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衣看那人年纪三旬上下,两道长眉,目如点漆,三缕长髯,飘飘然有神仙之姿,虽是衣衫破旧,却丝毫不见落魄神态,不由得为之心折,笑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红尘千丈,聚散因缘。古人轻裘宝马尚与朋友共之,何况一饭乎?”
那人闻言,站起身道:“爽快爽快!好久不曾遇到这般有趣的人,今日不醉不休!”说罢将斗笠戴在头上,走在前面,玉龙衣便牵了马和幽鸢从后跟随。
一路上,玉龙衣几次看到路边有人影闪过,度量着应是剪径的强人,但奇怪的是始终无人动手。
那人一路高歌,声裂金石,迤逦走出七八里路才见到一处小小村落。村头一间小小茅舍,屋外竹枝上挑着一只破旧的酒幌,显然是个小酒馆。
那人住了歌,回头对玉龙衣和幽鸢说道:“这里的酒,方圆百里最好喝,可惜我最近没钱。”
说着走进门去,玉龙衣见里面只有三张木桌,几把缺腿的凳子,一对年老夫妇坐在那里打盹,一个客人也无。
那人近前推醒老翁,比划了几个手势,那老翁便蹒跚走到灶房里,不一时抱出一坛村酿,老妪也醒了,端过来几碟小菜并碗筷。看那菜时,虽是腊肉咸鱼,腌豆泡瓜,却干净地道。
这两个老人始终不曾说一句话,那人笑道:“这二位一个天聋一个地哑,若不是这点儿毛病,早去植城开大酒楼了。”
玉龙衣倒了杯酒,敬那人道:“承蒙老兄不弃,为我二人带路,请满饮此杯。”
那人笑道:“何必客气,左右我不过是要喝一顿酒罢了。”
玉龙衣亦笑:“虽说那些人我们也能轻易对付,却终不免费个三拳两脚或是一番口舌,老兄替我们省去诸多麻烦,一顿村酒好不划算。”
那人看了玉龙衣一眼道:“小兄弟既是明眼人,我又何须多讲?此地民匪对半,你走在路上,若是看到树下或墙边就地画圈,里面有几颗石子,便是有几个人在这条路上打劫。”
幽鸢听了,忍不住笑道:“我们过来时倒看见了一座石塔,不知是不是那些剪径强人堆出来的。”
那人撑不住笑道:“这位兄弟说笑了,哪里有这许多?只是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因为打劫的人都是为了糊口,倘若一条路上藏人太多,前面的劫过了后面的哪还有的劫?可不要喝西北风了?因此只要看到圈里已经有了四五块石头,那便去别的地方发财。还有一说,第一个劫了人的,财物不可取尽,还需留些给后面的人。但若是这人和路人同行,那便表示此人是他的朋友,其他人都不要再出来为难了。”
幽鸢笑道:“难怪,我一路上倒也看到几个缩头缩脑的家伙。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那人一饮而尽,捋着胡须说道:“在下涂伤狷,本是西广国人,因十年前犯了命案,遂逃到东持国。各处混迹,在这里也已经三年,今日馋酒馋得厉害,便出来打劫个把人,不想头一个就遇见了你们。”
玉龙衣见他言谈磊落,好坏皆不掩饰,不由得钦佩道:“涂大哥真是快人快语,我们一路行来八千里,奇人奇事也算见了不少,但像你这般磊落放达者还从未遇见。”
涂伤狷笑道:“我如今已到不惑之年,也算见识了一些人。但像你们二位这般出众者,也是头一遭遇见。”
玉龙衣笑道:“那倒是我眼拙了,早知您是这般年纪,就该叫前辈了。”
涂伤狷忙摆手道:“我可不愿做什么长辈,你只叫我老兄就好,反正年纪这东西对我而言不值一文。何况你我投缘,一见如故,正可做个忘年交,称兄道弟才自在。”
玉龙衣遂擎杯对涂伤狷说道:“涂大哥,小弟敬你一杯,你既然在那西广惹出命案,不知家中可有亲人不得照顾?你不能回乡,小弟尽可代劳。”
涂伤狷道:“小兄弟,你可真是个难得的人物。寻常人至多不过请我一顿酒,从此天涯陌路。你却将我视作知己,更要替我解难分忧,你这个朋友我交定啦!”
幽鸢道:“我家小公子年纪虽小,却最重然诺。她若是说出口的话,必定竭力办到,你尽可放心。”
涂伤狷笑道:“我自然信得过,但我涂某人已无亲人可去照顾了。当年我出逃时,家中只一老父,这些年我也托人回去看过,但老父已在我逃走三个月后就亡故了。”
玉龙衣忍不住问道:“容我说句不知深浅的话,涂大哥你如今虽然也算得个土匪,但我观你谈吐举止,绝不是那狠绝恣睢之人,你既只一老父,更无夺妻霸女之仇,如何会去杀人?”
涂伤狷闻言,长笑一声道:“小兄弟,咱们谈话已久,可我绝口不问你姓名,如今听了你的问话,更加不必问你姓名了。”
幽鸢奇道:“这是为何?”
涂伤狷指着玉龙衣道:“无论你姓甚名谁,将来必成大器,待到你名满天下之日,我何愁不知你是谁?”
玉龙衣摆手笑道:“涂大哥实在恭维太过了,我不过认定你不是那样的人,觉得你杀人必有隐情罢了。”
涂伤狷叹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这十年来,曾有不少人问我当年为何杀人,我都只是含混而过。只因不遇知音,不吐块垒罢了。你若想知道,我便说给你听。”
“想我年幼时,也曾心怀天下。虽出身寒门,却不辍苦读,以至于门前的石头上被我读书站得久了,都磨出脚印来。我一心想要金榜题名,兼济天下。怎奈时乖命蹇,一连十场,皆是名落孙山。我立志要功成名就方才娶妻成家,因此直到三十岁上还是孤身一人。
我有一个故交好友,名叫穆奇。他有一块家传的奇石,高有两尺,形似佛陀。若一室之内有丝竹声,它便铿然与之相和,甚是有趣。当地人多有知道,但我那好友将其视若性命,寻常人等休想一见。便是我,也只数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