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呵气成霜,风刮在脸上,刀割一般。
这样的天气,路上行人都稀少,所以当长长一串人马出现的时候,就难免不吸引人的目光了。
“这天气,怎么会有贵人出行?”高头大马,衣甲鲜明,完全可以说明这行人的身份不简单,但是奇怪的是,前后护卫装备如此精良,被簇拥在当中的人,却是徒步前行——莫非是囚徒?
只有被流放的囚徒,只有身份贵重、而又被流放的囚徒,才会出现这样怪异的现象,这样的事,边陲之地的军汉看得最多,张老三感慨了一阵,转头问身边的先生:“先生瞧着,这是个什么人物?”
被称作“先生”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一身蓝衣洗得发白,却十分干净,指上有茧,却并不是个勇武有力的样子。永平镇在燕国和吴国的边界上,紧靠着长江,两国最近往来频繁,过界的贵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李彦远远看一眼,发现是个女人,判断说:“如果是一般官眷,到流放的地步,也用不着这样大的排场,既然有这么多兵士护送,多半、多半是个公主了。”
两人说着,一行人走近,张老三和李彦也得以看得更清楚一点,张老三正在发牢骚“这都什么世道,连公主都……”忽听得李彦一声惊呼:“兰陵公主!”
被簇拥在侍卫中的女子听到惊呼,转脸来看了一眼,惨白,黑洞洞两个眼睛裸露着,如九泉之下爬上来的厉鬼。
是的,她就是兰陵公主元嘉敏。
十年前权倾天下南平王的长女,不幸有克母之名,却幸运地得到了父亲的宠爱,得赐公主;不幸姿容平常,却幸运地嫁给了被叔父篡位,自吴国投奔而来、惊才绝艳了整个京师的宋王;不幸父兄被诛,却幸运地没有被抛弃;不幸燕国衰弱,却幸运地遇到了夫君复国,她将离开分崩离析的燕国,到吴国为后。这样的一生,该说幸,还是不幸?
兰陵公主惨然笑了一声,如果僵硬的肌肉还能够拼出这样一个表情的话。从洛阳到永平镇,她已经徒步三千里,她小的时候帝国动荡,偶尔听父亲说起,哪个大臣、哪个王侯被发配流放,那时候她曾天真地问父亲,三千里外,是怎样一个世界,父亲说,有白雪如琉璃。
如今都到眼前来。
往前走,还有三千里。隆冬时节,身边所有的护卫都穿了厚厚的军衣和铠甲,只有她一人身着华丽的丝绸,据说是吴国动用了两千织女,费了无数金丝银线,不休不眠赶制出来,皇后的礼服,轻薄得就像是花瓣。
所谓皇后,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笑话。
当吴国使臣北来,向燕国皇帝元明修索要他们的皇后,她不得已跪下叩别,看着皇帝身边的妹妹嘉言,只要她说一句话、只要她说一句话,她就可以留下,可是嘉言笑吟吟举起酒觞,笑吟吟说:“姐姐此去,一路顺风。”
一路都顺风,那真是世间最隽永,也最恶毒的诅咒。北风割得脸上、身上、手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因为太冷,血流不出来又结了痂,痂裂开,再结一层,层层叠叠,叠着尘,叠着土,叠着风里的沙,也叠着江南之地的雨水。
往前走,还有三千里,还有三千里,她就能够见到那个人。
出了永平镇,暮色渐深,远远能听到哗哗的水声,是长江近了,燕国与吴国,以长江为界,长江近了,那意味着,燕国尽了。她即将离开燕国,进入吴国的地界。嘉敏想要回头再看一眼故国,她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回不了这个头,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这个国家的分崩离析,是她的错,她明白嘉言的恨意,但是她无能为力。
越走越荒凉的路,越走越荒凉的人生。
忽然远远来了一队人马,黑衣黑骑,铁一样的颜色,铁一样的沉默,铁一样的冷。风卷残云地卷过来,将兰陵公主一行人团团围住。
“什么人?”领队的手按在腰刀上,喝问。
对方不答话,只缓缓举起手,金光闪闪一面令牌,嘉敏勉强抬头来,因为太高,也因为太远,她看不清楚全部,只看到一个字:敕。
皇帝之命曰敕。
一场拼斗,或者说屠杀——吴国的护卫见字倒戈,燕国的护卫被屠杀,不断有滚烫的冰冷的血溅出来,在嘉敏的脸上,在嘉敏的眼中缓缓化开,她知道这就是结局了,他不会见她,哪怕她只是想问他最后一句话。
死在燕国的土地上,是她最后的价值,嘉敏冷冷地想。她没有逃开,她不想做无谓的挣扎,如果一定要死,那么至少死得像一个公主——而不是那个所谓的皇后!兰陵公主,是父亲为她争到的封号。
领头的黑衣骑士跳下马,朝嘉敏走过来,语声里压着笑意与得意:“公主殿下,要不要猜一猜,我是谁?”
嘉敏低头看自己的手,这个声音如此熟悉,何必要猜?他让苏仲雪来,是让她死心呢,还是让她一雪前耻?
苏仲雪掀开头盔对她微笑:“公主不肯猜,那么让我来猜一猜,十年前,公主殿下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日?”
“公主殿下,莫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你现在不说话,以后恐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不说是吗?没关系。”苏仲雪轻松自如地转嗔为喜,“我只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定会开口的。”
“公主殿下会不会一直很疑惑,明明南平王一直都是个很谨慎很小心的人,对你们的皇帝也一直很提防,到底那一天,为什么会轻身入宫,被皇帝亲手击杀?”
嘉敏嚯地抬头:“为什么?”
“想知道?”苏仲雪笑了,在冰天雪地里,在血肉横飞中,笑得灿若春花,“不告诉你。”
“求我啊!”
“舔我的靴子!”
嘉敏沉默了一刻,然后慢慢、慢慢地俯身去,苏仲雪眉间眼上,盈盈都是笑意。十年,她花了十年的时间,终于把这个女人踩在脚底下,没有尊严,没有骄傲,一无所有……她知道嘉敏一定很想知道答案,也知道除了求自己,她再没有别的办法。
正得意时候,忽然腿上一痛,却是被嘉敏死死咬住,血当时就涌了出来。
苏仲雪大怒,要一脚踢翻嘉敏,却被抱得死紧,怎么都甩不掉:“疯子、你这个疯子!”
苏仲雪挣不脱嘉敏,终于咬牙抽刀,长刀从嘉敏的背心插进去,鲜血喷出来,嘉敏痛得不得不松口,她抬起头,抬起眼,最后死死瞪住苏仲雪,这样怨恨的目光,即便是苏仲雪,也忍不住被骇得退了一步。
又哈哈大笑起来,死了,她已经死了,她再怨恨又能怎么样!死不瞑目是吧?苏仲雪笑了一声,走过去踢了余温未散的尸体一脚,笑吟吟地说:“想知道为什么是吧,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因为……你。”
“因为你。”
最后三个字落音,冰冷的空气像是颤了一颤,一颗星陨落……当然,并没有什么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