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随口这般说,我却听得心惊胆战,连忙叩首称:“诺。”悄悄地用衣袖擦擦手心里的汗,拿出腰间的笛子,沉了沉心情,吐了口气,缓缓吹起来。一会儿,竟然有人弹起琴来与我遥遥相应。我瞥眼,是刚才的如仙人般的人物。
一首曲终,我松口气,心道:好了好了,终于结束了。
景帝往后一仰,道:“你笛子吹得不好,以后就不要吹了,实在没什么建树。你唱只歌来听听。”
唱歌?“奴婢唱的不好。”我面露难色,叩首再三,怯怯的回道。
“你这笛子吹的也不好,朕勉强听了,不也没怪你吗?左不过就是听听,计较什么唱的好不好的?只是一点,别唱那些个陈词滥调就可。”景帝说完起身,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便望着我不再说话。大殿内其他人也不语,似是只等我唱了。
平阳长公主看了看景帝,又看了看迟迟不肯张嘴的我,皱着眉头,催促道:“既然父皇都说了,你还不快点。”
“诺。奴婢可否弹琴伴奏。”本来唱的就不好,要是清唱的话,一定会有辱圣听,来下去治个什么大不敬的罪的。还是弹琴虚晃一下的好,好在我这些年跟着小师父学琴艺,在这上面也是可圈可点,拿得出台面的。
“来人,上琴。”宫奴见景帝点头,就道。
立即有宫女送上琴来。
可是……唱什么呢?
我手不自觉的轻轻抚着琴,额上慢慢沁出汗来。
哎呀……唱什么呢?
只能盗取他人智慧了,对不起了先贤,额不,后贤,借您的才能救我一命啊。
曲子从指尖流出。缓缓弹着我新谱的曲子,填了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唱起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宫中舞姬,果然不是一般人物,竟跟着我的歌,翩翩起舞,且跳得那么美好。我竟不忍唱完,真想让她们就这样跳下去,真美啊。隐隐听见有乐师轻轻抚琴跟着我的旋律去和,却和的不如刚才的好。我不用猜便知,这次应该是我的小师父,我太熟悉他的琴声了,只是看来他自己也不很满意,便中途停下了。
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小师父也有不如人的时候,呵呵,以后那这个来笑话他。
一曲终。席间一阵骚动,我心里紧张,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哪里留心别人,是以也听不太真切他们说些什么,只是他们的窃窃私语,叫我心里越发的没底儿了——难道曲风曲词太过新颖,犯了什么忌讳。
把刚才的词细细回顾一遍,好像也没什么露骨的地方啊,没有……吧。哎呀我的妈呀,可别真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原本想拿来救命的,再把自己撞刀口上了,可真真儿是弄巧成拙了。
终于台上,景帝呵呵一笑,放下手里的酒杯,道:“好,曲好词也好,不过唱的果真是不好。来,再来一曲以做惩罚。”
景帝一笑,我便知道自己多虑了,才松了一口气,以为马上就要解放了的我,紧接着听到再来一曲,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我不由的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又在身前的衣襟上擦擦手心里的汗。我低着头,感觉头顶上有无数道目光射过来……
窦太主淡淡的笑道:“陛下惯会如此,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方才一曲,哀家都甚为折服,皇帝不赏她便罢了,眼下偏偏还要罚她,皇帝这般岁数了,还喜欢捉弄人?真是真是……”窦太主这一番话,我听了心里温暖不少,总算有个肯帮我说话的人了。
平阳公主也是好面子的,得意之余,也越发虚荣的想显摆显摆,大有赶鸭子上架之意。又催促道:“还不快点。”
但是她说话的语气,比之先前缓和了许多,只才四个字,却字字都是对我的期望。
完了,我要是唱不出来,让平阳长公主大失所望,丢了面子。皇上会放过我,不见得平阳公主会饶了我。这下完了,要是唱不出来,这平阳长公主府我是回不去,说不定命都没了。
我正寻思着,听见上席有位贵妇人道:“嗯,平阳府上竟有如此人物。”
“姑姑谬赞。”平阳公主异常谦逊的道。
原来是馆陶长公主。又听她嘲弄道:“就是岁数太小了,到底排不上什么大的用场。”
平阳公主闻言脸色尴尬,只好浅笑不语。台上的王皇后,脸上也有些难色,谦卑的朝着馆陶长公主笑了笑。馆陶长公主只做没看见,扬着高傲的下巴。
我这个角度正好看见平阳公主几案下紧紧握住的拳头,平阳侯不着痕迹的在她手上安抚的拍了拍,平阳公主的手才松开。
我见平阳公主这样的反应,又想了想馆陶长公主的话,心下了然。却不由的暗道,馆陶长公主若是以为,平阳是在学着她的样子给景帝推荐女子,培养后宫势力,那可真是想错了。
平阳公主府上伶人之中,我的年纪虽说最小,但所有的姐姐也都尚且年幼,最大的也不过十五。显然,平阳公主府上的人,不是为你的弟弟——当今圣上准备的。而是为你的女婿——来日的真龙天子——养的后宫后备军啊。
景帝的身子有些不耐烦的来回移了移,平阳公主侧头又低声催促我。
我连连俯身点头,又擦了擦额角和手心里的汗,缓缓的弹着琴,尽量不让场上冷下来。心里却思绪飞快的运作,额角的汗,滴在琴上。脑中浮现出一个影子,卫青。于是便想起一日给卫青的唱的歌儿,就到了嘴边儿,骤然指下曲风一改。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曲子极短,我唱了两遍,一曲终,底下又是一片骚动。这次我留心听了,才道无非就是些……夸赞我的话。心里不再如方才,这下安稳不少。
窦太后听完先发了话:“这样有才情的孩子,平阳要好好养着。”平阳公主闻言一喜,俯首承诺。
窦太后又道:“哀家有些累了,嫖儿你随我道长乐宫坐坐吧。”
窦太后说完便离了席,众人叩拜送行。馆陶长公主起身给景帝行礼,便跟着窦太主身后,一脸不悦的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王皇后见馆陶长公主神色不好,便把平阳公主叫道身边低声说了什么,才寻了个由头也跟着窦太后去了。她如今依附于馆陶长公主,想来一向甚是小心讨好巴结馆陶长公主的。
我当时自顾不暇,自然不会多想宫中女人之间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和争斗。直到后来才知道,我早在那个时候就被人瞄上了——我初展才华,已经叫某些人不得不注意,不得不留心了。
窦太后离席,景帝坐定,又吩咐众人入席。
景帝复又细细回味一番方才的那一曲,道:“啊,嗯,方才这首歌曲儿,怕是你写给那日,和你一同在上林苑牧马的那个小子的吧……那是你的小情郎?”
我见平阳长公主听到“小情郎”时,脸色一敛,心道不好,便急忙解释道:“啊,不不不,我,不是,奴婢……”
景帝哈哈笑道:“这有什么好不承认的,朕也青春年少过,就你们那些个小儿女的事儿,朕一眼就能看得**不离十。”
哦……好吧,你是皇上你说了算。我怯怯的看了平阳公主一眼,回去要好好解释啊。我身为平阳公主府上的伶人,怎么能在府外有什么情郎之类的人呢?
景帝并不知道我心烦恼,意犹未尽道:“嗯好,这首歌好,词虽直白,但是难得情真意切,要不是把你逼狠了,怕是不肯轻易拿出来唱的。要不……再来一曲如何。”
我不由的打了一个激灵:“皇上,奴婢实在才疏学浅,近日在皇上面前已经是全盘托出了的。蒙皇上错爱,如皇上还是意犹未尽,求皇上宽限几日,奴婢回去叮当尽心尽力为皇上谱写新曲。”我赶快跪下扣头求饶,我是真的没有了。书到用时方恨少,原来是这个滋味啊。
“才疏学浅?哈哈哈哈哈,你倒是谦虚,好,赏。”景帝哈哈大笑,随即叫赏。
“赏……”景帝身边的宫奴扯着嗓子喊道。
景帝又道:“也记平阳一功。赏。”
平阳公主和平阳侯,领旨谢恩。
我也没见着赏,就被宫女们引下去了。我坐在小师父身边擦汗,乐师都看向我和我的小师父。我见那个如谪仙一样的小乐师,也看过来,就对他笑了笑。他却表情淡淡的只点了点头,就算回礼了。我心下有被冷落了感觉。
这时又听见,景帝道:“今日,朕的御用乐师们倒是安静了许多。刚才似乎只有那么一个半个的敢跟着和。其他的呢,都怎么了?”
众乐师闻言,皆俯首叩地,惶恐不言。我见小师父倒不和这些乐师一同俯首叩拜,只是他的嘴角不由的抽了抽。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