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江湖
吴翩翩感激过明悟大师后便准备离开,临去前,站在小小的土屋门前低声道:“你要好好活着,不然我也不要这世间了!”
此生无缘与你长相厮守,只盼你能平安终老!
禅室内,风墨竹咬紧了牙关,不发出一丝声音,一缕鲜血从嘴角流出。『雅*文*言*情*首*发』
我希望放手后,你再无负累、自在翱翔,而我,只要拥有你的回忆便足够了!我愿日日诵经,为你祈福,只要你也平安终老!
回到山外小镇,吴翩翩便将石叟留下,置办药材及所需器皿,以及组织人力物力建造像样的僧舍和佛堂。
而她自己在交待完这些事情后便坐着马车离开了。
此时已经是午后了,石叟默默地看着马车离去,抬头看了看,叹口气,此时正是夏日里一天中最热的时段,幸好,今天太阳是在云层后,没多大热力,不然这个时候上路不知道该有多热!
风墨竹的心思,石叟能猜到,而郡主的心思他也能猜到,一个不愿意拖累对方,一个怕对方抑郁而亡,都选择了放手。
放手二字,说起轻巧,只是做起来却是活活从心头剜肉一般,多少人宁肯舍弃一切也是不肯的,便是死,也要拉着对方的手一起下地狱,似乎那样方才显得无比忠贞似得。
马车一路北行,路过一处小镇,人马略作休息后,赶车的侍卫问可要在此处留宿,出了此处后,天黑前再无可宿之处,而此时,云层后一团白棉花似的太阳已近山缘。
马车内的吴翩翩却吩咐直接赶路,天黑时分到哪里。便在哪里宿一夜。
侍卫吴长全看了石妪眼,似乎想请石妪劝一劝,石妪摇摇头。
日暮时分,一行主仆三人在一处小林边缘的一处连门都没有的破旧小庙前停了下来。两里地外有一处小村,可是吴翩翩并不愿意去。
吴翩翩一直呆在马车中也不愿意下来,石妪和吴长全在小庙中点起了一堆火,烧了水,烤了干粮,便端去给小主子,吴翩翩只要了一碗热茶,烤的香香的肉脯却看都没看一眼,便叫石妪拿开了。
石妪和年青的侍卫吴长全默默地啃着干饼和肉脯,不时看一眼静悄悄毫无声息的马车。交换着眼中的担心,可是他们俩也不敢去劝,更不知如何去劝,以他们的身份也不能去劝。
就这样默默地熬到了快三更时分,守上半夜的石妪突然站起身来。瞪着庙外黑沉沉的夜色,然后就冲到了马车畔,而本来睡着的吴长全也立刻惊醒,随即冲到了马车的另一边。
离着马车一丈多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借着庙中的火光,可分辨出是一个僧人。只是光线太弱,看不清长相和年龄。
僧人微微一笑,虽然面部不清,可是两人就是感觉到他笑了。
石妪突然激动起来,趋前两步,屈腰行礼!
吴长全不禁呆住。看着那僧人摆摆手,示意石妪不必多礼,然后缓步上前,上了马车!
吴长全看着那个僧人上了郡主休息的马车,嘴里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了!他瞪着石妪。『雅*文*言*情*首*发』这样可以吗?
一个大和尚,居然上郡主的马车?
石妪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多事,然后就回到了小庙中,看他还在那里发愣,又皱了眉头,招手示意他过来,不要杵在马车旁!
吴长全回到火堆旁,低声问道:“石阿婆,不会有事么?”
石妪瞪了他一眼:“别多事,那是郡主的嫡亲的长辈!”
郡主嫡亲的长辈?还有么?吴长全张张嘴,又立刻闭紧了嘴巴,这不是他能打听的。
石妪道:“你继续歇着吧,下半夜我继续守,你明天白天要赶车,还是歇足了才好!”
吴长全乖乖地应了,只当什么都没看见,继续躺下去睡觉。
马车中,黑乎乎的,却有一股浓郁的酒气,僧人从袖子中拿出了一颗亮莹莹的珠子,车厢内顿时被柔和的白色光芒充满。
马车内铺着青润的竹席,吴翩翩伏在引枕上,似已睡沉,只是双眉依旧紧皱着,手边歪倒着一个空了的小瓷质酒坛,这样的小酒坛车厢内还有两个,一个空着,一个还未启封。
僧人轻轻地拿开空酒坛,在吴翩翩身边坐了下来,将夜明珠放在了一旁,然后伸手去理她脸畔的一丝乱发。
只是手指将将触上那一缕碎发,吴翩翩抬手如电,扣住了他的手腕!
僧人沧桑的脸上现出似笑似叹的神色来,笑的是这孩子即便在睡梦中警觉性也这么高,叹息的是,这样极度没有安全感的生活,不应该是一个小姑娘过的,韶华年少的小娘子应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才对!
他并没有抽出被扣着的手腕,任由吴翩翩就那么抓着。
醉梦中的吴翩翩,抓住他的手后,微微睁开了一下眼睛,又闭上,喃喃道:“外公,你回来了?”随即双手将僧人的手紧紧握住,哭道:“外公,你去哪儿了?”
“小囡!”江鸿影的眸中也隐隐显出水光来,叹息了一声,又叫道:“小囡!”
吴翩翩蹭过来抱住了他,“外公,你去哪儿了啊?我好想你啊!外公……”她伏在江鸿影身上,双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襟,“囡囡想你,好想你……”一面喃喃地念着,一面抽泣个不停,很快就将江鸿影的衲衣浸湿了一大片。
江鸿影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囡囡乖,不哭!不哭!”
“阿公!阿公你不许走,你若走了,阿囡会哭死的!”吴翩翩一面哭,一面将他的衣服揪得更紧。
江鸿影只是叹息着,轻轻拍着她的背,却没有应声,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也不想骗小孩子。
吴翩翩生下来后,不到一个时辰。他的女儿就凄然离世,而后女婿暴怒之下,大开杀戒,王府中一片血雨腥风。而吴翩翩作为一个早产兼难产儿,极弱,吃奶都没力气,多吃两口,便会吐出来,小小的身体,不管怎样抱在奶娘丰满温暖的胸前捂着,身体总是凉凉的,只能看见小小的身体在打冷颤,皱着小小的眉头。瘪着嘴,却没力气哭出来,极是可怜,只到挨到第二天,便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大夫们顶着吴王择人而噬的目光。依旧战战兢兢地说很难养活,没有法子救治!
江鸿影的女儿已经没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外孙女的命,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于是他亲自来抱着这个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婴儿,他扔掉了厚厚的襁褓,将她贴在胸前,用人的体温来维持她的体温。然后用控制着精纯柔和的内力,缓缓地滋养着她冰凉的四肢和躯干。
没有力气吃奶,便让奶娘挤好了奶,装在小盅中,温在热水里,用特制的小小的玉匙往小嘴里一滴一滴地喂。
江鸿影如此日夜以继地抱了一个月。满月之后,吴翩翩虽然还是偏弱,但总算变成了一个长势正常的婴儿了。
后遗症是,除了江鸿影,无论谁抱都会扯着细细的嗓子嚎得撕心裂肺。即便是亲爹吴王殿下也一样只能巴巴地瞅着。
直到三岁,吴翩翩长成了一个圆圆白白、健康粉嫩的小包子,可以满地撒欢儿,四处调皮害人了,依旧要外公抱着才肯入睡,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否则便哭得撕心裂肺!
这个习惯,直到四五岁才彻底给她改掉!
江鸿影在她五岁后,便有意识地,隔一段时间便消失几天,以慢慢消减吴翩翩的依赖感,但是他每次会来总会看见一脸委屈的小人儿守在他的院子里,一看到他便扑过来,抱着他的脖子,伤心地控诉“阿公太坏了……”抱着话中小小软软的小人儿,他心都要疼化了!
而这时节,吴王给吴翩翩起了一个大名叫“李猗”,他虽然痴迷于剑术,却是出生于书香世家,自然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郡主的教养他自然不管,但是吴翩翩和他一起的时间,他便教她调息,吐纳,教她入门的剑术,一来可以强身健体,二来,无论身边的侍卫和暗卫有多强,不如自己强!这些道理,他也毫不避讳地讲给吴翩翩听。
令他欣喜的是,吴翩翩于此道倒是颇有天赋,似乎继承了他的优良传统,于是教得愈发起劲来。
吴王见着祖孙俩每天早早地起来拿着剑比划,虽不反对,但也不以为然,他并不觉得吴翩翩有用得上的时候。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江鸿影的远见卓识,吴王在临终前,极为庆幸和感激岳父大人将吴翩翩教了一身武艺,这样,在他离世后,吴翩翩的性命又多了一层保障!
在吴翩翩过了十岁生日之后,江鸿影留下他的剑和剑谱以及一些手札心得,便离开了,在红尘中抹去了他的踪迹,来到九华山中出家为僧,再不问红尘世事。
待到他偶然听说了江南吴王已殁之事,终究不放心又悄悄回到扬州时,吴翩翩已经是一个及笄的少女,虽在默默守孝,可是大局已经控制在手,人也出落得亭亭玉立,性子冷静而且凛冽,长相与气质都变得与她的那个厉害的父亲一般无二。
他还知道,吴翩翩这两三年,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他在暗处看得既心酸又欣慰,吴翩翩已再也不是一个需要人操心的小孩子了,他观察了一段时间,又回到了九华山中。
但他终究还是无法放心,担心吴王刚殁之时的危险还会再发生,他还是请了一位他从前的知交好友帮忙关注郡主府的动静,如有事发生,便告诉他。
这人便是燕赤。
燕赤从槐花巷的“邻居”衣缥那里打听来了风墨竹的全套信息后,便告诉了江鸿影,故而,吴翩翩等人一入九华山,江鸿影便知晓。
燕赤与江鸿影近年恢复了联系,老奸巨猾的衣缥不去查,都猜得到,否则整天都懒得说一句话的燕赤,跑来打听风墨竹干嘛?太阳又没有从西边出来,燕赤大叔也没有变成大婶儿!
不过他也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装做不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吴翩翩本人。
此时吴翩翩已经抽泣着,又在江鸿影的怀里睡沉了,双手依旧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襟。
红尘并没有那么容易割舍,比如他,他当初离开江南时,以为一切再无挂念,再无牵绊,可惜,他还是放不下,又重新开始关注这个孩子,就如现在,他看到她那么伤心,恨不能以身代之,还牵肠挂肚地跟来了,生怕她困在情中,深受其伤!
情有多苦,放弃有多痛,他早已尝过!他没想到,如今吴翩翩又要来尝这种苦与痛!
江鸿影如在她儿时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沉湎在旧事当中,忽然间,吴翩翩揪着他的衣襟,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看着江鸿影:“阿公,我是不是也快要死了?”
江鸿影吓了一跳,忙柔声安慰她:“怎么会呢,小囡会长命百岁!”
“阿公骗人!”吴翩翩气愤道:“没人能活一百岁!那个女人说了,我会无父无母,不寿而夭!”
江鸿影心中大恸,那一夜的血腥情景又仿佛再现,还有那凄厉的诅咒又在耳畔响起,他之所以出家,也因为这件事的阴影一直笼在心头未曾散去,他日日念经,希望这些冤与孽能够消解和超度,希望吴翩翩能够平安终老。
而吴王,最终选择的那种死亡的方式,他知道,也多少与那一夜的血腥有关,他相信吴王在那七天七夜里,一定是在真心真意地祈求佛祖,但不是为皇帝,而是为超度冤魂,为亡妻及女儿祈福。
“不会的!小囡会长到六十岁之后的!”因为刚才吴翩翩的质疑,他再不敢说长命百岁,说了一个比较实际一点的长寿的岁数。
“小囡放心,高僧已经把他们都超度了,他们都已归西天极乐世界了,再不会受苦,所以她的诅咒是没有用的!”
“哦!”吴翩翩应了一声,又倒下继续睡了。
方才吴翩翩骤起,实际上并没有正真醒来,她虽然知道江鸿影在身边,也能和江鸿影对话,但实际上依旧在她自己的梦境中。
否则这两句哄小孩的话,如何能哄住她,她若是清醒,更不会没有注意到江鸿影的一身出家人模样!
江鸿影嘴上虽然说得轻松,心头却在滴血,没想到这孩子心底深处还藏着这样的恐惧,而且她一心要为父母报仇,又深恐自己早早死掉,难怪那么拼命!
他又想到了风墨竹,如果那个孩子能够好好的,陪在她身边,大概小囡会心安一些吧,心若有依处,一切都会变得温暖祥和起来。
他正想着风墨竹,吴翩翩又揪扯着他的衣襟问道:“阿公,我就算不会死,是不是也注定要孤独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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