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四年
河北西路,真定府
自金国铁骑长驱直入辽国后,辽便成了金国铁骑嘴边的一块肥肉,想什么时候咬上一口,就什么时候咬一口,天祚帝此时犹如惊弓之鸟,早在两年前便携一众宗室亲信逃匿夹山之中,现如今,只有辽国秦晋王耶律淳在一群臣子的拥戴之下登基称帝,苟延残喘。
大宋自然不会放过这落井下石的大好机会,在王黼的保奏下,前些时才刚被夺了兵权的童贯,又被赵佶委以重任,领河北河东宣抚使,依照两年前与金国的盟约,率二十万大军北上伐辽。
这一切,刘韐都嗤之以鼻。
刘韐从军多年,曾在延安代理西军军帅一职,在陕西率军,屡屡出奇制胜,打的西夏军队抱头鼠窜,如今又被朝廷召为行军参议,在童贯手下听命任职,这是他第二次在童贯手下任职了,童贯对这个老部下倒是颇为照顾,言语之间也很是亲切。
但刘韐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当年在陕西抗敌,童贯因与熙河经略使刘法交恶,强逼刘法率兵冒进,最后导致刘法兵败身死,从这一点来说,童贯当真是个小人,为一己之私,无辜葬送了大宋两万军士的身家性命。这种人,刘韐真的不齿为伍。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若无童贯提拔,自己又岂能在刘法身死后,代理帅职,况且童贯也并非那无能之人,若论掌兵之能,童贯确实让人服气。所以对这个人,刘韐心里当真不是滋味。
然而如今的童贯,却是被建不世之功的欲望冲昏了头,领军之人最忌贪功冒进,童贯如此心态,只怕要吃大亏。
刘韐虽这么想,却也不敢明说,若自己搅了童贯兴致,怕是也会步那刘法的后尘,只能把这些话暗暗憋在心里。
然而等刘韐一调到河北军中,他便再也憋不住了,这一日,他急匆匆赶往童贯之处,童贯见是他来,笑道:“仲偃这么着急,可是有什么要紧是么?”
刘韐虽然心里对童贯有些芥蒂,但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当下说到:“童帅,我确有要紧的事,前些时,我去那河北军的营中巡视,这河北军着实不像话,比起我们西军来,简直是酒囊饭袋一般!”
刘韐这话的确是实情,西军常年与夏人交兵,久经战阵历练,自然是战力强悍,锐不可当,就连兵士身上,也是带有些铁血肃杀之气。
而相比之下,河北军简直就是一群饭桶,士兵久不经战阵,连个队列都站不齐,更不用说操练了。校尉之中,弓马娴熟之人,刘韐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军官吃空额和兵血的情况比比皆是,河北军明面上有二十万之众,可刘韐和其他参议一点卯,居然足足少了五万余人,而且剩下的十五万人中,老弱病残就占了三成,有些甚至连枪都拿不起来了。总之一句话,这河北军,当真是烂到骨子里了。
童贯听完他的汇报,也是紧锁眉头,他是领兵之人,自然知道精兵良将的重要性,如今这河北军一众老弱病残,酒囊饭袋,如何能平得了燕云?
“仲偃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回童帅,为今之计,怕是只有在本地征召青壮之士入伍,逐步裁汰军中的老弱病残,但此法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成事,若要立时见效,还需大人上书官家,请调西军中精锐之士征辽了。”
童贯摇了摇头,调西路军之事也亏得刘韐想的出来,本朝最忌为将者拥兵自重,故时常换将调防,所谓将不知兵,兵不知将,虽然自熙宁变法后情况得以改善,但还是大体沿袭旧制,自己因为平定方腊之乱时所做的事,怕是已在赵佶心中留了丝阴影,如今请调西路军,不是自己找死么?
“调军之事仲偃莫要再提,这样吧,你领一只军令,在本地招募青壮,然后加紧操练,两月之内,给我带出一支两千人的新军来。”
刘韐咧了咧嘴:“童帅,新军不经战阵,只怕......”
“唉,我又有什么办法,总比河北军现在这些老弱病残好的多吧。”
刘韐无奈,只得领命前去,当天下午,便在真定府及附近各州县吩咐下去,征青壮入伍。并在各地张贴征军告示,希望有志青年还抱有爱国之心,可投军效力。
不出三日,刘韐便征召了两千余人,然而刘韐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河北之地民风彪悍,习武之人虽不在少数,但这两千人中,绝大部分还是乡间务农之人,会武之人只有两成,这样的底子,两个月的操练根本难成大器,战端一开,这些人不过白白送死罢了,想到此,刘韐心中不免一片悲凉,但也是无奈至极,只能亲自挑选当中底子还算不错的人,五人一伙,十伙一队,然后将这些底子不错的人分派其中,担任伙长与队长之职。
宋朝极度缺马,河北军尤甚,编制当中,骑兵是多于步兵的,但是实际上,一营五百人中,能有十几匹马就烧高香了,所以刘韐只能测这些新军的弓术,希望能有些令他满意的。
然而事实却让他备受打击,这些新军之中,多数人只会对着弓弩发愣,根本不知怎么弯弓搭箭,有几个更是强拉硬拽,或伤了臂膀,或崩了面容。而在本朝,朝过二石的弩为禁物,绝大部分新军连弩都不曾见过,更别提怎么用了。
折腾了一上午,刘韐也只发现了不足三百能射之士,能射,并不代表善射,射的好,实际上,他们的成绩也就仅仅达到了西路军的平均水平而已,刘韐也不敢奢望过多,继续耐心选拔。
忽然,刘韐看到,校场之上,一个面容俊朗的年轻人,对着手里的弓直皱眉,刘韐心里一叹,有一个不知道怎么用弓的,忽然,就见那年轻人持着弓,扭头对一旁负责的小校说了些什么,小校露出古怪的神色,看向刘韐,刘韐不知何事,踏步过去问到:“怎么了?”
那小校一拱手:“回大人,这小子说弓太软,用着不趁手。”
刘韐一愣,旋即眼睛一亮,然后说到:“既如此,给他换把硬些的就是。”
小校领命,吩咐人取来了一把较硬的弓,实际上,刘韐测试这些新军时,用的都是一些军中裁汰下来的老弓,有些甚至弓梢都开裂了,这把较硬的弓也不过是军中标准的制式弓而已。
那年轻人接过弓,试了试弓弦,看样子倒是个拉弓的老手,那年轻人不再说话,对着四十步之外的靶垛,抬手便是一箭,速度之快便是刘韐都未曾看的太清,那靶垛处负责检阅的兵士过去一看,报到:“正中。”
刘韐大喜,正要叫他问话,忽见那年轻人把弓交到另一只手上,抬手又是一箭,那检阅的小校上前一看,却是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良久,才回过神来,颤着声报到:“破.......破......破其筈!”
满场皆惊!
刘韐不可思议的晃了晃头,抢步上前,之间靶垛上的两只箭,前一只已经被后一只从正中破成了两片,竟是从箭尾一直破到了箭尾!
刘韐不禁大声赞叹到:“好箭法!”
那年轻人也是有意卖弄,当下抬手,又是一箭,依旧破其筈。举场沸腾,刘韐走到那年轻人身旁,笑着问到:“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年岁几何?”
那年轻人一施礼,回到:“回将军,小子岳飞,草字鹏举,相州汤阴县人士,今年刚刚加冠。”
“方加冠之年,便可有如此神箭,当真难得。”刘韐说到:“你会使弩么?”
“回将军,小子不才,可使得神臂弓。”
刘韐一愣,那神臂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可射三百四十余步之远,使这种弩,非力大者不可,故号神臂弓,这种弩只有步军之中一等一的善射之士可以使得,刘韐当下吩咐小校取一张过来交与岳飞,岳飞也不客气,将弩交于手中,轻松的便将其拉开,刘韐也想看看这岳飞到底本事如何,早吩咐小校将靶垛摆到三百步处,这个距离接近神臂弓的最大射程,若是有经验的弩手,上垛不是难事,但是若是未曾用过的新兵,则必然难以做到。
岳飞对着箭垛,看好了距离,弩身微微抬高,然后扣动机簧,只听“嘣”的一声闷响,弩箭呼啸而出,不多时,那只箭便稳稳的插在了箭垛之上。
刘韐笑着拍了拍岳飞的肩膀:“终于让我发现个好苗子了,从今日起,你便领队长一职,好生操练,想必日后必可扬名沙场。”
岳飞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但他掩饰的却是极好,刘韐也没有看到,岳飞冲刘韐深施一礼,然后便退了下去。
两千余人的新军,倒是一天就测试完毕。刘韐又挑出几百底子不错的人来,分别担任队长,伙长等职,虽然不是人人都如岳飞一样,但对新军来说,已是不错,刘韐将这六千人编成敢战士,加紧操练。
是年四月,童贯谴使入辽传诏,让辽国归还燕云十六州之地,免得生灵涂炭。辽国新帝耶律淳也的确是个人物,根本不在乎宋军的威胁,他当场便吩咐人将来使斩了,并给童贯传过去六个字:卿若战,便一战。
当然,耶律淳也并非说说而已,他当即命人加强燕云之地的防守,修缮城池,进驻精兵,两方一时僵持不下,童贯碍于河北军的战力底下,不敢贸然进兵,辽军也不知宋军虚实,更兼金国在后虎视眈眈,也只是坚守不出。
然而,这种僵持终究打破了,这一日,童贯正与账下诸将商议军事,忽然有人来报,说北方传来消息,金国已出兵挺进,直抵辽国中京,如今已是兵临大定府城下,怕是不日便要攻下大定府。
童贯沉吟了一会,笑道:“这是金人在逼我们出兵啊。”
账下有参议问到:“太师何出此言?”
“当初圣上与金人结盟,约定金人伐辽中京,我军伐燕京,诸位请想,如今金人已兵临大定府城下,依女直之精锐,怕是这大定府弹指可破,可是他们如今却只是兵临城下,并没有行动,却是为何?”
刘韐在一旁出言到:“女直铁骑来去如风,最讲究行动快捷,上次伐辽京城,不出半日便克,此番在那里按兵不动,怕是......”说到此,刘韐却不说了,他知道童贯一向主张联金伐辽,如果他把剩下的话说出来,却是当众拂了童贯的面子
童贯看了刘韐一眼,冷笑了两声:“仲偃怎么不说了?若是不愿说,我便替你说罢。怕是那金人是在不满我们,让我们快快攻取析津府吧。”
刘韐心里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又听童贯接着说到:“金人势盛,辽国势竭,但是金人若想一口吞掉辽国,却是痴人说梦,所以才会与我大宋订盟,金人不知我大宋虚实,但是我们却应自知,我便问诸位,若是金军挥师南下,就凭这饭桶一样的河北军,可挡得住金人铁骑?”
账下一片沉默,童贯接着冷笑到:“我知道你们当中很多人对联金伐辽之事不满,认为这是驱虎吞狼之计,但是,若我燕云十六州之地,若有朝一日金人真灭了契丹,我怕这燕云之地,就是到死,也收不回来,若无燕云之险,关隘之固,我怕倒时就是我们,成了那金人嘴边的肥肉了。”
刘韐一皱眉,他倒是把童贯想的简单了些,看来这童贯已经想到了金人灭辽后,可能会挥师南下这一层,但是同样,童贯却是把金人看的简单了些,暂且不论燕云十六州收不收的回来,即便是收回来了,怕是没有几十年的经营,也难以发挥边关要塞应有的作用,可是金人怕是不会给大宋几十年的功夫去这么做。
刘韐心里暗叹一声,这童贯还是被建功立业的欲望冲昏了头,只想到了较浅的一层,那深的一层,他却没有去细想。
童贯见没人言语,又说到:“辽人自上月起便抢修燕京城墙,并进派重军,这十五万河北军怕是怕不上什么用场,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与金人耗上一耗。”
账下有人问到:“却是不知怎么个耗法?”
“金人向来轻兵突进,来去如风,如今却一反常态,围大定而不攻,久之,其粮草必然不济,到那时,金人或许退兵,或许便发兵攻取,若大定府一被攻取,耶律淳必然慌乱,慌乱便会出错,我们只需抓住时机,伺机而动即可。”童贯懒洋洋的说到,声音中透着一丝自满。
众人忙夸妙计,刘韐却觉得此计虽妙,却不知道哪里有些不妥,当然,他不会因为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出言得罪童贯,当下也随众附和。
不出童贯所料,旬日不到,金军那边就绷不住劲了,细作传来消息,说金军率军猛攻,一日便攻下大定府,童贯冷笑,现在只需等耶律淳那边忙中出错即可,倒是自己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但是很快,童贯便笑不出来了,细作又回报,说金军自攻克大定府后,却不曾回军,但是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童贯心里不由浮出一丝不妙的预感,他忙命细作再探,务必要探听出金军的动向。
三日后,细作回报,金军已渡过滦水,看行军动向,却是要往析津府进军。
童贯大惊失色,依据盟约,金军不过南,宋军不往北,如今金军已渡滦水,距自己已不过几日路程之遥,若是金人毁盟背约,怕是自己手下这十五万人,当真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
童贯当即传令,召诸将升帐议事,众人听童贯一说,也是万分惊诧,宣抚都统制刘延庆一皱眉,说到:“太师莫慌,金人此举,怕并不是要背盟,而是要学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刘韐问到:“如何个坐收法?”
刘延庆缓缓说到:“如今我军围析津府而不攻,金军却出现在我军侧翼,虎视眈眈,我军攻城势利,金军便有借口,自己攻下析津府,但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即便我军攻破城池,怕也是死伤惨重,倒时金军会如何行动,就不好说了。”
童贯沉吟片刻,说到:“若是我军不攻城呢?”
刘韐一皱眉:“若是如此,只怕金人会以我军背盟为由,直取燕京,搞不好甚至会连我军一口吃掉。”
童贯思索了很长时间,说到:“既如此,那便演一出戏与他看。”说罢,吩咐到:“辽人势弱,金人却士气正旺,防金应甚于防辽,我们可将账下兵马分为三路,一路依据地势,防金人突然发难,一路佯攻燕京,但是不要出力,只需做出声势即可,一路按兵不动,准备随时策应。”
“童帅,此举只怕不妥。”刘韐出言反对到:“河北军战力已是不济,此时分兵,若突遇变故,只怕会不战自溃。”
童贯一摆手:“若不分兵,怕是这十五万人,便是尽数要葬送在这里了。”
刘韐不知道,童贯却是清楚的很,如今之势,若是金人背盟突然发难,凭这河北军只能任人屠戮,他需做好完全打算,实在不行,便是让这两路大军抵挡,自己可趁机率领另一部大军撤出战场,保住性命。
刘韐不知道童贯用心,力劝童贯收回成命,童贯哪里听得进去,他也不与刘韐争辩,旋即传下令去,十五万大军兵分三路,一路屯兵燕京城北,依地势安营扎寨,若金兵来攻,便依地势抗击,一路将燕京团团围住,后日一早便佯攻城池,一路由他亲领,原地驻扎,随时策应。
而刘韐与他的两千新军则被划入了佯攻析津之列,将令已下,万无更改,刘韐无奈,只得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