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宜芳是第一个发现谢玖不对劲的人。
原本散漫地偎在椅子上的娇躯瞬间绷直,脸色陡变,然后那求救的小眼神就直往他身上飘。
他想起她曾提到过,鬼怪近不得他的身,但那日在昭阳宫中,她还是听到了婴灵的哭声。难道,又是婴灵?
他扫了眼面容苍白憔悴的赵才人,起身正待下去,只听太监传报:医女到了。
“快让她给嘉芳仪看看脸。”顾宜芳走下台阶,贾黛珍满心欢喜,以为皇帝是关心自己的脸,想仔细看清楚伤的轻重。不待她推辞的话说出口,便见皇帝迈着大步子直直走向谢玖,一时气愤的不知如何是好。
“有什么不对劲吗?”顾宜芳问。
谢玖连忙起身,一把抓住他递过来的手不放,凑近他耳边低声说:“臣妾又听到哭声了。”
顾宜芳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有朕在呢。”
在给嘉芳仪清理脸伤的医女心头微颤,有没有这么疼啊?怎么这嘉芳仪一个劲儿的咬牙……
医女不知的是,皇后一口银牙也几乎咬碎了。
当真是她高估了皇帝的审美水准,居然就看上了这个装腔作势,疯疯癫癫的瑾芳仪。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抛下她这个正宫皇后,跑到下面和妃子眉来眼去,半点颜面也没给她留。
皇帝都站着了,她这个做皇后的自然不好独坐上首,便施施然地下了台阶,冷冷地扫了眼那只被皇帝握在掌中的柔荑。
细细长长,跟个鸡爪子似的。
“瑾芳仪的膝盖好多了?”早上在她宫里还疼的跟挖了心肝似的泪眼汪汪,到了晚上就没事儿人一样跟着皇帝到处显摆,拿别人都当瞎的不成?
谢玖笑盈盈地道:“回娘娘话,本也不严重,涂上药也就没什么事了。”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瑾芳仪还是有话直说,免得你受了委屈,本宫也平白担了骂名。”
谢玖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皇帝去了宁安宫,谁也不知道表面上看来受了委屈的自己会对皇帝告什么状,皇后这一番话与其是对她说,不如说是向皇帝解释,顺便泼泼脏水。
好在早早投诚了皇帝,如若说皇帝不知底细,皇后这一番话就足以令在她身上贴上恃宠生骄四个镏金大字,长久不衰。
“这次是臣妾思虑不周,让娘娘担心了,万望娘娘恕罪。”她松开顾宜芳的手,毕恭毕敬地福身一拜。
装模作样的贱婢。
朱德音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
“陛下……”贾黛珍未语泪先流,“臣妾好疼呀。”
医女已经清理好了伤口,并涂上了白色的药膏。贾黛珍脸上的伤并不像看着鲜血淋漓的那样严重,但对于女子来说,那三道不深不浅的划痕已是破了相。
“你这几日且在宫里养着吧,不用去问安了,需要什么了,就派人去昭阳宫说一声。”朱德音淡淡地叹道:“姑娘家的脸面重要,医女,你记得交待下面有什么忌口的,可别一不小心留下了疤。”
“谢皇后娘娘。”贾黛珍抽抽搭搭地。
又一个装模作样的贱婢,皇后想。
“这一个两个的总是受伤,高洪书,御药房不是有生肌露吗,去派人给嘉芳仪取来!”顾宜芳转头又对谢玖道:“你腿上不也伤到了吗?这两天也不用去昭阳宫了,好生养着吧。”
朱德音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怜香惜玉的皇帝,她真想问问他,哪只眼睛看到瑾芳仪受伤了?受了伤能活蹦乱跳地跟着皇帝到长秋宫得瑟,不能到昭阳宫请安?
“臣妾可以的。”谢玖连忙笑道。“腿已经不碍了,臣妾自小顽皮,这点伤不算什么的。”
私心里,她是真的不想去昭阳宫面对那个焦脸的女鬼,但今日已经得罪了皇后,紧接着便不去请安,那便是生生地打皇后的脸,只会加剧皇后对她的不满。
朱德音摆手,“既然陛下都开口了,瑾芳仪也在宫里养几日,到处走伤了筋骨也不好。”顿了顿,温温一笑。“今日是我宫人大意,你也不必生心惶恐。我们姐妹服侍陛下,还是和睦的好,可别因此生了嫌隙。你便好生养着,不要忧虑过多,你若不听话跑来昭阳宫,凭白让陛下与我担心,我可是不理的。”
谢玖倏地生起一股寒意。
不是因为耳边断断续续的婴灵哭声,而是因为面前一向温和宽仁的皇后。
在昭阳宫皇后明明看她的眼神像是要将她撕碎碾成渣似的,现在居然就是一副姐妹情深,宽怀大度的模样,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这般的云淡风轻。
宫中最不怕的是当面针锋相对,只怕口蜜腹剑,背后耍尽阴招。
而皇后,当着她的是面针锋相对,当着皇帝的面又是口蜜腹剑,玩儿的好一手百变。
前世一代贤后之名,果然是讲着好听而已吧。
朱德音淡淡一笑,不再理她:“陛下,赵才人与嘉芳仪素来不睦,如今又有这么大的误解,想来是不能再同住一宫了,不如赵才人迁居望春宫修身养性……”
望春宫位于大燕宫北边最偏僻处,除了打扫的宫女太监,其他人甚少走动,算得是名副其实的冷宫。
见皇帝点头,她才继续道:
“赵才人殴打一宫主位,按律仗二十,念其失子之痛,身体虚弱,便十杖予以教训。既入宫中,却不遵宫规,连同上次私闯昭阳宫罚抄的五十遍,一共抄写宫规两百五十遍。一日没有抄完,一日不许走出望春宫半步。陛下觉得,如何?”
“就照皇后说的吧。”顾宜芳淡淡地道。
“至于嘉芳仪,”朱德音扫了眼已经毕恭毕敬跪在地上的贾黛珍,有了谢玖的对比,她看这胸大无脑的嘉芳仪竟觉顺眼了许多。“饮酒滋事,宫禁半月吧。”
在长秋宫挨揍,直接把人派到宁安宫找皇帝,皇后这一句话轻飘飘就抹去了嘉芳仪窥探帝踪之罪。
谢玖默然,这样的罪名往大了说是妄查朝政,往小了说便什么也不是。皇帝怜香怜玉,不予追究,皇后便也做了顺水人情,连提都不提,这二人打的一手好太极。
“臣妾不服——”不等赵才人大声驳斥,宁兰一个眼神,皇后身边的太监立马捂住了赵才人的口。
“赵氏,”顾宜芳居高临下地望向赵才人,“朕已多番谅你失子之痛,饶你之过,望你好自为之。这几日朕在护国寺已请慈云大师为皇儿超度,你若有心,便念上几句佛经,护你孩儿,不要再做出令他徒生牵挂之事……你这样,不会对他有任何益处,朕希望你明白。”
皇后摆摆手,几人便将赵才人硬生生拖出了正殿。
谢玖听着婴灵的哭声伴着赵才人的离开越来越远,终于再听不见,这才长舒口气。皇帝已经请人超度,难道是婴灵真的放下不下赵才人才流连不去?
她微微侧头望着他顾宜芳,心道:是啦,他也是孩子的父亲,也是会伤痛的。
前世三十七岁的景元帝已练就了铜墙铁壁,无人伤的了他。可如今二十三岁的他,还没有那么强大,他在一步步通过伤痛,强壮自己。
恍惚间,她有些可笑地觉得,她竟对前世的景元帝心生怜悯……
当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