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接过信来,当下也未拆开,只是收入怀中,招呼三人回了太学,吕琦陈东二人见信已送到,便不再打扰,辞别秦桧王康,回了太学舍中。
秦桧关住房门,便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信上的字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端的是一笔好字,怕是比那名家书法也不遑多让,随信还有一张请帖,信上写到:
会之兄亲启
愚兄方才无礼之举,万望贤弟见谅,愚兄先在此赔礼了。
方才贤弟所言,实乃高论妙计,愚兄自愧不如,只是这分化瓦解之计,尚需一事才可成,贤弟虽老成,然初入官场,不免茫然,愚兄不才,宦海沉浮四载,朝中之事也略知一二,今日便托大一次,为贤弟献计。
朝中奸党,日前梁师成一派势最大,蔡京次之,可先击其弱者,蔡京一派中有一人,名唤王黼,其人常投蔡京所好,还曾著蔡京重复相位,故自入官场以来,屡得升迁,现领翰林学士一职,然以吾视之,其人绝非甘居人后之辈,早有取而代之之意,现下正自建党羽,贤弟若有心,可谋之而动。
一月后正逢此人寿辰,愚兄现有请帖一张,便就此奉上,贤弟可借此时机,与其多亲多近,至于后事如何,贤弟当自有打算,还望贤弟不忘平奸党之志,若如不弃,可与愚兄等共同匡扶朝纲,光复社稷。愿与贤弟共勉之。
秦桧看罢,悠然一笑:“这厮当真是好思量,怕只是早有此打算,只是今日我二人主动送上门去,却省了他自己领这骂名了。”说着将信递给王康,王康看完,也笑道:“若是事成,便是共同得利,事不成,便是会之你一人担当,真是条老狐狸啊。”
秦桧淡然道:“便是如此,也算是一法子,总比我二人在这里似没头苍蝇一样好的多,整日谋划万千,却总归不过高谈阔论,无什么实用而已。”
王康低声道:“会之你可要好生思量,一旦行动,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你这趋附奸党的骂名,怕是背定了。”
秦桧一笑:“我可没那么大义凛然,必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只是......”说着便看向王康,王康被他看的发毛,忽然明白过来,大笑到:“只是需要我去背这骂名吧,会之你也是好思量啊。”
秦桧见被说破,也不窘迫,继续说到:“子华你去,倒是比我好的多,若着信上所言不错,那王黼暗中正培养自己的势力,你以太学生身份前去,必让其以为自己声望甚高,连太学中人亦是趋附,效果倒是比我好的多,二来你无官身,行事也比我自由许多,只是不知子华可愿替我走这一遭。”
王康道:“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与会之也算是知己,当为你走着一遭。”
“既如此,那便多谢子华了。”
“唉,你可先别谢,即是人家寿辰,总是需要些礼物的,我一个穷学生,可没有钱去买。”
“子华迂腐了不是,人家堂堂尚书右丞,什么礼物不曾见过,我这点俸禄,便是几年不吃不喝攒下来,人家也未必瞧得上眼。”
“那当如何是好?”
“子华莫急,我与你写上一封贺辞,然后以太学之名义送出。”
“区区一封贺辞,人家便瞧得上眼了?”
秦桧笑道:“子华莫急,你也知道,当今圣上最好风雅之事,于笔墨丹青造诣极深,自创一种书法御笔,其字瘦劲而不失其肉,转折藏锋,若以此体书一篇贺辞,却当如何啊?”
王康愣到:“会之你好大的胆子,这御笔你也敢模仿,不要命了么?”
秦桧一摆手:“无妨,圣上创此书法,最喜他人传书,不会怪罪,若以此体写一篇贺辞送去,必能讨他欢心。只是此书非近臣者不可得,故千金难求一篇仿书。”
王康不由气堵:“那你说的什么,你又不是近臣,如何得来,况且就你那一笔臭字,还妄想模仿么,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么。”
秦桧笑道:“我的字确实不怎么样,但是他的字却可以。”说罢,一指王康手里的书信:“我常闻,这御笔字体最重力,要瘦而不失其劲,转而不藏其锋,这厮虽然是条老狐狸,但书法着实不错,且他官居起居郎,终日陪伴圣驾,便是得见几篇御笔,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康想了一会,说到:“他会与我们合作么?”
秦桧淡然到:“如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必定不会拒绝。”
“既是如此,那便权且一试。”
李纲既然是以书信附送,秦桧当然不会傻到去当面与李纲说这事,当下便也拟了封书信,并用一夜时间,作了篇词藻华丽的贺辞,一并附于信中,第二天便交给吕琦,让他即日转交给李纲,吕琦不敢耽搁,便出得太学中,将信转交。
李纲看罢,沉吟良久,让吕琦转告秦桧,说此举或可一试,秦桧大喜。李纲果不负望,旬日后,便将模仿的贺辞交与秦桧,秦桧拆开一看,那字体当真神韵十足,自己虽未见过御笔,也知应是八九不离十了,当下便差人将贺辞裱装起来,交与王康,嘱咐他好生保管。
待得王黼寿日当天,王康打点妥当,带着请帖,领一下人带着这篇贺辞,一早便来到王黼府前,府前已是门庭若市,等着不少想要巴结谄媚之人。吉时一到,府中下人便开门迎客。王康打发那下人回去,递上请帖,进得府中,将那贺辞交与收礼之人,便寻得一偏僻之处落座,也不与人交谈,府中下人看茶,他便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独自饮茶。
不多时,从府中出来一中年文官,满面春风,与四下里的客人一一见礼,王康冷眼观之,料是那王黼无疑,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张邦昌一脸难掩的得意之色,王康放下茶杯,起身随众人过去见礼。
“学生太学王康,听闻学士寿辰,特来道贺,愿学士寿齐松柏,福比五岳。”
王康一报名姓身份,便引得周围一阵错愕,在场之人除了王黼府中的家眷下人外,其余皆是官身,他这太学生的身份,倒当真是惹眼。
王黼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他笑道:“既是太学中人,便是我大宋朝未来的中流砥柱,将来若是得中,还望你多多为国效力才是。”
王康拜到:“学生平日里最敬佩相公为人,如今蒙学士点拨,受益匪浅,如若日后侥幸得中,必不忘大人点拨之恩。”
王黼很是受用,当下亲昵的拍了拍王康:“你有此心,便是国家之福啊。”
王康见完礼,便退在一旁,王府大排宴筵宴不提,待酒席寿宴完毕,已是掌灯时分,众宾客向王黼辞行,王黼又是一一作别,王康也随着众人出得府来,奔太学找秦桧商议去了。
夜里,下人将礼单递于王黼,王黼大致扫了一眼,扔了回去,淡淡地说:“这帮家伙,除了金银珠宝,便是绫罗绸缎,就没有一个有些新意的。”
下人溜须到:“学士说的是,这些俗人哪里能懂学士。”
王黼似是想起了什么,问到:“今日府中还来了一个太学生,他送的什么?”
下人奇道:“不过一学生而已,相公何以如此上心?”
王黼呵斥道:“聒噪,答话便是。”
下人忙回到:“送了幅贺辞来,字倒是写的很漂亮。”
“取来我看。”
下人不敢再多说,忙退了下去,不多时,便取来那副贺辞,交与王黼,王黼接过,只一扫,便吃了一惊,这笔字何止是漂亮那么简单,那下人眼拙,他如何不认得,这字乃是当今圣上独创书法,他也只是曾有幸在童贯家得见,只是却不知,那区区一个太学生是如何得来,莫非......
王黼晃了晃头,止住了这匪夷所思的想法,他捧起这篇贺辞,当下仔细观赏,看了一阵,便看出些端倪。
这笔字虽说模仿的惟妙惟肖,但字里行间终究少了一种王者气派,却多了一种沉稳老成,必是模仿无疑,但这个太学生也着实有心,比那些知之送些奇珍异宝的人强了不少,谁人不知,当今圣上独好笔墨丹青,因此朝中大臣们也争相跟风,那蔡京正是凭借一手好字青云直上,因此大臣们只恨自己丹青造诣不够,没有机会做第二个蔡京。
王黼再仔细看着篇贺辞,贺辞文笔功夫甚好,词藻华丽,却又不失规格,写这篇贺辞,看来也是花了些功夫,而且颇花了些心思,想来此人不仅丹青造诣甚高,胸中才学亦是不低,更重要的是,这人倒是能别出心裁,送的这礼既合身份,也独具匠心,不是那些只知死读书的迂腐之人
王黼将贺辞收好,吩咐一个下人好好保存,然后有将今日接待的下人唤来,问到:“今日来的宾客中有一太学生,你可曾留意?”
那下人答到:“回学士,今日所来的宾客中确有一太学生,因其穿着一身太学舍生服,故小人有些映像。”
王黼哦了一声:“你可记得他的名姓?”
那下人到:“学士容禀,今日宾客甚多,故下人难以记住,但直消取来名册一观便知。”
王黼吩咐取来,在名册上寻了良久,方寻见王康的名字。
王康?王黼在脑海里思索了一阵,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今日应是与其初次相见,此人如何费尽心思讨好自己?莫不是想借自己的势力谋个好官职?
王黼将下人唤来,到:“你明日拿我的名帖去太学之中,就说有请今日来我府上贺寿的王康到府中一叙。”
下人奇道:“学士如何对一学生加以请字?”
王黼说:“你只管照做便是,明日言语不得放肆,当以礼待之,若请不回来,且当心你的狗头!”
下人诺诺连声,退了下去,第二天一早,便持着王黼的名帖,来到了太学之中。
这太学乃是当朝最高的学府,入学之人上千,若要在这偌大的学府中寻出一人来,也是困难,下人无奈,只得四处打听,也亏得他好运,正巧有王康的同舍生路过,当下便指了路,下人道谢,直奔舍房而去。
王康和秦桧正在舍中,忽有人来禀报,说有人来寻王康,只是不知是何人,秦桧一笑:“子华,咱们的好事却是来了,不知你可有雅兴,与我演上一出戏?”
王康也笑道:“若要这出戏圆满,还需陈东那个愣头青来添上一笔啊。”
“只是若如此,成事之前,怕是你要与他交恶了。”
王康笑道:“骂两句倒也无妨,只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别让我挨打便是。”
说完,王康便出了舍房,问到:“哪位寻我?”
那下人正在一旁,忙上前施礼道:“小人寻得先生。”
“哦,学生见过,不知这位仁兄寻我何事?”
“非是我寻先生,乃是我家学士寻你,差小人前来,请先生到府中一叙。”下人边说边递上了名帖。
“可是翰林王学士?”
“正是。”
正在此时,秦桧在屋里咳了一声,问道:“何人在外吵闹?”
王康忍住笑,回禀道:“回学正大人,是翰林王学士差人来寻学生,命学生去府中回话。”
秦桧也憋住笑,推门而出,装出一脸怒色来,喝到:“哼!大放厥词,翰林学士乃近臣,你不过一太学学生,你且说来,学士寻你何事啊?”
正在这时,不知何人将陈东吕琦二人寻来,秦桧见他二人,当下道:“子期少阳来的正好,这子华如今也学会诓我了,你们且与我说,这堂堂翰林王学士,寻他一个学生,能有何事?”
吕琦一愣,当下脱口而出:“翰林王学士,王黼?”
那下人一听便不乐意了,喝到:“你是何人,竟敢直呼学士名讳?”
陈东在一旁冷笑:“谁人不知,那王黼素来与蔡京,童贯二贼交好,他也是甘为其党羽,实在是令我等士人蒙羞。”
那下人气的手都有些发抖,当下便要发作,陈东见状,抢先怒斥道:“此乃太学之中,还轮不到你个下人来此撒野!”这一喝倒是威势十足,顿时吓得那下人不敢再言语。
王康在一旁说到:“少阳莫要无礼,王学士也是好心前来找我......”
陈东冷眼看着王康道:“王学士?子华唤的好是亲切,这张相公是许了你什么官职,才叫你如此替他说话。”
接着未等王康回话,便又说:“即是王学士许了你高官厚禄,你还在这太学之中做什么?便寻你的王学士去吧!”
吕琦站在一旁,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尴尬万分,王康的火也被激了起来:“少阳且注意你的舌头,当心祸从口出。”
陈东怒极反笑:“我一身正气,又何惧那宵小之徒,你若要去,便且去了,只要你今天踏出这太学府一步,我陈东便与你恩断义绝,自此不再往来。”
王康冷笑:“好好好,既如此,那这同窗情意,便断了吧!”说完也不理他,对那下人说到:“还望头前引路。”那下人见势不对,便答应了一声,灰溜溜地带着王康走了。
陈东怒骂到:“哼,却是我看走了眼,不想这王康竟是此等谄媚之人!”
吕琦解劝到:“少阳莫要冲动,其中必有缘由。”说罢看向秦桧到:“会之你可知当中原委曲折?”
秦桧故作不知:“我哪里知晓,只是昨日听说他前去那王黼府上贺寿,我今日便来他舍中,正待发问,那人便来寻他,后面的事你二人亦是知晓了。”
陈东脸色涨红:“既是如此,哪里又有什么内情,必是这厮贪图荣华富贵,卖身投贼,我陈东实在羞于与其为伍。”
吕琦倒是冷静的多,他知道秦桧素来与王康关系最好,又是同乡,此时最难过的怕是秦桧了,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便拉着陈东退到一边去了。
他哪里知道,此时秦桧心里可乐开了花,此番一闹,那下人必然要添油加醋地禀报于王黼,若真如此,王康必然被王黼引为同道,自己也算在他们一党中安插了眼线,这计划的第一步,也算是顺利完成了,剩下的,便要看王康自己了,秦桧深信,以王康的心机,倒是不难打入其中。
果不出秦桧所料,那下人回府后,先安排王康在偏室稍等,然后向王黼禀报了太学之中的一幕,王黼铁青着脸听着,过了一会儿,才吩咐道:“你先去把那学生领来。”
下人退了下去,不多时,便领王康进了客室。
王康见礼到:“学生见过学士。”
王黼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这个人看透一般,王康被他看的发毛,但也不好说话,只得保持见礼的姿势,立在厅堂当中。
良久,王黼开口斥道:“哼!你这学生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你所犯何罪么?”
王康一愣,这与自己和秦桧所料有偏差啊,难道这王黼看出来什么了么?当下王康的汗就下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喃喃到:“学生实在不知,还望学士明示。”
王黼冷笑:“你胆大包天,竟敢私自模仿当今圣上御笔,还敢送与本官,当真是不知自己长了几个脑袋!”
王康心里送了一口气,他也不敢抬头,只是朗声到:“学士容禀,学生实在冤枉。”
王黼斜了他一眼:“起来回话。”
王康站起身来道:“谢学士,还望学士莫要见怪,学生实有下情回禀。”
“讲来。”
“是,相公有所不知,学生本是江宁府的穷士子,蒙圣上隆恩,方才求学于太学之中,只是来京之时,听闻当今圣上专好丹青,御笔圣书一种丹青笔体,学生曾侥幸得观,便私下里自己揣摩练习,前些时听闻学士寿辰,无以为贺,便写了那一篇贺辞赠予学士。”
王黼冷笑,重重一拍桌子:“你竟敢私自揣摩官家圣笔,还敢说无罪,当真无知,你这是犯了欺君重罪!”
王康也不害怕,沉着答到:“学士却是冤枉学生了。”
“哦,还敢说本官冤枉你?”
“学生敢问学士,学士可知,前朝颜柳二公之笔墨,何以流传至今?”
王黼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你权且说来,二公笔墨流传至今却是为何?”
“是,依学生看来,二公笔墨,之所以流传至今,在于众人争相临摹,若无人临摹,怕是二公之笔早已失传于世,同理,当今圣上御笔,若无后人临摹,怕是不久便要失传于世,想必以圣上之仁,也不忍看到,且当今圣上御笔尤胜颜柳二公,官员士子争相临摹圣上御笔,想来圣上也乐于看到。”
王黼冷着脸听他说完,沉默良久,脸色渐缓,接着抚掌大笑道:“如此说来,本官若怪罪于你,却是陷官家于不义了,好你个王康,当真是个诡辩之才。”
王康见他脸色由阴转晴,当下送了口气,陪笑道:“学生不敢。”
王黼笑道:“站着怪累的,你且坐下回话。”
王康也不矫作,谢过后便坐在一旁,王黼吩咐下人看茶,问到:“我方才听下人说,在太学之中,倒是有人无礼至极啊,可是确有此事?”
王康淡淡回到:“回学士,确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