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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世代从军,却因祖上并未立有功勋,李家在朝中最高官位不过是正四品的李老太爷。

李老太爷去世后,李家在朝中便更不显,李老太太不止一次对在六品经历司的位置呆了四年的嫡长子发牢骚,恨铁不成钢。

每每李大老爷挨了训就回房中将气转接在妻子身上,自打李明婳懂事以来,她最常看到的便是娘亲垂泪。

一开始,她还会替娘亲不值、气愤,气父亲莽夫不讲理的性子,气父亲看不到本比花娇的娘亲为这家操劳憔悴,还要在他的磨难下硬生生熬得枯萎。可每当她安慰娘亲,气愤中会不择言说出父亲的不好,娘亲却是反过来再斥责,还总说三从四德,夫为天为纲,这些都是身为女子、妻子该受的。

渐渐的,她也就麻木了,看父亲对娘亲磋磨也变得一日比一日漠然。

她娘亲都没有怨言,她连说服自己心疼的理由都寻不到。

可她从来不认为女子就该委屈求全。

在及笄前一个月,总因李家家世不显而不太愿出门的祖母说要到庙里上香。

当夜,母亲就将她喊了去,让丫鬟捧了套簇新的衣裙。

上好的绸缎,粉色的,做工精致,皆用了银线滚边,裙摆绣着展翅欲飞的彩碟,行走中便似活的一般。

李家只能算殷实,家中过日都是精打细算,连老太太制新衣都是有定数的,如今悄然无声便给她做了新衣。

李明婳摸着裙摆上的彩蝶只疑惑看向母亲。

李大太太也看出了女儿的疑惑,微笑着与她道:“是你要及笄了,又将好明日出门去,便让人先赶了出来,你试试。”

既然是明日要出去,又如何会让人先赶了出来,时间也太短太急促了些。李明婳是个聪慧的女子,不过三两句话就听出母亲的不对。

是听出来了,她却不准备拆穿,本就不太在意这些东西的她越发觉得索然无味,只懒懒与李大太太说:“试来试去的总要添褶皱,还得再重新熨烫,反正明日就穿了,不试了。”

李大太太没有听出女儿的异样,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就由得她。

李明婳从娘亲那出来后,踩着月光慢慢往自己住的小院去。

李家人多,一直未分家,四房挤都在这老宅里,李明婳是与姨娘生的庶妹住一个一进小院。她住小院正房,庶妹住在东厢。

她进了院子,才走到开满桂花的树下,便听到东厢传来庶妹开心的笑,没有合严实的窗扇传出她带憧憬的话。

“明儿我穿着这身去上香,俞大人指定会看上我,只要嫁到俞家我便有享不尽的福了。”

俞家?

李明婳听得真切,侧头去看显出豆黄烛光的东厢房,却是无法看清里面情形。

庶妹的丫鬟也欢喜附和着:“六小姐穿上定然是要将五小姐压下去的。”

“可不是,这可是姨娘花了大价钱暗中特意为我做的,就是要比过那自以为貌美无双的李明婳!”

听到这,李明婳有些不想听了。

并不是因为庶妹对自己言语间的嘲讽,而是她想起了俞家是哪家,也明白明日去上香真正内情是什么。

她的丫鬟捧着衣裳气得满脸通红,想要上前理论的样子。

她抬头看了看枝上的挂花,昨夜下过一场雨,桂花也被打得七零八落,如今枝上再不是那种团簇盛放的美景。她心情与这桂花树一样,一片萧条,甚至还有些绝望。

俞大人,是她父亲上峰那个俞大人吧。

她祖母父亲居然是想让自家孙女嫁到俞家。

听说那俞大人已年近四十了。

她也好,庶妹也好,可都还未及笄。

就是嫁过去是继室,有泼天的富贵,这又有什么好高兴的,俞大人嫡子都要快娶亲了。那样的宅门是好进的?

进去了怕只有数不清的麻烦罢。

她的祖母与父亲,要拿她们去换李家荣耀。

李明婳觉得可悲又可笑。

烂泥再如何也是扶不上墙的,更何况真正聪明的位高把权者会被女色所迷而去扶持阿斗?反正,她是不会相信这所谓的联姻会给李家带去什么荣誉。

而她,也不会甘愿就那么被摆布,谁愿意嫁就嫁去,大不了她绞了头发做姑子也是条活路。

拦下了往东厢方向迈出两步的丫鬟,李明婳安静的回了屋,洗漱后便睡下。

次日天亮,她就被娘亲派来的丫鬟给喊了起身,木然任她给自己梳妆打扮。

一头黑发梳成了垂鬟分髾髻,簪了赤金蝴蝶簪子,与衣裙倒是搭配了起来。

李明婳出现在众人面前,长辈们都是满意的笑,实在是随了她娘亲的好相貌。细长的柳眉,杏眼不笑便带了微挑的自然弧度,面容虽还有着少女的青涩,顾盼间却已带娇媚风情。

这样的女子,清丽绝俗、灵动诱人,最是抓男人的目光。

李大老爷满意极了。

李明婳与众人行礼,余光就扫到庶妹气绿了的小脸。

庶妹的衣裙确实如很漂亮华丽,比她这身一看就要再上个品质,可惜她比自己还小一岁,这样的衣裳穿在她身上,让她更像个是穿了大人裳的小孩子。反倒失了平时那种天真烂漫,虽然那天真也是装的。

只是一眼,李明婳就移开,顺带在心里腹诽一句。

马车走了一个时辰才到慈悲寺。

这是京中名气一般的寺庙,如今不是什么节日香客就更少了。

李明婳看得出来,庶妹自踏入寺庙中便很激动,一双眼亮得连日光都黯然几分。

待上了香,知客僧便引着众人到偏殿歇息,李明婳知道这戏是要开锣了,借口要方便在听得祖母几句的快去快回、不准乱跑后才离开。

可离开了长辈们的视线,哪里就还轮到她们做主了。

她读的兵法里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李明婳甩掉了跟来的小丫鬟,就一个人偷偷跑到刚才看到的一方池子边。

这里离偏殿有些距离,可却是僧人来来往往最多之处,不用担心碰到什么心怀不轨之人。

想着,她唇角便翘了起来,白纱下的精致面容有着得意的笑。

池里稀稀落落的还有几株荷花,小鱼们不时从这荷叶下游到那荷叶,李明婳便坐在边上的石头低头看鱼,心里估算时间。

突然面前有一颗石子砸落到池里,溅起一片的水花,将她的白纱都溅湿一片。

李明婳侧头去看,三个五六岁的男童就爆发出阵阵笑声,在奚落她此时的狼狈似的。

她想孩童顽皮,算罢,便又不理会他们,准备再坐会儿就该回去了。

哪知,又是‘卟通’的三声响,三颗石子前后全砸在池里,她白纱下的肩膀都被溅湿小一片。

孩童得意顽劣的大笑再次响起。

李明婳火气也止不住上来了,唰的站起了身。

那三孩童以为她是要骂人,忙转身想跑,却不想李明婳动作比他们还快,娇娇小小的姑娘家居然就那么冲到他们前面挡了路。

孩子们也不傻,对视一眼,尖叫着往两边跑。

李明婳想也不想伸手抓住一个就自己最近的,死死的掐住他一双手。

“干了坏事就要跑?你是哪家的孩子,不说我就将你送官去!”

小孩子本就不经吓,且这几孩子又都是平民百姓家的,都是住这庙附近的,平时爹娘也总说做坏事会被官差带走。被抓住那孩童哇就哭了,直哭得李明婳头晕脑胀,实在嗓门太嘹亮。

有僧人见此动静便上前与李明婳解释,最后又让那叫顺子的孩童道歉。

听得僧人语气无奈说了顺子家里情况,求她贵人不记小人过,又是实在是贫苦人家。见顺子确实吓得不轻,脸都哭紫了,李明婳想想也就松开他。

顺子还在抽抽搭搭的,僧人忙让他快走,怕再惹得李明婳心烦又要抓了他问罪。

就在此时,李明婳却是取了帕子出来,给那顺子擦拭哭得乱糟糟的脸。

僧人有些怔,随后又念佛号道施主慈悲。

小孩子最能分清善意恶意,李明婳动作轻柔,给他擦泪的帕子还那么香那么软,比糯米糕还软。顺子也就不哭了,呆呆看着她。

“你们那样砸石头不好玩,会玩打水漂吗?我可厉害了。”李明婳给他擦过脸,笑着问顺子。

顺子仍盯着她的白纱看。

李明婳见他这样,索性撩起了半湿的白纱,顺子溜圆的眼瞪得大大的,喊了句仙女姐姐!

旁边的僧人也窥得她真容,忙移开视线,低头念佛号。

李明婳开心的笑了起来,旋即又将白纱放下,一本正经道:“对啊,我就是仙女姐姐,若是以后你再被我抓调皮恶作剧,我就施法将你直接送到官兵那去。”

顺子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李明婳就拉了他到池边,拾了颗石子给他打水漂看。见着石子在水面连跳了五下,顺子恭敬的神色瞬间变成了狂热的崇拜,高声喊:“仙女姐姐好厉害,我们村二虎子最多就四下!”

李明婳笑得更高兴了,笑声清脆悦耳。“因为仙女姐姐会仙法啊。”

顺子信以为真,眨巴着小眼,那模样别提有多天真可爱。

教顺子丢石子的力道方法,又看着他从两下漂到三下,李明婳觉得自己就该回去了。

果然一抬头就先看着远不处自家祖母与母亲的丫鬟都慌慌张张四周的寻人。

她与顺子道:“我得走了,记住我们的约定,不许再作弄人哦。”

顺子捏着石头有些发楞,还来不急说不舍,李明婳已站起身绕到后边小道去。

那是小片竹子,绕过去再拐弯又能回到大道,可以躲过寻人的丫鬟再回到殿里去。到时她解释自己迷路便是。

李明婳不曾想才闷头冲进去,就先撞到一堵肉墙,险些叫她跌倒。

有力的大掌及时拉住她。

他的手捏着她胳膊时,她能感觉到他手心温度。

未和外男这般接触过,李明婳瞬间就红了脸,心里有些慌,下意识是伸手用指甲狠狠对那抓住自己的手背挠下去。

她听到抽气声之时得了自由,抬脚就往回跑,然后就被自家祖母的丫鬟给抓个正着。

那丫鬟在李老太太身边呆久了,脾气也是有的,见着她就先高声:“五小姐,老太太都快急晕过去,你怎么跑这儿了!”然后也不叫她解释,不由分说先拉住她往回去,嘴里还念叼着应该还能来得急。

李明婳却是泄气不已,这一句还能来得急就明摆告诉她,她这算是白费心思了。

拦住属下不让露面的俞宇森看着手背抓痕,不明所以的就笑了出声。

会露爪子的小姑娘,还骗孩子说自己是仙女姐姐,会仙法,着实是有趣。

俞宇森看起来心情不错,属下便也默默退回到他身后,只听他说:“跟上前去看看是不是李经历的嫡次女。”

属下当即领命而去,不久便回复确是李经历家的嫡次女,排行第五,闺名唤明婳。

俞宇森想到李大老爷舔着脸自荐闺女的样子,当时他是很想拒绝的,其实他根本没有想娶继室的打算,也不知是谁先在司里传开的。可又觉是上下属关系,多少给点面子,才应了说到这人少的慈悲寺来。

他本是想走趟过场的,如今看来,倒也是可以顺水推舟吧。

其实刚才他看到她大家穿着是大闺秀,却越敢迈大步子跑的时就好奇停下来了。

这样的小姑娘实在有趣的很,他很想知道那白纱下的脸是怎么个模样,不过不知她嫌弃不嫌弃自己年岁大。

俞宇森思索着又笑出声,她父亲有这样的打算,她又如何会不清楚?

今天见着她也就尽够了,改日直接登门吧。

“派人送个口信给李经历,就说今儿我实在走不开失信了,让他先安心等几日。”

被带回到偏殿的李明婳自然是受到一顿说教,又见她衣裳沾了污迹,连李大老爷都气得面色铁青。

李明婳心里没为挨难过,只想着是不是要错衣裳的不洁为借口再躲一遭。

此时守在殿外的小厮来寻李大老爷,小声说了几句,便见他喜形于色,匆忙跟着出去。

不过小会,他却是黑着脸回到内殿,与众人说现在就去用斋饭然后打道回府。

李老太太神色明显怔住,想问什么又见孙女都还在场,只得忍住。待离开偏殿时,她才寻了机会问儿子为何不见俞大人。

李大老爷闷闷说俞宇森有事推了,母子俩便都一同郁郁起来。

回到李府,李明婳心情倒是挺不错,回到院子和丫鬟摘存了些桂花准备酿酒,才卸钗环躺倒美美歇了个午觉。

又过两日,没有听到再有关俞大人的事,李明婳想事情应该是过了。哪知在娘亲那用过饭后就见丫鬟婆子被遣了下去,留着她单独说话。

她怎么也没想到娘亲开口第一句便是说她傻,白白要将嫁入高门的机会让给庶妹,她庶妹这几日都在父亲面努力表现,要她也去寻父亲说几句好话,别让那对母女占了先机。

看着娘亲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全是说如何为自己好去争取当这继室,看着娘亲在描述她嫁入俞家会如何风光,父亲又会如何扶摇直上。那口中的憧憬似一道光从娘亲眸中迸射出来,李明婳心里阵阵难受。

身为女子已算无可奈何,却连被同为身为女子的娘亲都认为,拿女儿去做攀龙附凤之事是何等的风光。

李大太太见女儿只木着脸坐那,也有些不奈了,竟是放下狠话吓唬她。说前阵子没有俞大人的事时,她父亲想将她嫁给另一位官员当妾的。

灯芯在此时突然爆了一下。

李明婳的情绪也随着那一下缺了口,再也不想听下去转身就跑走。

李大太太没想到女儿说走就走,没有拦住人,心里怪女儿不听话,不懂得为人父母的心。又想到那日渐嚣张的妾室,暗自对着越发暗下去的灯烛垂泪。

不想一刻钟后,李明婳的丫鬟哭着跑来说小姐不想嫁人,要绞了头发当姑子。还好发现得早被夺剪刀,只剪掉了小撮头发。

李大太太激动得起身,将灯台都撞倒,原本就昏暗的屋里顿时被浓浓夜色笼罩。在黑暗中,李大太太脸色灰白吓人。

李大老爷正好回房听得这话,气得也不问缘由就冲到女儿院子,见着两个粗使婆子守着她,上前就先甩她一巴。大骂:“我怎会养了你这不孝的东西,婚姻大事,父母之言。你不报答我生你养你恩情,反倒要去当尼姑!如何就有你这样的孽障!”

虽是自小见惯了父亲的莽夫脾气,李明婳却也是首回挨了父亲一巴。

她扶着桌子才从头晕目眩中挺直脊梁,用手背擦拭嘴角,沾了一片血迹。

这一刻,她突然非常厌恶自己是李家女,那种长年对父亲的不满情绪紧跟着也暴发出来。她盯着李大老爷的目光再无尊敬,冷得似刀子。

被女儿的眼神扎了一下,李大老爷怒火越发收不住,扬手就要再给她教训立一家之主之威。

李大太太赶来,忙抱住丈夫的手,哭着求他,两人在拉扯间将倒不少瓷器摆件。屋里满目狼藉,隔壁厢房的庶妹亦跑到门口看她热闹。

正是乱哄哄之际,管家却是着急的寻了过来,说有贵客上门,是李大老爷上峰俞大人。

李大老爷神色当即从愤怒到狂喜,在激动间他看到嫡次女侧脸都是血污,立刻清醒过来,叫丫鬟婆子快打水来给女儿洗脸。自己喜滋滋的先去见客了。

李明婳冷眼见着父亲离开,一句未吭。李大太太边落泪边骂她,说早知她要做尼姑,生下来就先掐死她,也省得这样折磨。

听着责骂,委屈与不甘在李明婳心中不停翻腾搅动着,费了极大力气才再压下去。

她知道此时不是与娘亲反驳什么的时候,那个俞大人又来了!

骂过发泄后,李大太太见女儿脸上受的伤,又有绞头发的先例,她是不敢离开的。总还有最后的机会。

她吩咐得丫鬟婆子一通忙乱,想尽办法先保好女儿的脸,心里又暗中着急,这俞大人怎么偏就这时候来了。

不想任何能消肿的方法都做了,李明婳高高肿起的脸和破了的唇角如何都遮掩不住,李大太太心中近乎是绝望的,她都看到隔壁那小妇养的女儿已梳妆打扮好出了院子。

李明婳看着满屋子忙碌的人,无声的笑。

她倒是觉得这伤来得好,算是无心插柳柳成阴,歪打正着。就这样一个模样,她就不信自己还能被人看上!

可院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疑惑着看出窗去,是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踏进了院子,有侍卫守在门口两边,而她的父亲像那酒楼小二般哈腰陪着人同往。

李明婳见着这情形拧紧了眉头。

未来得急细想,来人已到她屋门前,她听到他威严的声音:“我要单独与她说几句。”

不容抗拒,就像是战场上下军令的将军。

李大老爷的犹豫被瞬间压下去,忙将屋里的人喊了出来。

李明婳指甲瞬间就掐入了手掌心。

进屋的人脚步止在分隔内外的珠帘前,她听得珠帘有被拨动的清脆声响,却未再听见脚步声。

“李五小姐,我叫俞宇森,今年三十有七,发妻已去世五年。”

男人粗矿却带着沉稳的声音响起,李明婳怔了怔。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今日来是向你父亲提亲的。”他又说道,“我是粗人,说话也不会拐弯,你父亲也是希望你嫁给我,你可以说说你还有什么要求。”

这人来提亲,告诉自己父亲拿了她来换前途,还问自己有什么要求?

李明婳感到讽刺,想笑,确也是笑出了声。

俞宇森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对她突然发笑有些莫名,便问道:“李五小姐笑什么。”

“笑你。”李明婳站起身,直直走向这个所谓要来提亲的男子。“如果你真的在意我的想法,又怎么会这么不尊重我,直接就进了我的院子,闯了我的闺房。这些传出去,不嫁你就只得死路一条吧。”

外边就传来李大老爷低低的唤声,似乎在警告一般。

可李明婳一点儿也不怕,她说的并没有错。

俞宇森已在打量眼前的小姑娘。

只到他肩膀,可十四岁的年纪来说,身量已经算高的。他猜想了几日的她该是何等样貌,看到她第一反应不是去看她的脸,而是那双清澈带着□□厌恶的眸子。再有是她肿起的一边脸颊。

他皱起了眉,连她对自己显露的恶意都抛于脑后,下意识问:“哪个王八羔子动的手。”

李明婳眸里闪过一丝讶色,旋即再笑了出来,是真的笑了,扯得伤口发疼。屋外的李大老爷冷汗津津,尴尬不已,一张老脸火辣辣的。

俞宇森见此疑惑更大,只用一双虎目探究的隔着珠帘看她。

好半会,李明婳终于笑够了,转而扯出抹冷笑道:“你说的王八羔子是屋外那男人——我的父亲。”

这下反倒是俞宇森愣住,下刻目光犀利无比看向她,她挨打是因为不愿意嫁给他?!

她撩起了帘子,修长的手指根根匀称似上好的白玉,白净无暇。她看出他的情绪变化,唇边的冷笑透了几分玩味,靠近他低声道:“是不是我嫁你,我提什么要求你都愿意。”

俞宇森看着她自主靠近,更加能看清楚她脸上的伤,红肿不堪,将她好好一张精致脸衬得有些扭曲。

他对上她的视线,这一瞬他看到了她眼底的不甘与一股怨气。

有针对他的,又并不完全是。

俞宇森默默看她一会,李明婳神色已化作对他一种深深的厌恶,还有不耻,笑容亦变得似讥似诮。

她觉得刚才还有些趣的男人也不过如此,转身想要再回屋里去,他伸手抓住了她。

“你在怨我毁你名声,逼你下嫁,还不信我说会应了你要求的话。”他审视着她。

她回头挑眉看他。

他突然就低声道:“你还怨你父亲逼你嫁一个鳏夫,你的要求肯定不是要我帮李家什么,那就是你想要报复拿你逐利的亲人了。”

李明婳闻言再度诧异,这个男人很厉害,起码洞察人心这块非常厉害。这与他口中所谓的粗人根本搭不上杠!

“这有何难。”俞宇森松开她,朝她笑。“我的眼光果然不错,这性子够合我口味,我这人也是睚嗤必报。你安心待嫁吧,我俞宇森虽是粗人却也是一诺千金。”

话毕,他人也利落转身离开。

两人说话声音很小,李大老爷在外边根本听不见,急得一头汗,猛然又听到脚步声吓得又忙离开门扇处。

俞宇森跨过门槛后就似笑非笑看着李大老爷,直看得他汗水淋淋。

“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打女人的本事,亲事就那么定了,我会准备,有什么会让人知会你。”

李大老爷正忐忑,倏地听到这话连反应都忘记了,直到俞宇森又道:“定亲后她就是我俞家的人,我会派人来伺候,不必你李家问了。”

这话落在李大老爷耳中无疑是巨大的惊喜,这说明人家是极看重他女儿,以后女儿嫁过去了还不呼风唤雨,吹吹枕边风他的前途就一片光明。

不知已被暗中落了套的李大老爷惊喜万分,自然是满口应下,就差没说出以后将女儿供起来话。

俞宇森来去匆匆,李明婳立在屋里透过窗扇看着他身影消失,看着月光落在他肩头,这才回想起他的面容来。

肤色有些黑,相貌却是周正英气,倒是威风凛凛。虽有历经风雨的岁月痕迹,可真算起来,那个俞宇森要比他说的年纪看起来小得多,甚至比她三十出头的父亲看起来还小一些。

还有,他居然就那么答应了。

答应要帮她报复她父亲。

李明婳觉得这人做事一点也不符合常理,可她再想起他眼里的郑重,她又觉得他是真没有理由哄自己玩,因为不管怎么样自己就得嫁他了。不然就剩死路一条。

如若在死与看到父亲的悔恨之间选,她当然是选后者的,她想她可以赌那么一次。

真到那一日,她父亲脸上的神色肯定十分让人愉悦。

自此,李明婳亦不再闹绞头发的事,安安静静的在院子里过自己日子。

听着自已丫鬟说俞宇森亲自来下聘,挑了如何贵重的聘礼,然后看着俞府来的下人,说那些流水似的送进来的东西,都是由他挑选的。从鞋袜、衣裳到首饰,再到胭脂水粉,姑娘家的用物几乎都齐了。

李明婳随手捡了双用南珠点缀的绣花鞋看,光是看她都觉得奢侈过度,要迷人眼。

三个月很快过去,也是托俞宇森的面子,她的及笄礼办得非常隆重,不少不愿与李家来往的官夫人都来捧了场。而后便是准备出嫁。

她出嫁那前日下了场雪,次日雪色初霁,天空明净蔚蓝。腊梅也开了,她便在暗香中上了花轿,嫁为人妇。

俞宇森挑起盖头时眼里的惊艳十分明显,她却没有那种再升起一丝厌恶感,因为她先前就发现,他每次看她必然是先看她的眼睛。他的举动有时都会令她感觉到,其实自己长得并不多出色,今儿他这惊艳神色反倒让她有些莫名开心。

这也许就是女子所谓的虚荣,谁不愿意别人认为自己长得美。

婚宴亦是非常隆重,李明婳从闹新房的夫人们身份上就能看出来,更何况外边宾客的喧闹声一直不断,直至很晚才散去。

坐在宽阔又奢华的新房里,李明婳并没有太拘束,她先沐浴换了轻便些的衣裳,然后就填肚子。等到他人回来时,她其实已小歇过一觉。

红烛下的俞宇森显得要比往日柔和几分,或许也有他身上那颜色鲜亮的红礼服原因,将他整个人的凌厉减去大半。

他喝了不少,眼睛都有些发红。

他进屋后转到拔步床前看了她几眼,没有和她说话去了净房,很快就再度出来。

当他上床将她拥到怀里时,李明婳才发现他是赤着上身的,身上滚烫带着水汽,呼吸落在她侧脸时有酒汽。

她无端就紧张起来,双手无意识抵在他胸膛。

“别怕。”他只说了两个字,然后便吻住她。

李明婳是第一次与人这样唇舌纠缠,生涩又涌起姑娘家抑制不了的羞意,不过小会就茫然不知思考。

“答应过你的,我都会做到。”

他在完全占有她前,再度开口,可撕裂的疼让她无心去看他此时的郑重与认真。

她能感到他的迫切,可在她疼得用手指甲抓他的背,他又停了下来,喘着粗气没有再继续前行。

他便那么压住她,缓缓在她脸上唇上落下亲吻,在她放松后才分兵破玉。

虽然还是疼,却能忍受了。

可又过了计久,李明婳又难受极,疼痛占得多一些,她没忍住喊出声,又用指甲抓他。

“我难受,你好了吗。”

催促的话后,她有些后悔,那迎来一阵比一阵激烈的攻势险些将她颠得要昏过去。待他终于满足抽身,她已经像是水里捞出来般,连抬眼看他的力气都不想用,只是想他年纪,这样一次时间虽然是长,可是应该不会有太多。

俞宇森知道她身子还幼嫩,夫妻间的乐趣总得还要时间习惯,顾及着她当夜也就要了那么一次。

看着身边熟睡的人儿,俞宇森是首次那么认真打量她,发现她确实长得极美,雨后海棠般明艳。可他又很肯定,如若他先见着是她的好颜色,他肯定不会去提这个亲。

那日在慈悲寺见着她,是被她不同于大家闺秀的性格所吸引,那时是觉得她有趣。

后来去提亲,他才算是真正对她起了好感,喜欢她的真性情。她肯定不知道,她在看向自己时那种不甘要抗争的眼神,有多诱人,而她在这不经意留露的倔强又让人心疼。

这样的女子,让他就想保护着,也值得让人去保护。

所以,他才毫不犹豫说出她真正想法,并毫不犹豫的答应。

李家人真是不识宝,自此以后,就让他珍藏吧。

婚后,俞宇森亦是按自己初衷,将他的小妻子视为珍宝守护着,家中的中馈都交由她打理。

李明婳也是极聪慧通透的女子,从来不会恃宠而骄,做事进退有度。

他就越发的宠溺她。

两人第一次的争吵是他发现她居然在同房后喝避子汤。

他险些就被她气疯,可那明明做错事的女子还非常冷静与他分折,他永远都记得那将怒火浇灭的一盆冷水。

她说:“俞宇森,我不想要孩子,那样我们就再也过不了这种安静日子,你继子已成家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他就恨她这种冷静,因为她将利弊分析太清楚,她的心其实还没有完全交给自己。

那段时间,两人都冷了一阵。

恰好李大老爷被人抓错处,求到俞府来。

李明婳珠环翠珮,被人簇拥着到前院见自家父亲,俞宇森看到她脸上又是露出那种倔强,最后一丝火气也消了。

他想,随她吧,他若是非强迫她做什么,与当初李家强迫她有何不同。他喜欢的不就是她这种性子,什么事情都看得明白,爱恨分明,说话做事直爽不做作。

她总有相信自己愿意交心的一日。

身为顶天立地的男人认清低头这日,李大老爷开始了过上了正式的悔恨日子。

再后来,李大老爷被罢了职,再三请求李明婳伸援手并表示往前对她娘亲的悔意愧意,李明婳才再理李家的事。给了李大老爷本钱,让他从商去了。

其间李大老爷有过一次故态复萌,李明婳还未出手修理,俞宇森便将人治得服服贴贴。

李明婳得知后只微笑,夜里却险些将俞宇森的魂都勾离了体。

俞宇森虽喜她这让人沉沦的首次主动,可又有些恼她这种两清似的奖励。

偏自此以后,他就总想讨她欢喜,喜欢看她主动勾着自己,在自己身下千娇百媚。俞宇森给自己总结一个字:贱。

就在他贱兮兮的与伶牙俐齿的她小打小闹许多年后,他却觉得这‘贱’值了。

她开始去面对自己的感情,愿意相信自己,终于愿意怀上两人的骨血,与自己说她愿意依靠他。

然而世事却总有波折,在俞宇森以为两人交心自此安顺,却在幼子一岁时让两人险些彻底决裂。

大儿媳妇的算计造谣中,让身为男人的他失了理智,居然真去责问那为了出豆的幼子操碎心的她。

李明婳性子从来都是烈的,受了委屈亦不会真受委屈,他便挨了她一匕首。

她当时气红了眼,强忍着泪,一刀狠狠扎入他左肩,说:“俞宇森,是不是得到了的东西你就不会珍惜了,若不我们三口一起死吧,彼此来个干净,也好让我别在余生悔恨自己真看错了人!”

早在她显了泪光那刻,他其实就明白自己错了,任由她朝自己挥刀。

那个被亲人伤到最深都不曾落泪的女子,却被他逼得泫然欲泣,他意识到他所谓起疑心与愤怒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自卑心作祟。

毕竟,他真的年岁大了,外表再是显得年轻些,他也老了。他与她站在一块是那么不相配,她正如盛放的牡丹,而他已如风中残烛,所以他自卑了害怕了。

他是怕失去她的。

这也是他第一次落泪,抱着她止不住就落了泪。

她丢了匕首,拥着他轻声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其实,她懂他的,只盼来世愿同生,永作比翼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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