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怀疑是段荣不合时宜的神棍戳中了李十一郎的痛处,让他没了胃口,很有几分歉意,扶李十一郎进帐,还体贴给他倒了温杯水。【风云阅读网.】李十一郎勉强喝了一口,周城道:“这事儿怪我,姐夫他并非有意——”
“我知道。”李十一郎打断他,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温水入肠,紊乱的心神稍稍镇定下来,不由失笑。也是他自己吓唬自己了,且不说神棍信口雌黄,就算偶有猜中也不奇怪;即便他真是金口玉牙,泄露天机,这个龙兴在谁身上,眼下还说不定呢。
虽然他不看好燕朝如今形势,但是如果皇帝上位,励精图治,云朔乱局也还没有到不能解的地步,譬如,使南平王北上——
想到这里,李十一郎倒是心思一动,问道:“我说周郎,如果朝廷派南平王北上收拾残局,你当如何?”
周城随口道:“当降。”
李十一郎:……
这出息!
周城不慌不忙补充道:“李兄莫忘了,我从前给南平王世子做过亲兵,南平王父子帐下的战斗力,我是知道的,打不过,自然以保存实力为先。”
原来这货还给昭诩做过亲兵……等等!保存实力是个什么意思,说到底,还是不肯甘为人下么?
周城想一想又道:“不必扯这么远,如果宋王殿下当真如李兄所说那么能干的话,这次平叛,就能把各路兵马收拾了个七七八八……”
李十一郎吃惊道:“周郎这样看好宋王?”
周城点头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人。”
“比南平王——”
“李兄说笑了,南平王什么年纪,宋王什么年纪,再历练个十几二十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那南平王世子呢?”李十一郎心道,南平王不能比,昭诩虽长他两岁,该是能比的了吧。
周城看着他笑了一笑:“李兄这是考我?”
李十一郎:……
如果他没有留的心思,如此考问,好像确然不是太合适。
李十一郎犹豫了片刻,抬手又饮了半口水,不承认也不否认,态度大约类似于你爱说不说,反正我就是问了。
周城“哈”了一声,拒绝道:“这个不好说,我也没亲眼目睹过宋王打仗。倒是李兄当时在场,不妨与我说说?”
这回轮到李十一郎黑脸了。这小子真是个打蛇随棍上。他是在场不假,但是当时已经入夜,现场混乱,哪里有这个余力,都是事后自个儿慢慢拼凑和推测,再复原出来,这小子倒好,张口就要全程……
一时说道:“周郎这就不对了,宋王带的可是你的兵……”
“是三……公主的兵,我练的没错,但是怎么用,就看人了。”周城笑道,“李兄要是记不起来,与我说说当时情形,也是可以的。”
李十一郎多少有些意外,他让周城臧否人物,确实有考校的意思。一个人能不能成事,与野心有关,与气度有关,与识人之明、容人之量有关。多少人栽在识人用人的问题上——譬如西楚霸王。
孰料这小子狡猾,不肯点评南平王世子与宋王,却主动要露一手用兵的本事,这是要和萧南一较高下么?
他对洛阳,怕是不如萧南熟悉吧。不过话说回来,要乱世称雄,不通兵事那是找死。
李十一郎收了之前的轻佻,当真与周城说起昭诩迎亲那晚的意外变故来,天如何黑,乱如何起,兵从何来。
周城从李十一郎帐中出来的时候,时已近二更。李十一郎留他同榻,被他拒绝了。
出门被风一吹,看到满地残骸,不由泪流满面——足足三百斤呢,可怜他,就没吃上几口。也不知道他们叫了多少人来,分了多少出去。
小兔崽子们端的能吃!
夜已经很深了,他有点犹豫,但还是想去见见那个人,不然心里总不得安——虽然不安也无济于事。
有个词叫鞭长莫及。
“二哥!”芈二娘揉着眼睛出门来。
——周城认了芈昭这个弟弟,按着排行,上头有芈大郎,他行二,芈昭行三。所以芈二娘呼他二哥。
周城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芈二娘却问:“二哥吃过了么?”
周城干咳了一声:“……去睡吧。”
芈二娘道:“我去热热,还有剩的……”
周城心里知道是芈二娘私藏,不然,以那群小兔崽子的战斗力,别说肉了,骨头有渣就不错了。然而芈二娘的好,总让他隐隐有承受不起的错觉。当然他们如今已经是兄妹,她对他好是应该的。
理论上是这样。
周城站了片刻,硬起心肠道:“不用了——我还要出去。”
芈二娘也不意外,打仗不同于居家,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去,也不能多问,只道:“这里有点干粮,带上吧。”
周城提着干粮袋子走在夜风里。芈家两个姑娘都能干,芈二娘除了能干之外,性情果断刚强,不拖泥带水,比他从前认识的小娘子都强出许多。当然除了三娘子。他从未试过拿三娘子与别人相比。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约就是……不必比吧。
他总记得初夏的下午,浓荫匝地,知了在窗外一声一声叫得声嘶力竭,佛堂里却是凉的,静的。他与她相对而坐,神佛见证他们的相遇,她从头上拔下簪子,她说:“你相信这世上有公道吗?”
她说:“……我也希望有。”
一晃,两年有余。
就连距离他与她说“给我一点时间”的那个秋夜,也有两年了。周城这时候走在路上,淡银色的星光如雪片飘下来,覆满一身。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是人总需要点什么,来说服自己坚持。
——你不知道你会遇见什么,你不知道你会遇见谁,在什么时候。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对你笑。
周城推开一扇门。这里距离他的营帐其实不太远,不过是奴役所居,条件自然比不上他的营帐干净和清静。但是能独居一帐,已经是他格外开恩了。而贺兰氏,并没有能力把它收拾得像样一点。
里头黑得像个窟窿,甚至还不如露天,风月敞亮。黑影哆嗦了一下,转头看过来的眼睛里,多少恐惧与绝望。
“是我。”周城摇了摇头,他知道她怕什么。
如今她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推测他了。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她,谁叫他当初那样恐吓,之后从杜洛商麾下出逃的时候,用羊皮袋装了她挂在马上,一路颠簸折腾,可想而知。骨头没碎,是她命大。
黑影明显松了口气,但是很快又换了警惕的目光。
这个混蛋!每次来见她,总能套走一篇话。无论她怎么用假话掺沙子,反正他最后都会心满意足地离开——她也希望自己能够骗过他,希望他死于非命。奈何祸害遗千年,这特么居然是真的。
但是有时候,贺兰初袖自个儿也疑心,并不是她骗不到他,是她不敢,也不想。她不知道自己如今所在的州县,但是她很清楚她眼下的处境。没有这个混蛋的庇护,这遍地流民、反贼、大兵,能把她生吞了!
如今想起在平城,在洛阳,在金陵……受过的委屈,那些一时不能忍的气,以及最后的不甘心……不是不懊悔的。
没有什么比干净干燥的衣裳,柔软的被褥,丰富而精细的食物,以及坚固的屋宇——无论是皇宫、王府,还是当初她在平城住过的宅院——更好的东西了,为了这些,她情愿被那些洛阳高门的贵女瞧不起。
她情愿与太后、皇帝、嫔妃,甚至宫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她情愿人人都觉得三娘比她重要,前程比她好。包括她的母亲。
她情愿萧南到最后也只肯给她尊荣,不肯给她更多。
那些都不重要!
比起生存来,跟一口饱饭比起来,跟一碗干净的水比起来,跟痛痛快快沐浴一次热水比起来……那些都不重要!
然而这时候,她只能昂起头,竭力想要摆一个倨傲如王妃的姿态问:“小周郎君这次来,又想知道什么?”
周城站在阴影里,垂着目光微笑,他说:“原来在嫁给宋王之前,三娘子还订过一次亲么?”
李十一郎瞪着眼睛看帐篷顶上漏下来的星光,他忽然反应过来,周城那个混蛋,避而不谈宋王与南平王世子的高下,是怕日后传到兰陵公主耳中、让她不喜么?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小子想得也太远了吧!
轮得到他么!他酸溜溜地想,这两个天差地别,怎么看都拉不到一起的人,难不成……还真是姻缘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