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姐姐她——”嘉敏脑子里一片混乱。
贺兰初袖僵着面孔:“宫里传的是自缢,但是宫里的消息,不一定是真的,我也只是听说。但是三娘,你我都知道,有些事,原本不会发生。”
“有些事?”嘉敏怔怔地重复,“哪些事?”
贺兰初袖略偏了面孔,这样,灯光就全打在右边的半张脸上,折射进黑的瞳仁里,光华流转。她像是十分难过,还有愤怒,而这难过与愤怒,竟不像是假的:“哪些事,三娘是要我挑明么?”
嘉敏不做声。
贺兰初袖眉尖往上挑,她冷笑着,连珠炮一样一口气爆出来:“原本该是谁做这个皇后?原本陛下与皇后成亲大典上有没有意外,原本昨天,会不会有刺客,哪些事,三娘你还不知道是哪些事么?”
听到这里,嘉敏方才如梦初醒,眨了眨眼睛:“表姐的意思,是因为这些变故,陆姐姐才死的么?可是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贺兰初袖深吸了口气,像是非如此,不能够压下心头怒火:“三娘如今好好的,就忘了一年前,自己怎么死的了。”她其实并不清楚地知道,嘉敏究竟重生于哪一日,只是根据她的举止,估算约莫是一年前……没准还更早一点。
嘉敏略垂头,想了半刻:“表姐的意思,陆姐姐是和我们一样——”
“不一样!”贺兰初袖截口喝断,她也料不到这当口,嘉敏能忽然蠢成这个样子,就好像当她发现自己回到从前的时候,心智也退化到了从前,丝毫都不像这年余来的三娘:“你我的死,都是被迫——”
“表姐的死也是被迫么?”嘉敏眼前一亮。
贺兰初袖瞪了她一眼,她也意识到自己口误,虽然这个口误并不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三娘眼下不担心天色将明,却要纠缠这些细节么?”
嘉敏畏缩了一下,不再出声。
“你被苏仲雪杀死,我是病亡,病亡当然也是被迫,不然以太后尊荣,你以为我就这么乐意去死!而如今陆皇后不是,她是自己选择的死亡,三娘你可以想想,她死的时候怨气能有多大,这股怨气,恐怕就是——”
“就是你我回到从前的原因?”嘉敏总算是跟上了她的思路。她原本还想问,表姐怎么知道陆皇后的自缢是自愿而不是被迫,但是以贺兰初袖在这宫里的人脉,就是知道,也不出奇。
“那依表姐的意思,这些变故,就都不该有?”
“她怨的可不是我。”贺兰初袖说。
“难道是我?”嘉敏惊奇起来。
贺兰初袖往窗外看了一眼,仍然是黑沉沉的天色,黎明前最后的黑,她们都知道,天就要亮了,南平王和昭诩就要进宫了,如果她们不能及时逃离,喋血,就会像从前一样,在她们面前发生。
“当真与你无关么?”她问。
“表姐把我绕糊涂了。”嘉敏说,“搅了陛下大婚的是吴人,行刺昭阳殿的也是吴人,陆皇后怨恨的,不该是吴人么?如果她都不怨恨原本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表姐,又有什么理由怨恨完全不相干的我呢?”
贺兰初袖看了她半晌,忽然说道:“三娘,你知道你如今人在哪里么?”
嘉敏环视四周,再一次。卧房并不大,除了当中极尽奢华的卧榻,就一张樱草色刻丝琉璃屏,她家中卧房里有张一色一样的,不过那屏上画的是山水巉石,这里是美人抱瑶琴,许是汉时昭君的典故。
窗下黄梨木妆台,雕饰得美轮美奂,台上明镜如皎,映着灯树里的火,青瓷美人觚里洁白一束月光花。
“是……凤仪宫?”嘉敏说。
“是凤仪宫,我从前住过的凤仪宫。从前,我得了好东西,总会给你备一份,所以从前你进宫,都住在凤仪宫里。”
不是玉琼苑。
嘉敏呵了一声,不以为然。
“三娘你再想想,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嘉敏看了一眼墙角的沙漏。其实不必看,她也知道天快要亮了。天边最远的地方,已经依稀可以看到鱼肚白,月亮残成一弯,越来越薄的影子,越来越薄,等待红日的一跃而出,金光万道。
“我并没有参与这件事,陛下固然信我,也未尝不防着我,毕竟,我是在府里长大。我娘亲至今也还在府里。所以我当时知道得并不多,我也是后来,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应该就是这时候了,报信的人已经出发,是高阳王。三娘你还记得高阳王么?”
高阳王,嘉敏记得这个人,是孝文帝的弟弟,论辈分,她须得喊一声“叔祖”。先帝时候颇为受宠,权重一时,富贵盖京华。据说洛阳能与他斗富的,就只有咸阳王。当然咸阳王的名声又不一样了。
原来是他。
明知道迫在眉睫,嘉敏也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笑:“陛下糊涂,我产子这么小的事,何至于劳动高阳王叔祖!”
“以姨父如今的权势,何人不谄,何人不媚,”贺兰初袖冷笑道,“高阳王又算得了什么,就是陛下亲至为贺,姨父也当得起。”她这时候已经改口说“如今”,不说“从前”,显然是默认了她们的处境。
时隔太久,嘉敏其实已经记不起父兄当日的权势,她并不曾因为权势受过委屈,自然也不会在乎,就好像大富之家的小儿,不会在意钱财多寡,虽然多总是好的,但是因为没有缺过,也就不至于汲汲以求。
但是作为一个生活在权臣阴影下度日如年的皇帝的妻子,贺兰初袖想必深有体会。
“眼下高阳王已经骑马出了宫城。”贺兰初袖说。暗夜里,并不能听到马蹄点地的声音,也许是隔得太远,凤仪宫里静得出奇,呼吸急促起来,姐妹俩不约而同想起十年前的晚上——对嘉敏是十年,对贺兰初袖,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高阳王出了宫城,往北走,抵达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姨父被高阳王的叩门声吵醒,十分不悦,他说,如果高阳王禀报的事情不能让他满意,他就用床头的斧子砍下他的脑袋……”
嘉敏不说话,这确然是父亲的口吻,她还记得。人在得志之后,人在得志多年之后,心境和举止会大不同于从前,就好像她从前认识的周城,和后来瑶光寺里周家的车夫不是一个人一样。
“高阳王说,是好消息,大好消息,他是来恭贺宋王妃弄璋之喜。”
宋王妃弄璋,不去送王府报喜,反来南平王府,那自然是因为南平王父子权势。
但是嘉敏只是个公主,嫁的又是异姓王,就算是生儿之喜,也不至于劳动宗室里辈分最高的高阳王。
南平王心里不是没有疑惑,但是高阳王轻佻地摘下他头上的帽子,舞了个回旋,无尽欢欣的神态,终于让南平王终于放了心——高阳王原本就是谄媚之辈,为了讨好他,弄出这么大阵仗来,并非不可能。
当然贺兰初袖并不敢把这一段说给嘉敏听。
“……然后姨父和表哥就轻车简从,跟着高阳王出了门,快马加鞭,往南进宫……”
夜色一丝一丝地被风抽尽,马蹄出了王府,声声,埋伏在乾安殿东门的鬼影幢幢,等候的煎熬,丝毫不亚于苦战的疲倦。
“不要再说了!”嘉敏忽然尖叫一声,她知道后来,她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不必贺兰初袖再往下说,她猛地站起,又被贺兰初袖按住双肩:“姨父和表哥就在进宫来的路上,三娘,你还是不肯说么?”
“说、说什么?”嘉敏一时气短。
“说实话呀,”贺兰初袖压低了声音,就像是刚刚从轮回之地上来,还带着地狱的幽冷,那些话,那些字眼,经她的薄唇吐出,滋拉拉燃起一簇一簇的鬼火:“说实话呀,三娘……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
“你看这里,”贺兰初袖指着窗外,天色暮蓝,大多数星子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只有她们头顶的那颗,还散发着黯淡的光芒,“你看到了么,那是陆皇后,她没有走远,她就停在这里,在这里看着,在这里等着,三娘,你还不忏悔?”
“我……”嘉敏咬唇,“表姐要我忏悔什么?”
“没有时间了三娘,没有时间了!马儿跑得有多快,从王府到宫里,只需要半个时辰,再等等、再等等你就会听到马蹄的声音……如果、如果不能够得到她的原谅,你知道你会看到什么……”
何止是马蹄的声音,也许还有战鼓的声音,敲在每个人心里,咚咚咚,咚咚咚!
刀在鞘中低鸣的声音。
还有后来,血手攀上马车血手,惊鸿一瞥那张狰狞的面孔……是哥哥,是她的哥哥!
父亲已经找不到了,最后哥哥也没有找到,她没有能够为他们收尸,因为都碎了,所有人都……碎了。
撕心裂肺的恐惧,一滴汗,从嘉敏额上滚落,“啪嗒”打在地上,浅浅一个水坑。
背心已经全湿了,还有头发,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上,她知道自己的脸白得像鬼:“表姐到底要我忏悔什么?”
——如果忏悔能平息灵魂的怒火与怨恨,如果忏悔能令死者安息和离去,如果一切能回到从前,如果,如果,如果只是如果。
惊惶与混乱,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嘉敏咬紧牙关,是谁说过的,要逆天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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