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
这一忙二去的,转眼就到年尾了。
东华门外市街依旧人声鼎沸,浴佛节至,城内街市尽卖撒佛花之类物,年关将近,不少年货亦陆续上市,街上纷纷出现许多忙着采办过年的百姓,人人不畏寒风,穿梭往来,熙熙攘攘间洋溢着般般喜气,比起往常不知热闹上多少倍。
彼时我走在这般热闹的街道上,一队僧人迎面与我擦身而过,领头的和尚手捧着铜质的沙罗盆,里头摆着一尊木佛像,半身浸在散发着清香的净水中,后头的和尚不时以杨枝蘸着香糖水为佛像洒浴,我掏出些碎银放入他们的布施钵内,微施一礼,绕过他们继续向对角的白樊楼步去。
(一九五)
白樊楼是汴梁城内规模最大、名声最响的高级酒楼,五代时曾有商贾贩矾于此,后改建成酒楼,便以此为名。若不算入底层,白樊楼楼高三层,共有三栋楼宇相向(2),每栋各有百十间阁子,彼此间以飞桥相通,飞阁流丹、绣闼雕甍,高大雄伟,眞可谓琉璃万顷,华美非常。
此楼上自公卿贵人,下至庶民百姓,都爱前来,可说是雅俗共招,繁华兴旺,灯火彻夜通明。它在提供精美酒食的同时,也吸纳了京城一流伎女与各式陪宴艺人进驻,夜夜歌舞风流,日日艳帜飘扬,极尽风雅繁闹之能事,使得「樊楼灯火」逐渐成为汴梁城内的新兴奇景,名头愈传愈广,成为了凡访游东都之人必踩之景点之一,无时无刻,景象繁荣非常。
作为京中名店,白樊楼每日的客流量系以千计算的,光是厨子、伙计、茶酒博士、掌柜等工作人员的人数加总起来就不下七十人,其每日所酿的酒据说最多可达八千五百斤(宋斤,一斤640克,一石=92.5宋斤,5500公斤),其繁荣鼎盛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即使是过惯宽裕日子的在下,平日也甚少涉足于此楼的……
毕竟就算再有钱,让银子哗啦哗啦像瀑布一样流出去的事没必要我还是忍不下心去做的。彼时乃因时入尾月,心血来潮,欲买酒请请三五好友,一方面感念大伙儿平素照料的恩情,一方面亦可彼此联络感情,有道是请人当请尊,这名满汴梁的「白樊酒」绝对是送礼宴客的上等选择,这才为我孤身伫足于此楼内的原因。
(一九六)
……谁!谁说在下是因为还在怕马汉,所以想用酒来讨好他?!
莫要老是这般污蔑在下的心意与人格!
虽然我承认那阵子看到马汉在吃东西的时后,内心深处仍是会有些惴惴的……
(一九七)
说到这白樊楼的酒最特别的莫过于它采取好酒限量供应的策略,用以确保全年酒源不间断,越高等的酒每日限额越稀少,是故上流名士每每以得喝到白樊楼顶级酒为荣。
那日我急急走至柜台,翻了翻酒牌子,幸好中上等酒还有不少种类可供选择,甚至上上等区还剩有一坛陈年女儿红,我立马先订下那坛女儿红,其后才开始慢慢从其它酒单中选出两坛还没尝过的招牌酒「和旨」,正结完帐拎起酒转身要走,恰好瞥见不远处的伙计以眼神指向我,用略带歉意的口吻对他身旁的客人说:「客倌,真对不住!上上等女儿红今日售罄了,最后一坛给那位爷买下了。」
(一九八)
这场景,这台词,怎么好像似曾相识……
(一九九)
我说这世界的小二一个两个是不是真有些二啊!
有必要当场指出是何人消费了最后一份的商品吗?!
存心想看热闹以制造纠纷排忧解闷吗!!
(二〇〇)
门口那位向隅的客人转过身来,他脚上踩着一双白鹿皮靴,上面还溅着点点飞雪,外边罩着件半开的银白大氅,银狐围脖,内着雪白的缎面衣袍,袍内透出银滚葱绿的镂空木槿花镶边,光洁白皙的脸庞上,一对桃花眼熠熠生辉,整个人看起来飘逸俊秀无比,只是那双微蹙入鬓的剑眉,明晃晃地透露出了主人微有不悦的心情。
我瞇眼仔细一瞧,不禁大吃一惊——这、这人!不正是当初在太湖畔遇到的那名吃货少年吗!
看著那人那同样震惊的表情,便知晓他也认出我来了,估计我俩当下心里想的八成是同一句话——怎么又是你?!怎么又是你这家伙想要跟我抢!!
(二〇一)
……是啊,怎么又是你,从苏州同抢一样东西抢到开封来了,弄得我俩好像是在争夺丈夫的小三和妻子似的,锲而不舍,再接再厉,头破血流!
(二〇二)
「原来是虞兄啊,眞巧!」
他脸上仍旧是挂着那副半是秀美半带邪气的笑容,信步朝我走来。
我抽了抽嘴角,挤出一道浅笑,也朝他走去:「金兄,眞巧。」
「没料到方至汴梁,便碰上熟人……我俩可算有缘分,」他在我身旁停下,脸上对伙计露出的不悦模样已被盈盈笑意所取代:「小弟听说这京城白樊楼的女儿红是拔尖儿的,一进城里就往这里赶了,没想到此次又向了隅……」
照这个模式发展下去很危险……
我单手将那坛女儿红护在胸前,赶紧建议他:「金兄可以明日早一点来买。」
他剑眉微挑,一脸无辜:「可在下今日不知为何就是酒缠得紧……」
----不!
不要看他!
不要看他那双桃花四溢又勾人眩目的眼眸!
「这……可惜,我这坛……这坛酒,待会打算要送人……」我倒退两步。
「虞兄若不嫌弃,小弟明日愿奉上两大坛白樊楼的顶级女儿红,只请今日虞兄暂且割爱,陪小弟饮上几杯,不知虞兄意下如何?」
他斜倚门柱,双手盘在胸前,姿态流畅,阳光雪景之下,笑得光华流转,丰神飘洒,宛若天人降临。
(二〇三)
……老天给他开外挂!
这大绝使得太不道德了!
(二〇四)
一时辰后,我坐在城郊的小山上,望着山下的汴梁城发懵。冬季日头落得早,那会儿飘散天边的云彩已薄烧上一层浅火,城下人家的灯火亦星星点点地明亮了出来,由上眺望过去景色极美。
一抹白里透葱的身影彼时就站在离我不过三步远的地方,他负手环视四周,咧着嘴笑,心情看似很好,声音如珠玉清朗:「……哈,此地视野甚妙,饮酒抒怀肯定快活!」
我瞥了他一眼,却是心情复杂,一时难以言语。
怎感觉在下最近老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难不成我其实是个很没主见的人?
怎么每次都是哄个几句绕个几圈就被攻陷了呢?!
那唐僧级的人精段数太高认栽也就罢了,但这姓金的小子顶多也不过是个刚至双十的新成年人(搞不好还没到),为啥我每次见他却都要吃鳖呢?
看看他的人!生得是金质玉相、风度翩翩,怎么骨子里却如此霸道赖皮呢?
我当下痛定思痛下了决定:回去该好好重新锻炼一下自己的意志力了。
(二〇五)
在下仅系一时心软了,如此而已。
美人计什么的是坚决不可能,我岂是这般肤浅之人?
被堂堂男子的美人计堵了嘴,如此可耻之事才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二〇六)
都说酒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桥梁,一盏在手,酒酣耳热之际,管他是天皇老子还是乞丐龟孙,照样被酒精那无远弗届的包容力催化为知交好友!
先不论如同神经病般在寒冬腊月的夜晚坐卧山顶曝露给冷风吹这种看似有病的行为,待我们彼此痛饮掉大半坛陈年女红后,话匣子聊开了,一时间还真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幻觉。
在下酒量其实并不是很好,所以彼时喝到一半其实已经有点茫了,忽然鸡婆心大发,询问起此人来京城的目的,想着他若是想要观光,在下闲来无事当回地陪,带他去四处导览一番亦是无妨。
那人酒量却是不错,神志与我相较之下清明许多,在下依稀记得当时他听起我问他来东都的目的之后,便微微瞇起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眸,瞳中却映着诡谲波澜,杂有着不屑、也有些刚傲。
他轻蔑地笑了声,勾着嘴角回道自己系特来此,为会一人。
这神情实在太有料,我当下八卦心大动:「来找你朋友?」
「谁跟他是朋友!」他一激动下啪地一掌便把半碗酒都拍翻了。
我觉得他这反应肯定有戏,于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他:「不是朋友……那便是情人啰?小两口吵架了?欢喜冤家?」
弟弟别傲娇了,你不知道表面越不屑在意的人其时才是心里最在意的人么。说出来让哥哥开导开导你吧!
「……你、说、什、么?」
金懋叔黑着一张脸,咬着牙用超重低音字字反问,配上那一双冷晦幽深隐含杀意的眼神,顿时把我惊得酒醒了一半。
「没……没事,没事!当我什么都没说!喝酒!我说我们继续来喝酒!」感受到危机气氛的我立即像墙头草一般转移了话题。
(二〇七)
现在回想起来,在下当时还真是大胆……
看来酒精确实会降低人类对危机的感受能力,不可不慎啊!
(二〇八)
当事人事后曾告诉我,其实当下他真动了杀机,不过幸好他理智尚存,端是将它按捺了下来。
他曾向我如此说道:「你真该庆幸那点酒醉不了我,若我真醉了,彼时年轻气盛,被这般出言侮辱,一个激动搞不好就不小心把你给砍了哪里也说不一定呢。」
我听后:「…………」
哇咧!你不小心的后果未免太过凶残了吧!
果然无知是福,真相可怕啊!
但我觉得很冤枉,这话哪里侮辱到你老爷了呢?在下当时根本不知道你特地来会的人究竟是谁呀!
悄声:而且某方面来说我讲得也没有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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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注:
一小三:泛指正妻以外之女人,因系介入你侬我侬二人世界的罪人,故以「泄字贬之,又「三」字有代表「多」之意,用以表示花花世界众多的莺莺燕燕,连串起来便称之小三。
二神经病:专有名词,简单来讲就是指脑子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