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琳琅几日不见宋元征,此时看他,眼下全是青影,也不知道几日没睡。
玉琳琅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摸摸他的脸,道:“这个相爷做得有什么意思,整日忙得没个人样,还招人恨。”
宋元征反手握住她的手,身子往下蜷了蜷,将头靠在她的腿上,低低“嗯”了声。
玉琳琅只觉得心疼,上一世不识宋元征,整日听见人骂他是天下第一佞臣,位高权重,无法无天,她只当听个故事,可是这个人现在就躺在自己的腿上,不像从前一样远如天上繁星,他也是肉长的,为了大周,他背负了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压力。
为将时出生入死,为相时殚精竭虑,不过是手段刚硬了些,却还是被众多文臣弹劾辱骂——仕女阁一役,分明宋元征有功,可又有人弹劾宋元征,说他为人狂悖无礼,目中无人。另有人上书皇帝,弹劾宋家军征战西域,手段残暴,行为激进。更有甚至,暗指宋家功高盖主。
这样一个别人口中狂悖无礼的人,为了大周,已经连续好几天没睡个整觉了。
自家男人自家心疼吧。
“我让松烟煮了些鸡汤,你也喝一些?”玉琳琅轻声道。
宋元征几不可见地点点头,玉琳琅想要放开他,宋元征扣住他,低声抗议道:“你陪着我。松烟就在门外。”
他想要睡觉的时候,真像个不可理喻的小孩。
玉琳琅好笑地摸摸他的额头,扬声道:“松烟,送些鸡汤进来。”
门外松烟低低应了一声,过了片刻,门外脚步声渐近,玉琳琅笑道:“鸡汤来了,你快起来!”
宋元征突然睁开眼睛,厉声喝道,“谁!”
话音刚落,突然从四面八方飞进许许多多的箭来,宋元征面色大变,将玉琳琅推到床上,自己顺势一跃而起,拉起床上的被单,挡在跟前。
那些箭速度极快,穿过床单后定在床上。
玉琳琅只听耳旁呼呼而过的裂帛的声音,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
门外松烟喊了声“左相小心”,声音戛然而止。门刹然被震开,十几个黑衣人齐齐落了地,宋元征神色一凛,对随后而来的雪鹰道:“你去护着小满!”
说话间,那十几个黑衣人齐齐冲进屋来,雪雨落了地拦在跟前,就在这空隙,宋元征低头对玉琳琅道:“你留在屋子里,不管发生什么,不许出来!”
说完,他将门一关,冲了出去。
屋外兵器之声渐起,天色太黑,玉琳琅透过门缝看向屋外,只见漆黑一片,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兵器交接,铿铿锵锵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数次有人想要冲进玉琳琅所在的屋子,临近时一声闷哼就没了。
玉琳琅全身紧绷,察觉时黑背俱湿。半个时辰后,兵器之声渐渐没了,玉琳琅听到雪竹低低唤了一声:“左相!”
玉琳琅心一紧,开了么冲出去,借着微弱的火光,只见宋元征依靠在雪竹身上,满脸都是血,她心里哐当一下响,喊了声“宋元征”。
宋元征喘着气儿抬头,露出一口白牙,缓缓道:“别怕,是别人的血。”
满地都是尸体,皆是穿着一身夜行衣,玉琳琅无暇顾及尸体,上前两步抱住宋元征的脖子,宋元征“嘶”地一声吸了口凉气,对玉琳琅道:“轻些,我背上被人砍了一刀。”
玉琳琅仔细一看,宋元征背部长长一刀口子,从左肩到右腰,伤口翻开,血肉模糊。
小满站在一旁惊魂未定,雪鹰道:“那些黑衣人是冲着玉小姐来的,并没有去其他院子。都死了,只剩下一个活口!”
“封锁消息!好好审!”宋元征摆了摆手,脚步一个趔趄,玉琳琅赶忙将他迎进屋子,又让玉小满连夜去请林伯言。
“这些小伤我自己就能处理,不用担心。”宋元征见玉琳琅面色苍白,赶忙安抚她。
一旁的雪竹冷哼了一声,熟练地从怀中掏出金疮药。见玉琳琅仍旧杵在原地,面露不满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出去!我要替相爷上药!”
“雪竹!”宋元征低声呵斥着,柔声对玉琳琅道:“伤口骇人,你还是别看了,先出去吧。”
“我不怕这些!”玉琳琅坚持留下,那时,雪竹刚刚为宋元征褪下外套,玉琳琅着急知道他的伤势,顺势搭了把手,一时愣在原地。
那道伤口瞧着吓人,好在并不深。
然而,在那伤口的尽头,原本刻着“宋”字的地方,只剩下狰狞的一片疤痕。
直到宋元征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玉琳琅才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摸着那伤疤。
雪竹立时面色大变,拦在玉琳琅跟前,怒喝道:“你这人怎么听不懂旁人说话,左相大人的伤口一向由我料理,你在这只会碍手碍脚!你若是当真为了她好,赶紧出去!”
“你的肩膀……”玉琳琅愣了愣,雪竹打断道:“还不快出去!”
宋元征扣住雪竹的手,柔声安慰琳琅道:“你别怕,我不疼,真的。我有些口渴,你替我去拿些水来,可好?”
玉琳琅心如擂鼓,一抬头,意外之外又见雪竹晦涩不明的眼睛。
“你替我照顾他,我去看看林大夫来了没!”玉琳琅几乎落荒而逃,直到走出房门外,那压抑在心头的恐惧感仍旧消散不去。
身后传来微微的脚步声,玉琳琅忙擦了擦泪,就听周子安讶异地“咦”了一声。
见玉琳琅眼眶泛红,他又“咦”了一声,像是见了什么稀罕事一般,“谁欺负你了?”歪头看看屋子里,料事如神一般,道:“被雪竹赶出来了?”
玉琳琅低头“嗯”了一声,周子安笑道:“你别误会雪竹,她就是这个性格。从前左相受了伤,每回都是由她料理的,她算是半个大夫,有她在,你尽可放心。说来也是,左相这个人吧,跟个娘们似的,从来不让旁人看他的身体,更不能让别人碰他。也只有大夫替他上药的时候能看看——你别误会,在他眼里,雪竹算不得女人。”
“他不爱让人碰他?”玉琳琅自言自语道。
周子安点点头道:“可不是么。不过也不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癖好,雪峰也是。我与他,还有四雪一同入得军营,除了雪竹外,大家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夏日炎热时,大家伙时常光着膀子光着屁股一同下水游泳,可只有他和雪峰不肯。他呢,是嫌弃脏,雪峰呢,是没兴趣。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到那些想兄弟们,我就是看个屁股形状,我都能说出是谁来。可只有他和雪峰,一块肉我也没瞧着。”
周子安估计是怕玉琳琅难过,特意说得唾沫横飞,想让玉琳琅发笑。哪知玉琳琅越听越是迷惑,耷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了,她才问了句:“你们说得雪峰,就是宋正么……他长得什么样子?”
“那可没人知道。”周子安摇摇头道:“我们见他时,他就戴着一张面具,说是小时候伤了脸,至死我们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样子。”
“你们不是找到他的尸体。”不知道为什么,说到“尸体”两个字,玉琳琅的心抽了一抽。
周子安沉默了片刻,道:“找到他时,他已经被山上的猛兽咬的……”
支离破碎,看不清脸。可是他身上的衣服是对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佩剑,更重要的是,“他的肩膀上刻着个‘宋’字……有一回他受了重伤,昏迷不醒,雪竹为他上的药。后来偷偷告诉我们的。要不是因为这个,连尸首都确认不了。”
玉琳琅身形略略一歪,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上脑门。
“宋字……”玉琳琅喃喃自语。
周子安笑道:“说起来,你同他不是旧相识么?你可还记得他长什么模样?”
玉琳琅闭上眼,想起宋元征肩上那个“宋”字,想到李妈妈脱口而出的元娃子,想到了玉小满追在宋元征身后一路喊着“葫芦哥”……印象中那张脸早就模糊了,和宋元征重叠在一块,分不清到底是谁。
“我忘了。他走的时候我还小,记不清了。”玉琳琅用干涩的声音回道。
“你问这些做什么,雪峰已经死了。”周子安凉凉笑着。
“我只是好奇,你们从来不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么?他毕竟是你们出生入死的兄弟,是你们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玉琳琅声音扬上去。
周子安摇摇头道:“你不知道,琳琅。雪峰是将军选中的影卫。影卫就是影子,不能拥有自己的容貌,不能拥有自己的生活。除非将军允许,否则他这一辈子,只能跟在左相身边,寸步不离。这是他的宿命。”
“狗屁的宿命!”玉琳琅骂道:“他也是个人!他这个傻子,为什么非要做什么影卫,为什么不回来玉家!”
“路都是自己选的。”周子安难得正了神色,像是想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前,他们纵马飞驰,宋元征一马当先,登上山巅。
“我们,定会守护大周国土!保大周千秋万代,国泰民安!”周子安一个字一个字说着,仿佛当时场景如在跟前。
“既然立了誓,这群傻子就绝不轻言放弃,”周子安轻声道:“更何况,雪峰是那样重情重义的一个人,他活得像是左相的影子,可最后,却挡在了左相的跟前!”
似乎沉默了许久,周子安方才又打开折扇,轻摇道:“如果早知道他这么短命,我怎么的也要扒了他的衣裳……影子一样的人,整日里一声不吭,女人都没享受过!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复又叮嘱玉琳琅道:“我也不知道你们俩是怎么打算的。你若是打定了主意跟他,那我要给你提个醒儿,半夜这些个刺客,算不得什么大场面,你们若是要在一块,往前看,不知道还有什么。”
“嗯。”玉琳琅闷声回着,半晌又问道:“你可知道左相他,肩膀最近可曾受过伤?”
周子安“啊”了一声,细想了一会,道:“前些时候似乎听说他驯一匹烈马,被马拖在地上跑了很远。肩膀上没留下一块好皮肉,还留下很大一块疤。男人嘛,多一块疤少一块疤,也没什么的。你别是嫌弃他一身伤吧?你若是嫌弃,大可跟了我啊!我一身都是好皮肉!”
周子安说笑着,玉琳琅牵着嘴角回道:“我可不敢。我若是跟了你,只怕你那十来个妾氏,会让我尸骨无存!”
“呸呸呸!”周子安哈哈大笑,正说这,雪雨冷着脸匆匆赶来,对周子安低语两句,周子安神色肃穆道:“照顾好他,我去去就来!”
一阵惊雷响起,雷声还未停,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落下来。玉琳琅站在廊檐下,只听雨打廊檐,飒飒作响,就如同心头杂乱的想法,闹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