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池芸松开手,将严舸往外推了点,直起身,拢了拢披着的外衣。
“走吧。”她抬头看了眼他,复又半垂下眼帘。
不待严舸答应,率先转身走向车去。
严舸没有马上跟上,落在后面三四步的距离看池芸的背影。
他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又长又大,腰杆挺的笔直。
她似乎一直习惯这样,从很小的时候便是,无论站立还是端坐,腰杆笔挺,再冷的寒冬户外都是如此。忽而想到那年除夕夜,她像一颗小豌豆包裹在她二姨夫巨大外套里,可是他还是觉得那少女异常的明媚动人,宛如天上的仙女下凡。
想到这里,他不觉弯了弯唇,她的确好看,从小就很好看,一直到现在,他都觉得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
可是他最喜欢的还是她的爽直明朗,不卑不亢。
以前私下里,她问过他一次,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他想了半天,最后说,忘记了。
有点不太负责任的回答。
怎么会忘记呢?
只是因为太复杂难以说清楚罢了。
他对她的认知和感受,很难从一个时间概念上去划分,是长时间的沉淀,日积月累的感情积淀。
犹记得,最初见到她时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个有趣的小娃娃,话很多,问题也很多,不厌其烦的,很友好,那时他刚经历了人生第一场浩劫,刚到槐乡不久,受尽欺凌抬不起头,对任何人事物都心存防备自我保护过度,几乎是人生最暗无天日的时候,她就像清晨第一缕阳光徐徐照进他的心里。
再后来,随着她的长大,去往槐乡次数逐渐增多,她的身影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村子里各个角落,一群男孩子里面就她一个女孩子,男孩玩什么她也玩什么,又疯又野,笑声很大,他慢慢注意她,才知道原来她就是那对很出名的双胞胎中的其中一个。
后面的事情似乎有些说不清了,不知道是他刻意接近她的,还是她有意寻找机会凑近他的,但是他逐渐从她热切的目光中看到那份爱意,他不敢确认,唯恐自作多情,他不似她,可以明目张胆地把爱说出来,只能默默将喜欢和好感放进心里。
他以为他能放很久很久,直到那次冷饮店里,她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说出那句“早就影响了,你不答应也没有用,客观上早就存在的东西,眼睛忽视它,它还是存在的”,才知道,她是那样胆大的女孩子,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他在一起,谁都无法改变,更不可能说服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让他彻底心动。
于是他缴械投降。
更深入的了解,看到她柔弱的一面,知道她欢笑背后的冷静,强势背后的无奈,忽然明白了,她的早熟,她的冷漠,她的无助,以前总看见她光鲜的一面,原来她把这些都深深藏在背后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没有真正认识她以前,总觉得这女孩子特别。
人不会莫名其妙成长起来,特别的人总有一段特别的故事。
我们的生命里,会有这么一些人出现,越了解越发现越欣喜,她就像一座无穷的矿藏,永远教你采掘不尽的宝藏,你会发现,你越来越喜欢她,甚至离不开她,而你也希望通过改变自身去缩短你与她的距离。为了你所爱的人变得更好,这种感觉,微妙又幸福。
前面几步远,池芸开门进车里,严舸收起暇思,缓步跟上。
邵石从另一侧门开出来,指指驾驶位方向,对严舸说,“我来开车,你坐后面。”
严舸看懂他的眼神暗示,知道邵石故意腾出空间给他和池芸。
没说什么,开了后车座门。
池芸看着严舸进来,往边上让了让。
车里开着空调,池芸热了,严舸的外套脱下放到一边。
严舸坐过来一点,问池芸,“累不累?”
池芸“嗯”了一声,他的手搭过来,“靠着我睡一下。”
池芸就势挽住他的手,头靠在严舸的肩膀上。
严舸调整一下坐姿,让她靠的舒服些。
池芸却有些睡不着了,抓着他的手玩起来。
他的手还是这么好看,池芸想象着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弹奏的情景,忍不住弯起唇角。
池芸摇了摇他的一根手指,脸微微仰起看他,鬓发下的那条狰狞的疤痕就在眼前,距离那么近,池芸倒抽一口冷气,可想而知,当初伤的多深多疼才会留下难减的深刻痕迹,想到这里,忍不住抬手去触碰,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他。
严舸侧过脸看她,捉住她乱动的手,气息凑近,再稍一低头,他的唇就贴上了她的脸,他没有动,眼睛看着她,低声问,“怎么不睡觉?”
她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有点无聊地甩了甩他的手,“睡不着,想听你唱歌。”
前面不合时宜地“噗”一下,邵石的声音传过来,“池芸,记得做好录音拿到网上去卖。”
池芸笑,“不错诶,这是个发家致富的好路子,”她仰头望着他,“你们刚才也是从槐乡过来的?”
严舸没料她转变话题这么快,愣了下,点头,“去了后山墓地。”
池芸想到那天呛他的话,没想到他真的去了,“墓里是谁?”
严舸摇了摇头。
池芸回忆起七年前那场事故,现在想来很多都是疑点,她后来听淼哥说提过一次,其实那时淼哥便觉得奇怪,葬礼很匆忙,几乎人一找到就进行了火化,导致很多人都没有看到遗体,更无从辨得真假,只是当时匆匆忙忙惊慌失措,根本没来得及去整理分析,没有怀疑,没有将这件事细细琢磨,那么,这墓里的人到底是谁?
深思勾出池芸的探究欲,她想起一件事,“当时都说你是出车祸去的,你叔叔家里因此拿到了很多钱。我听二姨无意间说起过,你身上有一笔大额保险金……”
说到这里,她自己被突然而出的想法惊惧到,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在抖。
严舸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亦没有反驳,她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信息。
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车厢里的气氛诡异般安静下来。
“现在还没有足够证据证明这些。”严舸的表情松了几分。
“但是他们拿了保险金这件事是真的。”池芸心绪平定不少,一颗心还在胸腔口愤怒地跳跳跳。
严舸比她淡定,“我已经联系了律师和过去调查此案的警察。”
池芸问:“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能翻吗?”
“我了解过,司机肇事逃逸,警察局留有备案。”他低头,安慰性地看了眼她。
池芸点点头,有点放心,又有点不放心。
“我还是觉得这不太可能,你叔叔和婶婶毕竟他们都养育你这么多年了,怎么做的出这种事来?”池芸心里惶惶的。
严舸没说话。
没有做的出做不出来的事,人在利益和金钱面前,底线算什么?更何况,没有比他更清楚他们的为人,他们当初收养他也不过是图他父亲为他留的那点钱。
很多事情都是经历以后再回想,恍然间明白转来。还记得出事前半个月,堂哥有一次无意间说起小船的舅舅来家里。
堂哥毫不避讳的说,“他来干什么,我一看见你那舅舅就来气,他在家坐了很久才走,不知道又打什么歪主意,小船你这段时间可要小心了。”
那时他便觉得隐隐不安,只是过了一段时间也不见异常情况,不免松下警惕。
正如邵石所说,在证据还不充足之前,一切推断都只是妄论,他要用法律的手段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不知不觉到了市里,天已经完全暗了,车灯亮起来,涌动在马路上,像一条金色的游龙。
邵石问池芸家在哪里。
池芸报了地址。
邵石说,“市里的交通和地理我不太熟,池芸你熟吧?”
池芸也没熟到哪里去,拿出手机设置导航。
严舸问:“小区旁边有没有什么地标性建筑?”
池芸想了想,“国安大厦。”
严舸看了看窗外,“从这里有一条小路可以到。”
池芸愣住了,“你这还记得,也是厉害。”
她差点忘记,他的记性一贯很好。
往小路走果然节省了很多时间。
快到的时候,池芸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去。
金良琴接起电话就问:“芸芸啊,来了吗?”
池芸挨着严舸,金良琴的声音清清楚楚,她朝他笑,连着声音也带着淡淡的笑味,“来了,妈,肚子好饿,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金良琴报了几道菜名,都是池芸最爱的,又问,“你怎么来的?”
池芸:“朋友送我来的。”
金良琴来劲了,“是阿泽吧,他今早上给我电话说要去接你,他平常工作忙,你一来就扔了工作为你跑动跑西,芸芸啊,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阿泽……”池芸感觉到搂着她的那双手臂紧了一紧,她的脸被迫往他怀里贴去。
“妈,”池芸打断金良琴滔滔不绝的念,看了眼小船,这才冷静的对电话那头操心的母亲说道,“张泽没有送我,是我另外的朋友。”
金良琴听出女儿话语里的不悦,转移话题道,“东西多不多,要不要妈妈在下面等你?对了,你那朋友还没吃过吧,叫他一块在家吃,热闹一点。”
池芸“嗯”了声,“我快到了,那先就这样,挂了。”
邵石在池芸导向下,七弯八拐到了楼栋前。
橘黄灯下站着一个人。
池芸看到母亲瘦弱的身形孤零零站在那里,凄冷风下,那模样似乎又老了很多,不忍心再看,别转过脸去。
严舸要跟她下车,被池芸按住,“不用了,我自己来。”
但当她转去后面拿行李时,听见前面哐当一声,抬眼间,男人下了车。
车子停在避光处,黑色的光影只草草的描摹出他的轮廓,却仍掩饰不住的挺拔卓然,金良琴看到了,以为池芸总算想明白,做母亲的总是乐见其成。
“这是你朋友?”金良琴问。
“嗯。”此刻池芸的心跳的厉害,她看着他黑色的轮廓渐渐走近。
她阻止不了他,阻止不了自己。
直等到那男人从模糊的黑影里走出来,整个轮廓线条以及面容清晰地出现在金良琴眼前时,从后者大张的眼睛和久久说不出话的模样也能辨出她有多吃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