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一个星期后,永达电器厂装配了二百只电表送到仪表厂,孙天英非常高兴,马上让厂里打包装箱,装上两辆脚踏三轮车,连夜送到仪表厂。这批电表经过仪表厂检验,全部合格,没有一只退回来返工。另外,客户的那批催得很紧的货也及时供应上了,永达电器厂第一仗就打得很漂亮,仪表厂的领导很满意,对孙天英的工作也做了肯定。
一个月后,孙天英给永达电器厂下达了生产指标,每天要装配四百只电表,合格率要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永达电器厂也不负众望,不但完成了装配数量,装配的质量也完全符合仪表厂的要求。黄晓英非常高兴,她和仪表厂签署了长期的协作协议。几个月过去了,永达电器厂的电表装配工作一切进入了正常的轨道,孙天英也因为有了新的任务,被召回了仪表厂。不久仪表厂又派了个叫顾玉珍的年轻女子来担任技术指导,接替了孙天英的工作。陈建民担任电表校验台的电表校验工作,技术上已经相当熟练了,加上他有个在仪表厂工作的弟弟这么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他又肯动脑筋,在电表整个装配流水线上没有任何问题可以难得住他。因此,他又有了一份新的工作,就是协助顾玉珍把控整个电表装配线上的装配质量。
这一天,黄晓英把他叫到厂长办公室。
“陈建民,你来厂里几个月啦?”
陈建民想了一下,说:“我是七月五号到厂里报到的,到现在快半年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呀!”黄晓英说,“电表的装配工作已经成熟了吧?”
陈建民说:“是的,现在每道生产线的工人基本上都能掌握装配技术了,只是熟练程度还需提高。”
黄晓英说:“陈建民,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们经过这段时间考察,认为你的工作态度认真,又有一定的责任性,所以我们认为你适合做更加重要的工作。厂领导经过研究,决定调动你的工作,现在厂里有一项新的工作要交给你去做。这件事,让我们厂的党支部书记李阿姨跟你讲。”
李阿姨本来是坐着的,这会儿站了起来,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说:“小陈,俺厂的性质你是知道的,一个里弄加工厂。许多生活都是靠到外面厂里接来的。这些年来,就靠黄阿姨一个人到外面去接生活,她又是厂长,管那么多事情,又要去接生活,太累了!所以,我们领导班子经过商量,决定让你做外协作工作。你看怎么样?”
陈建民听后一愣,心想,我刚对装配火表的工作有点熟悉了,怎么又要调动我的工作?嘴上说:“厂长、书记,我对外协作工作不熟,恐怕不能胜任。”
黄晓英说:“小陈,你放心,我不会一下子把外协工作都扔给你不管的,我知道,你也要有个熟悉过程。这几天我带你到处走走,把我们厂里的协作关系单位全部走一遍,顺便给你介绍介绍,让人家也认得你嘛。”
陈建民问道:“可电表装配线的工作咋办?我怕……”
黄晓英说:“这个你尽可以放心,我已经问过倪红霞了,她说没问题。”
陈建民说:“既然这样,那我就试试看吧。”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陈建民到黄晓英那里报到,他看到了郭卫海也在厂长办公室门前站着,心里不由得一怔。
“卫海,你也是黄厂长叫你来的?”
郭卫海说:“你管不着。”
这时黄晓英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看见了陈建民,说道:“小陈,请到办公室里来,我们好好聊聊。”
郭卫海说:“黄厂长,你这样做不公平。”
黄晓英问他:“这有什么不公平的?”
郭卫海说:“我俩都是同一天进厂的,为啥他能当外协员,而我就不能呢?我哪点不如他的?”
黄晓英说:“小郭,工作安排是我们领导考虑的事情,安排谁干啥我们都是经过综合考虑的,你就不必操心了,啊?”
郭卫海说:“黄厂长,你可能不了解我的情况,我有个哥哥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你去打听一下,他叫郭卫山。”
黄晓英说:“我认得郭卫山,他负责城市管理这一块。”
郭卫海说:“你认得就好,要不我让他来跟你打声招呼?”
黄晓英说:“打招呼就不必了,我们厂里的人事调动不属于他管。小陈,我们进屋吧。”
郭卫海自讨没趣,悻悻地走开了。
陈建民跟着黄晓英进了办公室,黄晓英对他说:“今天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走的第一家单位叫天明电器厂,是个国营企业。”
陈建民感到奇怪,问道:“黄厂长,我们走着去,不坐车?”
黄晓英说:“对,走着去,锻炼锻炼身体嘛。我们厂是早上八点钟上班,人家是九点钟上班,只有五公里的路程,走到那里人家正好上班。一路上我俩还可以谈谈工作情况,这不是蛮好嘛!”
陈建民说:“还可以省下路费。”
他俩就这样边说边出了厂门。
黄晓英问道:“小陈,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们厂了解多少?”
陈建民摇了摇头说:“我一直在火表装配线上,对厂里的其他情况了解不多。”
黄晓英说:“趁今天正好有时间,我给你介绍介绍我们厂的情况。我们厂里的职工都是过去街道里组织起来的家庭妇女,文化程度低,从事的工作技术含量都不高,厂里的设备也都是人家厂不要的破旧设备。好在我厂人数不多,包括你们新来的二十几个装配电表的知青在内,一共有一百多职工。厂里的活又脏又累,人家不愿意干的活都给了我们来做,就拿喷涂电表壳的活来说吧,那油漆的刺鼻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陈建民说:“这样说来,我们装配电表的活还算是幸运的。”
黄晓英说:“是啊,这对我们厂来说是很幸运。这件事说来也巧,就在几个月前,我到孙天英他们厂里去接生活,他们厂的虞厂长见到我,问我对装配电表的活感不感兴趣,我说,好啊,我们把装配电表的活接过来吧。后来我一打听,原来近期生产民用电表非常吃香,全国各地的需求量非常大,他们厂来不及生产,所以就从生产线上拆了一条给我们。”
陈建民说:“可我们装配一只电表只给我们七毛钱,那也太少了吧?”
黄晓英笑笑说:“这七毛钱还是我跟他们谈判争取来的,小陈,我们厂从事的都是技术含量不高的活,劳动力不值钱,只能任凭人家摆布。可是你要会算笔账,只要人家肯给我们活干,我们厂才会有收入,有了收入才发的出工资,毕竟我们每个人都要养家糊口啊。”
陈建民沉默了,他根本没想到里弄加工厂的日子会如此艰难。
黄晓英说:“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我们厂里有五部脚踏三轮车,啥个意思啊?五部三轮车代表了有五个主要的协作单位。你看到每天这五部三轮车踏进踏出的,是在把人家厂里的半成品拉进来,加工好以后再拉出去。我们厂穷,买不起一辆货车,阿姨们只好用三轮车一趟一趟送货。你也看到了,大热天,阿姨们背了一只军用水壶,把三轮鱼车踏出去,连一根棒冰都舍不得买,踏到人家厂里,还要被人家嘲笑。”
陈建民听了,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
黄晓英说:“以后你多跑跑就会知道,我们厂赚的钱只是人家的一个零头。有啥办法呢,你也知道,你们没来之前,我们这批人都是解放劳动力出来的家庭妇女,我还算好,小学毕业文化,许多阿姨大字不识一箩筐。只有倪红霞一个人,年龄跟你们差不多。她初中毕业的时候查出来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一直病休在家,没有去插队入户,也没有一家全民企业肯要她,是我们把她留了下来。你们这些知青来了以后,我的心里不晓得有多高兴!你们是知识青年,有文化,将来要接我们的班的。”
两人边走边谈,不一会儿功夫,天明电器厂到了。黄晓英走到厂门卫那儿,递上介绍信。门卫接过介绍信,看了看,让她填写《会客单》,然后,手一指,说:“前面右转弯,四号楼。”
黄晓英对陈建民笑了笑,说:“他们是个大厂,业务量大,每天人来人往的,门卫肯定不记得我了。其实我认得路。”说着,带着陈建民径直向四号楼走去。
到了四号楼,上了电梯,一直到了九楼。电梯门打开后,黄晓英带着陈建民来到了财务科。
“陈科长,你好。”黄晓英从包里拿出一包牡丹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一位中年男子。“我这次来主要想结一下账的,我们能不能把上个月的账结一下?你看,我把我们厂上个月的生产报表都带来了。”
陈科长接过香烟,放在桌子上,也不接报表,说:“噢,黄阿姨呀,你先坐一歇。我现在很忙,一会儿还要到厂部开会。这样吧,等一会儿小顾来了,你就把账单交给小顾,让她来跟你把账单对一下,如果没有误差,老规矩,咱们就把帐给结了。你放心,我们都是老关系了,你这点账,很快就会结完的。”正说话间,电话铃声响起,他拿起话筒,向黄晓英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我正在忙,你们请便吧”。
黄晓英见状,就说:“陈科长,那你先忙着,我到别的部门去办点儿事,一会儿再过来。”
陈科长正忙着通话,朝黄晓英他们摆摆手,意思是“我知道了,你们去吧”。
黄晓英又领着陈建民来到八楼,走进业务科。
业务科的办事员小赵远远看到黄晓英,就开始打招呼:“黄阿姨,你今天来的很准时啊,请坐,香烟带来了没有?先弄一根高档香烟抽抽。”
黄晓英立刻从包里把香烟拿出来,抽出一支,递给小赵。小赵也不客气,接过香烟,掏出打火机,点着后抽了起来。
黄晓英说:“我这次来……”
小赵说:“黄阿姨,你不必开口,我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卷派工单,抖了抖,“这是下个月的生产任务,通通都在这里。”
黄晓英接过派工单,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把派工单塞进包里,说了声:“谢谢。”
小赵说:“黄阿姨,这次我又帮你多争取了一批加工任务,这下你们厂要加油了,一定要按时把这批生产任务赶出来,否则我的面子上不好看。”
黄晓英赶紧又要拿烟,被小赵用手一档,说:“黄阿姨,都是自己人,你还跟我客气啥?一支香烟就足够了。”他用手朝陈建民一指,问道,“哎,这位看上去有点面生,他是……”
黄晓英赶紧说:“我正准备要给你们介绍呢认识一下呢,小陈,这位师傅叫小赵,是天明厂的业务员,他专门管外发生活的,以后你到他们厂里来领取生产任务,直接找他就是了,小赵师傅一直很关照我们厂的。这位是我厂新任命的业务员,叫陈建民,今天我把他领过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以后就是他来联系业务了,请多关照!”
小赵把手伸过来,跟陈建民握了握,说:“好说好说,过去黄阿姨又当厂长有做外协员,忙不过来的,早就应该培养接班人了。小陈,以后有事尽管过来找我,你是黄阿姨的手下,就是我的朋友!”
陈建民说:“第一次做这个工作,还很陌生,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小赵说:“关照谈不上,以后多联系就熟了。你先坐一会儿,我帮你倒杯茶吃。”
黄晓英赶忙制止说:“小李师傅,茶就不用倒了,一会儿我俩还要到财务科去办事呢。”
小赵说:“哦,财务科,陈科长是伐?他一直忙来西。你肯定又吃了一只软钉子。这样,你把东西留在我这儿,抽空我去找他,帮你把这桩事情办好,你看咋样?”
黄晓英说:“不用了,对账的事体太麻烦,还是我自己去吧,有些帐要对对清楚,陈科长他答应我去找小顾的。”
小赵说:“哦,小顾是伐?我看看……对了,今天是她的班头。你先坐一会儿,我来叫她。”说着,他拿起话筒,拨通了财务科的电话。
“黄阿姨,小顾在财务科等你,你快点过去吧。”
黄晓英赶紧拉着陈建民的胳膊,对小赵说:“谢谢啊,小赵师傅!以后有机会到我们厂里去玩。”
小赵摆了摆手,说:“你看看,来了一会儿就要走,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小陈,我一直把黄阿姨当做自己的老姐姐的,都是自己人。有机会,你们厂里我是一定会去的!你去忙吧,再会啊!”
“再会!”
在楼梯口,黄晓英对陈建民说:“你看到伐,这个厂办事体最爽气!这就是我今天为啥带你第一家走这个厂的原因。第一家厂就碰了钉子,会对你的信心有打击的。”
在财务科对完了账,拿到了支票,事情全都办妥了,陈建民主动提出要步行回去,黄晓英欣然同意了。
“好啊,一路上我们再好好聊聊!”
黄晓英从她的包里拿出一本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她的办事经过,有日期,有接待人员的姓名,办的什么事情,有什么结果。还有一些数据,陈建民看不懂。黄晓英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明天我们就要到一家很难缠的厂里去。”
陈建民说:“不怕,他们也不是洪水猛兽,怕啥?”
黄晓英高兴地说:“对了,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呢!你以后一定会比我更会办事的!”
陈建民说:“黄厂长,看起来做外协工作还有许多学问在里头啊。”
黄晓英说:“做任何工作都有学问的,你说是不是啊?”
陈建民说:“我看出来了,这里面人际关系非常重要。”
黄晓英说:“人脉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做人。小陈,你要记住,我们小工厂的待遇虽然不如人家大厂,但我们同样是人,做人就要有尊严,我们不能在人家面前低声下气,我们挺直腰杆不比人家矮。你要懂得这样的道理,你越是让人家看不起就越是接不到活。所以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要挺直腰杆,决不能让人家有半点瞧不起我们。”
陈建民说:“黄阿姨,明天让我来试试吧,你在我身后看着,替我撑腰。”
黄晓英说:“好啊,那再好不过了!年轻人有这个劲头,进步才快呢!不过,下午我们还要做些功课。”顿了一会,她说,“小陈,你要记牢,我们虽然是从小工厂出来的,但我们不输给任何人!”
陈建民赞同地重复着黄晓英的话:“对,我们不输给任何人!”想了一会,他突然问道,“黄阿姨,你又不吃香烟,为啥总带着一盒牡丹牌香烟?”
黄晓英笑了起来:“有些场合礼节还是要的嘛!你看刚才那个小赵,人很好,非常热情,但他就喜欢抽烟,每次见了我,总要跟我讨一支烟抽。我也不抽烟,可我身上总带着香烟,就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对了小陈,你不抽烟吧?”
陈建民说:“我从没有抽过烟,也不会抽。”
黄晓英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身上不带烟可不成,这样吧,你以后每个月买五包牡丹牌香烟,我给你报销。”
陈建民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说:“黄厂长,这不太好吧?”
黄晓英说:“这是工作上的需要,有什么好不好的?只是要花费你家里的香烟票了。”
陈建民说:“我家没人抽烟,家境又不好,每次把香烟票领回来,我妈就到卖蛋女那里拿香烟票换鸡蛋吃了。打下个月起,我就不换鸡蛋了。”
黄晓英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要让你破费了。”
陈建民说:“没关系,用您的话说,这是工作需要嘛。”
黄晓英笑了,说道:“这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实属无奈,社会的风气不正,人与人之间缺少信任,我们又是身处最让人瞧不起的小单位,要想生存下去,就得在国营大企业的缝隙中挣扎,寻得一线生机。小陈,你要有思想准备,要经得住别人的冷嘲热讽,要学会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你进厂以后,我一直关注着你,你这个人比较耿直,一身正气,是个好人。但是不能因为自己的脾气而把人家给得罪了,有的时候也要装装孙子,做做小人。因为你的肩上承担着全厂一百多工人的吃饭的重担,我说的这些话不知你听明白了没有?”
陈建民点点头说:“黄厂长,我明白您的意思。”
黄晓英说:“明白了就好,一支烟就几分钱,但正是因为有了它,事情要办得顺利很多,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敲门砖的作用,我们呢多走几步路少乘一趟车就节省回来了。”
陈建民说:“没想到这里面还真有那么多学问,一支烟竟然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我在农场呆了那么多年,可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陈建民打心眼里佩服黄晓英精打细算的本领,他更佩服她的这种精神,由衷地钦佩她。也就从这一天起,他彻底改变了对里弄加工厂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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