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琳琅心突然就像是被人揉了一把。
歪脖子树下的房子炊烟袅袅,他们刚走近,屋子里便有一只黑色的狗冲了出来,原是汪汪大叫,见了玉琳琅忽而神色一变,竟有些讨好地上来摇尾巴。
玉琳琅心里正有些讶异,屋子里走出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见了玉琳琅愣了愣,脱口而出一句“玉夫人”,定睛再看,想来这年岁不太合,才迟疑问了句:“可是玉家的小姐?”
想来这就是李妈妈说的章九了。
也不等玉琳琅点头,章九就转身对屋里喊道:“都快出来,咱们家的恩人来啦!”
一壁说着一壁将玉琳琅往里迎,须臾屋子里又出来个老婆婆,见了玉琳琅激动地险些跪下了,直喊“玉家二夫人”。婆婆身边跟着个同玉琳琅一般年岁的男子,轻声细语解释着:“祖母,你认错了啦。这应当是玉家小姐。”
玉琳琅瞧着那男子有些面熟,直到落了座,章九才解释道:“这是老汉的孙儿含之,小姐儿时见过的。”
章含之微微点头致意。章九看看玉琳琅,又要激动起来,连着章九家的也跟着抹泪,章含之见状,拦着自家祖父,轻声劝道:“祖父祖母身子不好,莫要激动,还是由孙儿说吧。”
得到章九应允,章含之才轻声道:“祖父祖母这些年一直等着玉家来人,借了玉家这些年着实惭愧。”
那一年大灾荒章含之一直记得,遍地饿殍,祖父走投无路,带着他去玉家求助,他万万没想到,玉家大老爷一口就答应下来了,不仅借了粮食借了银子,还答应借给他们地种庄稼。这恩情他一直记在心上。
“从前玉老爷在时,祖父每年都会送去地里产出的玉米粮食,也几回提起要将地还给玉老爷,都被玉老爷婉拒了。过了几年,祖父祖母都大病了一场,一家的生计都在那几亩地里,地没还成,又赖玉老爷周济才缓了过来……”
章含之顿了顿,欲言又止,眸光闪了闪,低了头道:“后来才知道老爷夫人相继过世。祖父祖母知道后,又是病了一场。惭愧,倒是让小姐先上门了……”
玉琳琅看看章家屋里,虽不至于家徒四壁,但是看着依旧是不太富裕的样子。自个儿倒是不好意思了:“我今日来,不是……”
“您可千万别推辞。”章含之正色道:“咱们章家村,受玉老爷福荫的还有另外三家。前几日我们几家便合议过,要将借来的地全数还给玉家,半分不留。”
“对的对的!”章九一旁附和道:“眼下我们家光景虽比不上大富之家,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含之现下也能自食其力,生计不成问题。小姐不必担忧。”一壁说着,一壁当真递上三家的联名地契,上头清清楚楚写明何时因何借地,现予以归还玉家。
那地契想来是早有准备。
玉琳琅万万没想到今日这样顺利,这回却是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将地契收下,耐不下二老的热情,玉琳琅又留在章家用饭。
先前没仔细看,待说完正事,玉琳琅同二老闲聊,才知道章含之瞧着面嫩,实则比她还要大上两三岁,至今也未娶妻。进门的时候,她便注意到章含之的右脚似乎有些跛,想来与这也有关。
“也是一年多以前,那孩子同人打了一架,腿才这样的……”章九呵呵笑,眼睛落在宋正身上,方才小心翼翼问道:“这位公子是?”
章九在章家村待了一辈子,见的人不多,但是看宋正,就有些莫名的畏惧感,是以从头到尾都不干正视宋正,这会宋正在和章含之在门口闲聊,他光是看宋正的身高,便又要咋舌。
大约是听到章九问话,宋正和章含之齐齐回了头,就听玉琳琅微笑回道:“这是我兄长,如今家中大小事都亏了他帮忙。”
“那敢情好!”章九正色道:“家中总要有个男人的,否则小姐一屋子孤儿寡母,您那伯父又是……”
说着话,赶忙拍了一下自己的嘴道:“是老汉多嘴了!”
“不妨。”玉琳琅微微笑,一抬头,心生疑惑:“宋正那样少言寡语的人,今儿怎得倒是同章含之谈到一块去了?”
那一厢,章含之正问道:“宋公子是打哪儿来的,京师?”提了斧头要去劈柴,宋正随在他身后,低声“嗯”了一声,状似无意问道:“你这条腿,是新近被人打断的?”
“也不是,一年多了。”章含之低了身子去抱柴火,正要起身,身后突然感觉到一股压力,他警惕地转身,就感觉一个黑影压过来,没来得及反应,他的脖子已经被宋正的胳膊压住,整个人都被他死死钳制住。
“你到底是谁,要对玉家人做什么!”宋正低声威胁着。进门时他看这个腿脚不怎么利落的章含之就心生异样,直到方才,他总算想起来,这个人曾经无数次出现在玉琳琅的身边——在他刚刚到玉家时,在玉琳琅被王家人围住指责时,甚至在他们去长平镇赴宴的时候,这个人总藏在人群里,跟随在玉琳琅身边。
“你究竟为何一直跟着玉家小姐!”声音里带着铺天盖地的威力,让章含之不由胆颤。
“你松开我,”章含之低声道:“若是让小姐瞧见必定多生事端。”
宋正松手,章含之抖抖衣摆站立,正色问他:“玉家一家人于我章家有如再生父母,我断不会做出伤害玉小姐的事情。我虽见识不多,却也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且玉小姐对你十分信任。”
“嗯。”宋正点点头,似是很满意他最后一句话,面色也跟着缓和。哪知,听完他下一句话,面色又跟着凝重起来。
“有一事我踌躇许久不知该如何处置,事关玉老爷生死,”章含之凝视宋正,一字一句道:“我怀疑玉老爷他不是意外身亡,而是……教人害死的!”
“你说什么?”宋正心中一惊,逼近章含之道:“你速速说来,若有半句虚的……”
“若有半句虚的,教我全家不得好死!”章含之回道。
宋正面色一凌,章含之生怕声响过大,压低声音道:“公子随我来。”
二人走出了门外,直走到门后竹林,章含之方才大着嗓子对宋正道:“那年闹饥荒,我年纪尚小,许多事情已经记得不清楚,但祖父时常在我耳边提醒我要记得玉家的恩情,后来玉老爷过世,我们自觉自己是农家小户,家中又是这样的光景,实在没脸上门吊唁。”
章含之顿了顿,宋正沉着脸不回应,章含之又继续说道:“实际上,玉老爷过世后,我也曾经去过玉府,原是想看看是否有帮得上忙的,结果那日我在玉府外头就遇上了一个人……”
“什么人?”宋正问道。
章含之回道:“章家村的一个流氓地痞,章楚生。”
宋正偏头看他:“你说。”
章含之理了理思绪,继续道:“这个人平日里偷鸡摸狗的事情做惯了,村里人见到他都要避让,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头些年他突然发迹,买房置地,还娶了几门小妾,可惜狗改不了吃屎,过不得一年,他就把钱财都输给了赌坊,妻妾也给打卖了。”
“那日我看到他就在玉府外头鬼鬼祟祟,我生怕他是要重操旧业,打玉小姐一门孤儿寡母的主意,所以那日我就一直跟着他,结果看到他进了一处高门大户里……”
“虽然从偏门进的,那处下人对他却是毕恭毕敬的。我心中只觉得不对,便问了路人,方得知,那处是玉家大老爷的住处……也就是玉小姐的伯父!”
“玉家大宅……”宋正垂了眸子。双手背于身后,抬头思量,长身玉立。便是这随性的两个动作,章含之已觉此人龙章凤姿,长身玉立,周身气势让人敬畏。
章含之不敢造次,连忙继续道:“是的,玉家大宅。我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才见章楚生心得意满出来,旁人还喊他一声‘章爷’。”
即便是章含之也敏感察觉出此事的蹊跷,那日过后,他就想方设法和章楚生套近乎,章楚生为人警惕,却好才好色,章含之费了好大功夫才让章楚生信任他,就是这条腿,都是为了替章楚生挡架,才被人打断的。
这样过了一年,章楚生真正信任了他,那日章楚生喝醉了酒,伏在他的耳旁放肆大笑道:“跟着我不会有错的!你可晓得安平玉家!那家大老爷还要喊我一声恩人!要没有我,他玉兆和还是于兆祥身边的一条叭儿狗,叫不响亮!”
“那是,咱们楚爷厉害着呢!”章含之低眉顺目吹捧着他,他却不再说了,只迷迷糊糊说着什么“新米旧米”。
“当时我只觉得事情蹊跷,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玉二老爷当年开了一间米铺曾被人砸了。章楚生平日里也不是一个人作恶,他身边还集结着附近村落的十来个流氓,我混入其中,才偶然得知,当年便是这帮人砸了玉二老爷的米铺……”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得了一笔横财?”宋正突然出生。章含之见他眸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是能看穿一个人,章含之不自觉地点点头,后知后觉此人竟是如此聪明,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
“对。不知是不是横财,只是这些人原本都是混子,如今却有好几个摇身一变成了老板,而且他们发迹的时间大体都在玉老爷意外身亡前后,我不得不怀疑这其中的关系。”
章含之回道,“但是这件事情无凭无据,只凭我一个人的推测。我着实不敢直接告知玉小姐。这半年来,我总在玉小姐身边,见她依附于玉大老爷身边,我更是不敢告知……此时若是处理不当,玉小姐的生计就教我毁了!直到你出现,玉小姐的日子也变了一变,我才敢对你提及……”
章含之声音都是颤抖的,在眼前人周身散发的震慑力下,他仍旧硬着头皮低声道:“公子,玉小姐身负血海深仇,我着实不想看她继续活在仇人屋檐之下!”
宋正目光定定地望着他,回道:“琳琅于你是恩人,于我亦是。”
“好。”章含之品出短短几个字的深意,再不多说,只屈身长揖。
两人进屋的时候,桌面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都是地道的农家菜,茄子炒豆角、黄瓜炒蛋、五花肉、腌萝卜,醋溜白菜等等。
玉琳琅见了两人,笑道:“宋大哥这是和章大哥一见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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