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枚车钥匙程隐留了一枚,快递送来的那个,她揣在兜里,隔天下班后直奔沈晏清的地盘交还给他。
沈修文说和的确上心,还颇有技巧性,当时在车里讲了那么些,见她仍旧神色难言,后来就改劝说:“你不要想太多,你就当是我或者居业哥送你玩的。”
意思是要她收下。
她喊廖老太太一声奶奶,除此之外,和其他廖家人根本不亲。他们还不如沈家人待她一半好,哪怕严肃老成的沈居业也是真的关心过她,更别提老爱逗她的沈修文。
程隐没有拒绝沈晏清带她去看车正有这个原因。
但这些身外之物,有人看得比命还重,于她而言多了却无甚作用。
嘉晟汇隆商厦很高,沈晏清的办公场所更是在上中之上。到大厦外时给他发了个消息,没有任何凭证,门前的安保便放她进去,领她到电梯前的前台小姐更是随和,言语间隐约透出一股渗人的恭谨。
程隐不管别的幺蛾子,静静乘电梯上去。
顶楼这一间与其说是办公室,到不如说是什么私人场所,视野宽阔,从透明玻璃墙望出去,外头鳞次栉比的大厦尽收眼底,室内采光优异,照得一片亮堂明彻,地上手工编织的地毯,图案纹线隐隐泛着光。
沈晏清坐在沙发上等她。
程隐毫不客气,在他对面坐下,将车钥匙往他面前的茶几上一丢,“这一辆我用不上,你自己收好。”
无论是发消息还是打电话让他拿回去,他都毫无反应,装死的本事倒是强。
沈晏清朝茶几瞥了一眼,“刚下班?”
“废话。一下班就跑这么老远,托你的福,真是谢谢了。”
他没接话,问:“晚上想吃什么?”
理所当然得让人无言,程隐没理他这话,反问:“昨天修文哥是你找的?”
他说是。
“电话里说的和短信里写的,你都当没看到,就是非要我亲自跑这一趟?”
他嗯了声。
“……你有毛病?”
沈晏清反应平静,淡淡说:“消息回了,你现在还会坐在这?”话题一转,又说,“既然你没什么想吃的,我定了一家海鲜餐厅的位置,前几天二哥跟爷爷聊到说那儿的菜品不错,爷爷不方便出门,我们可以拍给他老人家看。”
“……”程隐翻了个白眼,“要脸吗你还。”
又是沈修文又是沈承国,一个个搬出来压她。
他一脸淡定,说:“不要。”
程隐看他几秒,冲他比了个中指。
“日。”
沈晏清不喜欢她说脏话。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就见他微微变了脸色。
莫名地,心里舒服了些。
却没等到沈晏清不高兴,那一抹略不赞同只在他眉间出现了短短一瞬,很快又平静下来。
他勾唇笑了下,对她故意的挑衅不以为然,反而勾了勾指回应:“来。”
程隐顿了顿,忽地索然无味。于是起身,“我回去了,你自便。”
刚转身,他站起来拉住她的手腕,一个轻扯将她圈到怀里。
背紧贴他的怀抱,腰上箍着他的手,程隐回头,拧眉:“你干嘛?”
“我点了你喜欢吃的菜。”
“你自己不会吃饭?”
“吃饭和吃饭,不同。”
“有什么不同?”想碾他的脚尖,程隐跃跃欲试。
“……约会和吃饭的区别。”他揽在她腰上的手臂很紧,但力道又不敢太过重地着在她身上。他道,“二哥说,追求一个人,需要脸皮厚一点。”
这话槽点多到无处下口,本该有一千个点可以笑话,程隐却顿住没动。
默了几秒,她抬手覆在他手背上,而后握住,用力地一点一点将他的手扯下。
拿开他的手臂,从他怀里出来。
程隐转过身面向他。
“沈晏清,你真的分得清感激和爱情么?”
一字一句,问得无比认真。
“我救了你一条命,沈爷爷和沈奶奶帮着廖家照拂我长大,你没什么好欠我的。”她抬眸直视他的双眼,说:“无论愧疚还是感激,都没必要。”
五岁那年,原本她会被送到孤儿院,以另一种方式长大。
那份检查报告改变了一切。
——她的骨髓和沈晏清适配。
沈晏清七岁的时候,被噩运突袭,患上了再生性障碍贫血。他的症状轻,可以无忧活到成年,但之后是否会病变,谁都不能保证。
沈家上下所有人和他骨髓配型的结果都是不适。
唯有程隐。
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骨髓配型成功,几率是数万分甚至百万分之一。
她这颗茫茫人海飘来的粟粒,和沈家孙辈行三、走到哪人人高看一眼的天之骄子沈晏清,成了这寥寥无几中的一对。
自此命运发生了巨大改变。
她被沈老太太送到廖家,成了廖家的人,多年来仅仅只是作为邻居的沈家对她上心万分。
沈老夫妇对她好,程隐知道。
她一直拼命做到最好,念书、学习、唱戏、练字……不让廖家丢脸,也不让沈家人失望。
当沈家人问她是否愿意捐献骨髓给沈晏清的时候,她没有半分犹豫。
怎么会不愿意。
如果不是沈奶奶,她根本做不了‘廖家人’,不知会流落到什么境地,说不定会有另一番天上地下的颠沛人生。
只是抽骨髓血,没什么后遗症,即使运气真有那么差,真的有什么不良影响,不过也就是免疫力变差一些而已。
沈晏清满十八的那年,十五岁的她毅然躺上了手术床。
几天之内反复抽血,术后几个小时一动不能动,静静平躺着。
度秒如年。
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结果。
——哪怕她早就知道,沈奶奶送她去廖家,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一天。
早在沈老太太去世的那年,被叫到病床前的程隐就知晓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沈晏清的病是老人心里放不下的大石,这一桩如果无法解决,死也难以瞑目。面对老人临终前的遗愿,她当然点头应允。
却也流着泪问,当初让廖老太太收养她,是不是只是因为这一点。
沈老太太气若游丝,吊着那一口,许久才颤颤说:“但是……但是,这些年对你好,并不只是因为这个……”
短短一句话,便是承认。
承认了真,也承认了假。
老太太出殡的那天,程隐没到场。在练功房里,沈晏清以口舌之快将悲痛发泄在她身上,说最不喜欢沈老太太的分明就是她,她红着眼没有回嘴,但真的不是。
在他面前捂脸痛哭,哭的是内心无处可泄的酸涩,同样也哭亲人离世。
不管最初出于什么目的,后来沈老太太的情分,哪怕只有一分真,对她而言都值得百倍相还。
人生一世,遗憾的事有很多。
唯独这一件——
用她一腔骨髓血,救沈晏清无虞,她从来不曾后悔。
……
和沈老太太在病床前谈话的场景,程隐还能清楚回想起来。如今对着面前病愈安好多年的沈晏清,忽觉当时心里的那些情绪,似乎都不是那么重要。
“救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我现在也好好活着没有任何问题,你的感激,这么多年了还不收一收?”
程隐对着脸色微微凝下来的沈晏清挑眉。
“至于出国的事,站在我的立场,我怨你是应当,你愧不愧疚却没有一定说法……说真的,我回来之后你的反应也太配合我了,你这样让我的恶意显得很尴尬。”
她所有尖锐棱角,所有伸出的刺,他都一一受下。
就像两个互相假装的人对着演戏。
有什么意思。
“程隐。”
沈晏清蹙了蹙眉,“你……”
然而还没继续说下去,紧凝的气氛被一阵手机铃声打破。
对视两秒,程隐收了目光,拿出手机。
是孙巧巧打来的电话。
她摁下接听,尽量将语气放平:“怎么了?”
本以为是和离婚官司有关的事,不想却是另一桩。
“……你说什么?”
孙巧巧又复述了一遍。
这一回她听清了,听得非常清楚——小杨钢要被孤儿院的人带走。
他的养父死了,死在凌晨黑漆漆的街道上。
垃圾在车里堆得太高,易拉罐滚落,滚到路中央,他去捡的时候,被车撞得血肉横飞。
司机没有闯红灯,亦是飞来横祸。
但按照规定,该负的次要责任无法避免。
司机如何赔偿如何担责自会有判定,眼下的问题是小杨钢的去留。
周围邻居在处理他养父遗体一事上各都出了力,可谁都不想平白揽事上身收养一个患病的小孩。
经过街道委员会讨论,决定将他送到该送的地方去。
小杨钢这些日子都是在孙巧巧家吃的饭,如今孤儿院的人来了,正在商量带他回去的事。他的学籍在附近的小学,如果去了孤儿院,念书会成很大问题,除了距离,还有许多麻烦。
孙巧巧说本来不想打这个电话,可看他小小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什么也不说,只是红着眼睛静静看着空荡荡的晾衣杆发呆,那心里就莫名堵得慌。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想到了程隐,想问问有没有更好更妥善的解决方法。
“你等我,我马上过来,今天别让他们把人带走。”
电话里说不清楚,程隐捏紧手机撩下话,听孙巧巧应了,当即要赶过去。
沈晏清拉住她。
她皱眉,还未言,他正了脸色:“拦车不方便,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