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六)
「抱歉,展某并无欲使你为难的意思。」
展昭给了我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终于停止这个恐怖的问题连环。
他脸上笑意逐渐戚然,最后化作一抹苦笑:「只是……有些事情,即便小春你真要我说,可展某……甚至不知……该如何说起。」
见他这般模样,我内心也是为难,一是为这沉重的气氛,二是为展昭身上那浅淡的悲哀。
心理谘商这活实在难干,话说这般好似在挖他人伤疤的行为真的好吗?他不想说就别说了吧,不能陪他痛饮个几场大醉个几日就好了吗?
不过我在他喝尽兴前估计会先躺平……
如此一来,岂不是让他沦落在喝独酒?不,这样不好!
……唉,罢了,顺其自然吧。
我吁了一口气,突然福至心领,便有感而发,张口喃喃:「……其实我在家乡时,也曾有过一个心上人。」
暼眼偷瞄,见展昭果真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帘,瞅了过来。
于是我继续道:「当时我可中意他了,恋他爱他……我们家乡男女间说爱,是指很喜欢、很喜欢对方,中意到此生宁愿非君不可的地步,才会用上这个字;用你们这里的话来表示,大概就是所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心意吧。所以当时,我以为自己将来若要成亲,对象必定会是他。」
言及至此,我不禁莞尔,不小心就真陷入了一会儿的回忆,过了片刻方道:「……哪知后来有一日,我们在街上因某件事起了争执,吵得十分激烈。争到最后,我实在气得厉害,再不说话,转身便走,当时只是想着要暂时先离彼此远一点冷静一下,免得最后气到理智线断裂……当街上演家暴现场的惨案。」
闭上双眼,事隔多年的画面仍旧鲜明。
我睁开眼,对上展昭那一对剔透的眸子,即便在他情绪如此低落的时刻,这双眸里的光彩,依然如此澄净而深隽,像极了他身后那片清朗至极、又揉了一众碎星的靛青色夜空,总有着让人平静安稳下来的力量。
我缓缓道:「可那时,我走得太急,没注意路旁飞奔过来的卡……马车,眼看便要被马车撞上,他却突然冲上来推了我一把,我虽因此得救,不过他却代替我,让急驶的马车给撞了个正着。」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展昭额间皱痕乍起,眼中顿时悲悯乍起。
「其实当时我们争执的事情,如今想来也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大事。」大不了就是谁本爱谁谁又去爱谁之类的纠结事。我自嘲地笑了笑:「不過他却用自己的人生,换得我几处轻伤,保住了我一条性命。说起来,这场意外算是因我而成的,是我害得他……」……断送了体保生的未来。
(五六七)
「……你也说了,那是意外,此事不能算是小春你的错。」展昭募然出声。
「是啊,意外,大家都是这么安慰我的,我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我是明白的,明白这事情是意外,明白这不全是我的错。」
我不觉牵起一边嘴角,手抚着自己心口,鼻翼配合发酸:「……可我这心里,总会止不住自责啊。我总想,要是当时走路注意些,这一切是否就不会发生了?他还能好好地过着自己规划的人生,还能好好地追求自己的梦想……而不是……」转而走金融巨子的家业,如今大约过得可也算爽了。
「小春……」显然对我这名曾经的恋人的结局有所误解的展昭蹙紧眉头望着我,似乎不知该如何安慰我,一时言语上有些断层。
我理了理自己看来悲痛其实也真有些惆怅的情绪,抬头看他:「……展兄,你亦对年家娘子的事情感到自责吗?」
「我……」他肩膀颤了一下,吐出一个「我」字后,便没再往下说去。
我道:「……我不会劝展兄别自责,因为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会自责是在所难免,尤其依展兄你的性子……」
我认真盯着展昭,直至他确实将我的认真瞅进眼底:「可展兄,你能明白吗?你能明白在年娘子的事件里头,你其实根本就没有错吗?你明白最后会有这遗憾的结果,其实完全不能怪你吗?你明白,在这件案子里面,其实你……也算是一名受害者吗?」
展昭双眉猛地一蹙,他撇过头去,将唇抿得发白,胸有心结:「可她是被展某带回开封府的,她明明二度救了展某,但展某却将她……」
「……展兄身为执法人员,职责所在,身不由己,这也莫可奈何的事。你身后代表的是一片青天,哪能容你退让?更何况即使没有你,也将有其它人负责将她缉捕归案,最终结局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而且……年娘子是个清楚明白的人,她十分明了自己所为何事,自当为此负起责任。她早在犯案之前便认识展兄,知晓你乃官差,或许虽有倾心于你,却仍决定犯案,杀害了无辜的百姓……这是她自己的抉择,因果相生,又与展兄你有何关。」
「可她毕竟救过展某……」展昭抿着唇,将头转了回来,神情哀戚隐忍。
「……展兄,先不说你之后放她逃逸过一次,已足以报恩。你可明白自己之所以会两次遇险,其实都与她脱不了关系?尤其是在城南破庙里,你身上的毒根本就是她下的,而后来在林子内,血云幡之所以发动,也是先因她揣着血云幡,却不小心划伤你所致。」至于第一次相救,她既做了危险前行为,善后救人自然也是法律上应尽的义务……吧?
「……划伤我并非她所愿。」展昭看着我,只是这般说,眼中闪动着痛楚。
我心想:是啊……受人点滴之恩,自当泉涌为报。展昭定是这般想的吧,依他那般的心胸,又怎会去计较前面的因果由来呢?
我忍不住劝他一句:「展兄,我知道你对年娘子有好感,我也相信年娘子是真心倾意于你。可是,这些实皆不该成为你将所有错都揽在自己身上的理由啊。」
(五六八)
真要找個對象怪罪的话,只能去怪命运了,谁叫老天这么爱玩你,让你摊上段孽缘,要你们在错误的时间里相遇,又在错误的时机里相交。
(五六九)
彼时我悄悄不着声色地猛灌他酒,看能不能把他的自制力灌得松弛一些,好让他能趁着醉意清理一下情绪垃圾也好啊。
就这样一直劝酒劝到他将那坛我分去的竹叶青酒都喝光以后,成效才终于显现出来……虽然他那时看来还挺清醒……算了,还是当作是在下灌酒的功效吧。
那夜在白樊楼顶,他缓缓地、渐渐开始同我说起那段日子以来,在大伙都不知晓的时候,他和年娘子之间曾发生的点点滴滴。
他淡笑着跟我说,在山亭初遇的试探里,他差点被她当成了想轻薄人的登徒子。
他淡笑着跟我说,年娘子当时于山雨中赠伞之时,他撑着手里的竹伞,望着年娘子远去的背影,心里不觉起了微漾的涟漪。
他跟我说,虽然自己那几日失踪受困于庙中,乃起缘于年娘子的设计,可年娘子在他昏迷期间,是多么细心照料于他,口口喂药,细细湛汗,柔声安抚,为他彻夜不眠,令当时的他心生感动。
……我在旁边很煞风景地联想到颤栗游戏里的断腿作家与疯狂女书迷的故事。
他跟我说,在其后的追缉中,年娘子为了救他,是如何割血引幡,又是如何以己身之命为饵,想将血云幡诱离开正受伤流血的他的身边。
他说,血云幡的最后一名受害者,是年娘子为了救他才下杀手的。
他说,放走年娘子之时,他曾向她表示,日后若再相见,自己绝不宽贷,惹得她落寞回应,表示今后虽不会再杀人,可也不会再救人了。
他说,开封府牢,他去狱中探望还伞之时,年娘子曾在他身后的牢中低吟,曰「相遇赠伞,本已注定分离。」……难不成他们最开始的相遇,果真便已注定将以此种别离收场?
他说,开封府大堂之上,当年娘子不顾一切撞进他手上的刀刃之时,他心中有多么惊恐,紧张得几乎忘却,她本在片刻之后,便注定香消玉殒。
他说,年娘子当时于临死之前,曾说要将她的血滴在他的心头,而他的心,如今真在隐隐作痛……
(五七〇)
「……小春,你说,展某是否系一不祥之人?」说着说着,他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着实把在下吓了好大一跳。
……不是吧老兄?
你的牛角尖还没钻完吗?!
(五七一)
事实证明,展昭毕竟是名出身江南的男子,有时也不免有颗如水般纤细柔软的心,一旦有人在他心中掘出了坑洞,那漫进的流水便容易被这坑洞给拘住,打着回旋半天还转不出来。
嗯?问我到底在说什么东东?
在下只是想表达他的牛角尖确实还没钻完而已。
(五七二)
于是在下不得不全神贯注应对,问他为何会生如此想法,在经历一阵问答与推敲之后,总算让我理出个头尾。
原来展昭本出生于一个四口的小康(注:严重怀疑此乃谦虚之词)家庭,在他还丁点儿大的时候,父亲兄长便无故失了踪,后来爹爹虽然找回来了,可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大哥则从此下落不明,死生未卜。展娘一个人含辛茹补将他抚养长大,却只陪伴到他束发,便撒手人寰。而后,他开始游历江湖,等他再次回到故里之时,却发现自幼订了娃娃亲的那位小娘子竟然蒙佛祖宠召了;如今,难得碰上动心之人,不料才方亲近,未及相交,她却又直线飙进鬼门关里,连个煞车都没有踩。
咱们开封府的展护卫因此回顾了他的前三分之一生,猛然发现自己幼时亡父丧兄,少时殁母,稍长逝妻,再长殒佳人,好似命中带煞一般,克尽生命中亲近之人………说到最后还把在下也顺带捎进来了,老调重弹,说我在陷空岛起高烧起得差点说掰掰,说不定也是被他克煞所致。
我脸皮频抽,忍不住问他照此说来那其它开封府六子,以及更其它的同僚们,如今岂不是差不多都该挂了?
他顿了一阵后回我,也许他们命格硬自有正气护身所以不受影响?
………
……………
(五七三)
我在此郑重宣告展昭确实得了创伤后症候群,结合他先天的自责妄想,他脑筋如今已被酒精给烧得错乱了,最近还可能会伴随出现思考力下降的症状,还请大家多多注意包涵。
(五七四)
…………
到底是哪来的牛鬼蛇神在残害国家栋梁灌输给他这种狗屁不通的悲剧思维的?!
要当天煞孤星有这么容易吗?!
起码要攒到华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