,象狗一样没有选择,这就是劣根性。”
何劲说:“这个仿佛在说我嘛,怀旧心理又有什么不好呢?有俗语说:物不如新,人不如旧。”曲直说:“只限于如此是好的,这里指的是固步自封,不接受新鲜事务。”何劲扳着指头,说:“这些就叫劣根性了?明明是人之常情啊。生活之所以叫讨生活,就是因为大家的生存环境复杂,有求于这个世界,要懂经营,懂策略,明哲保身,我不认为这是错,人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谁不依循,谁就倒霉,人嘛,生的那么精准是为什么?还不是要想办法趋吉避凶,过幸福生活,有错吗?我不觉得。你说的所谓劣根性我似乎都有呢,尤其是狗苟心理,这算不算根性糜烂?”曲直说:“你能看到我的书简,应该还不算太烂。”何劲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吃了宛若草?”曲直说:“我是看不到的,我跟你说的,是我当初吃宛若草时,它的样子。”何劲说:“怎么就解了呢?”
曲直说:“看看宛若草要求的根性你有没有,有的话,吃了就消化,这叫克,能克的动,否则宛若年华瘦把你发到苦寒之地,宛若草在身体里就会结出种子,随大便拉到哪里,你就被囚禁在哪里,象我一样。”何劲说:“这么说宛若草是长在大便上?”曲直说:“过了这么多年,大便早已经没有了,都被宛若草吸收了,也有风吹化土。”何劲说:“真恶心。”曲直说:“这算什么,你吃的粮食蔬菜不都是大粪浇出来的?美其名曰大粪,其实不就是大便?猪牛拉的难倒比人拉的干净?”何劲拧着眉,说:“话是那么说……,你当初也是吃了别人大便上长出的宛若草?”曲直说:“是的。”何劲说:“始作俑者是谁?”曲直说:“一个叫张而朴的恶心男人。”啐了一口说:“唉,想起来就恶心的不能行。”何劲说:“怎么回事?”曲直把前尘向何劲叙述一遍。
十五年前,十三岁的曲直还是个中学生。一天放学,走在胡同里,两个高年级的师兄一前一后堵住曲直,一个眯缝眼问:“你喜欢我们班的王倩?”曲直说:“不认识。”眯缝眼说:“她认识你也是你的过错。”曲直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另一个中分头说:“她喜欢你很久了,我喜欢她。”曲直摇摇头,要走。中分头说:“你这小子真是越看越让人来气呢。”一拔长木刀,说:“分个高下吧。”眯缝眼也拔出长木刀,两刀直逼曲直,曲直转身就走,差点撞上一个明艳高挑的女生,那女生手一插腰拦住曲直,说:“跑的不是男人。”曲直也不理会,两脚飞踏侧面的墙壁,想要翻身出了胡同,岂料被那个女生一抓,抖手扔到那两个师兄面前,眼看刀要劈到,曲直抽刀架住了两刀,刀鞘扔出去,被那个女生抓在手里。中分头说:“既然出手,就来个了断。”曲直说:“没什么可了断的,你们的那点儿糟事,不要卷我进去。”眯缝眼说:“一定要打掉你小子的气焰,我这口气才能出。”
曲直是优等生,十分钟下来,已经把两个师兄的刀都打落在地,两个鼻青脸肿的跑走了。身后的高挑女生拍着手,说:“这才是个爷们儿。”曲直说:“你是谁?”女生说:“我叫朱痕。”曲直说:“猪狠?”朱痕说:“不要用那种语气,我是在教你什么叫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曲直说:“我要跟你分个高下。”朱痕说:“刚才我抓你的时候,你换了五招,五招之内,你都没躲过我的一抓,高下自分,还用比吗?”曲直说:“要比。”大吼一声,举刀使尽全力向朱痕就劈。朱痕的身形犹如袅袅一缕轻烟,看着击中,转眼间已经躲过。曲直一气劈了三十六刀,连朱痕的衣裳边儿也没沾着。停下刀,垂下头,闭一下眼睛,说:“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