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实在意料之外。
泉港本来富饶,万国通货。成就了无数富商,也造就了无数海匪。从泉港立了市舶司,成为举世瞩目的港口开始,海匪之祸也随着泉港的壮大蔓延。虽然自宗室赵崇度提举市舶司以来,着手整治了近港的匪患,但是那巨量的财富总引得人铤而走险。为了护卫货物的安全,大些的舶行都在大型船舶上装有火箭、弩矢,常常结为船队,互相依傍而行。即使如此,由于商船上载的除了货物,大都是大小商贩,哪里经过海战?海匪凶残,如遇抵抗,极有可能恼羞成怒杀人掠货。所以大多数船只一遇劫掠往往只能弃货保命。货物被劫,意味着一年或几年的辛苦付诸东流。飓风虽恶,却也有时。海匪之祸却时时处处需要提防,犹为人所痛恨。
穆氏舶行专营从泉州到淡马锡的航路,这条航路利润丰厚,历来海匪出没最多。在安保上,穆氏还采取了另一种策略:所有使用穆氏舟舶的大小商户均需要交纳五厘的通路金。穆氏用这些通路金准备火器、蓄养能战斗的水手,保证所有货物不被匪祸,安全到达。穆翊帆曾在海上与这些海匪较量了多年,深知海匪的恶劣残忍。是故,他着力于将货舟装备武器、训练水手,几乎将所有穆氏船舶改造成战舰。穆氏的舟舶,无论大小都异常凶悍,逐渐在淡马锡一路涨了威名,海匪不敢轻易造次。泉港的商户一见穆氏舶行有这样的本事,心下一盘算,通路金跟货物被劫的损失比,实在微不足道。因此争相租用穆氏的舟舶,竟让穆氏舶行在淡马锡一路成了垄断之势。凡穆氏舟舶起航,总要挂特制穆氏红旗,海匪只要见了这面旗帜就知不好下手。久而久之,成了一面护身符。
穆彬彬这次跟父亲出海,也是乘着这样一面挂着穆氏旗帜的海沧舟。她知道这一趟是父亲特意为了自己才出海的。她在家里忐忑了三个月,沈家却没有任何动静。那日还是如玉来玩儿的时候说漏了嘴,她才知道无岐因为不肯来提亲事被沈叔叔毒打的事。她心里又羞又愤的哭了几日,爹娘见了均心下不忍。正是信风至时,穆翊帆就着人查了近几日的舶务,有一艘要到婆罗洲的货舟将要起锚,就着彬彬跟自己一起出海散散心。彬彬听爹爹这样说了,也觉得与其这样在家里闷着,生着无岐的气,不如跟爹爹去海外见识一下。也许离开了家,就会把不开心都忘记吧。就这样,她平生第一次出海了。舟到了婆罗洲卸了货,爹爹与纲首、舟师们和当地货商交易。她就在码头边的客栈里住着,白日里欣赏婆罗洲的风光,晚上在房间里描摹作画。
婆罗洲风光与自家不同,海水更加清澈,沙滩更加洁白。岸边还生长着红树和椰子树,森林茂密,奇珍异兽无数。当地人的穿着、食物也和家里人不同,风俗习惯迥异。到了这里彬彬才知道,并不是天下所有人都受孔夫子的教化,这些往常所称的蛮夷却是比自己生活的自由。他们并没有礼法一说,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和限制。男女可以同席吃饭,也可以一起出门,让彬彬羡慕不已。因为见到了新鲜的景致,她心中的烦恼变得稀薄了。过了一段时日,彬彬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要这么苦恼呢?本来就是他不对!轻薄了自己不说,还那么小心眼,不过听了几句气话就失了温存。如果真的嫁了他那还得了吗?
又想,连无岐这样从小一起长大、如此知根知底的人都这么难以相处,别人还能更好吗?彬彬忽然对婚姻充满了悲观。自己的娘亲与爹爹如此恩爱,却仍然怨念不能做他正牌的妻子;那做了正牌妻子的张大娘子,却是守着活寡过了半世。无论怎样,女人这辈子都这么悲哀。想到此,心内一阵失落。接着又想,真不知道回去后该怎么办,还能跟他见面吗?见了面两人又该说些什么呢?按说无岐长相人品也不错,虽然脾气是有一些,以前对自己倒是真心的…可现在…他竟然恼恨我至此!又有沮丧之情油然而生。
过了几日,彬彬又想:罢了罢了,既然无岐已无心恋她,那也不必为他伤怀了。如果他来提亲,接受就是了;如果他不来,那就随他便,自己应该不至于嫁不出去。就算嫁不出去,陪着爹娘也不错啊。想到这一层,彬彬心情开朗起来。穆翊帆见女儿情绪一日好似一日,也心安很多。
回航的日子很快到了。舶干检查了舟舶无恙,这装满了整仓的香料、生药和特产的货舟扬帆起航。一路颇为顺畅,风和日丽,舟上的火长都说这些日子没见过这么顺的风雨了。眼看再过几十里就要靠港,彬彬从船舱里出来,站上甲板,晒晒太阳。舟上伙计久不见女人,如今有自家大小姐娇艳如花伫立眼前,各个侧目观看。
穆翊帆知道伙计心思,料他们绝不敢动邪念,就也没再说什么。只跟火长站在舟头,手拿“针盘”向远处眺望。
忽见远处海面上似乎冒出片黑影,由远而近向舟体靠近。再近点儿才看到是几个小舟,船上隐隐约约的站着些人。穆翊帆心道不好!忙让水手准备弓箭、火器。船上商贩听说吃惊不小,但见水手们训练有素,成伙占据甲板周围,舟舶上火眼洞开,各类火矢均已到位。情知不是玩笑,忙都躲到舱里去了。
几艘小舟从右舷逐渐靠近,然后四散开来,把货船围住。穆翊帆也看的清楚了。这七条均是平沙舟,吃水不过四五尺。但每条舟上都站着二十几人,手里擎着弓箭,甲板上架着弩机,旁边放置着火箭,其中两条船上竟然架着投石机。这些人穿着短衫短裤,露着结实的臂膀,大部分人臂上都文着花绣却只露着眼睛,鼻子嘴唇均被黑巾遮住。俨然海匪无疑。
几船靠得近了,穆翊帆身旁的纲首对他们喊道:“大胆狂徒!不睁开狗眼看看是谁的舟舶!还想造次!”那中间的船上一人回道:“不就是穆翊帆的吗?又不是东海龙王。爷爷我今天就是来会会你家的舟舶到底是不是刚造铁做!”说着令箭弩齐发,向着穆家货舟射去。
货舟上众人早紧靠着侧板,用三尺多高的遁甲护卫,待海匪一阵箭矢过后,才开了连发弩机关,一枚枚火箭冒着硫磺和硝石的味道暴雨一般射了出去。海匪的舟立时调转了船头,分散开去。火箭射中了不少海匪喽啰,他们惨叫着跌下海去。海匪调整队形,又发一阵火箭,也重伤了几个穆氏的水手。双方你来我往交战了几个回合,只见海上硝烟四起,船上火光四布。渐渐的海匪们开始吃力,小舟已沉了两条,喽啰们也死伤不少。海匪的舟不能靠近半尺,穆氏的货舟上水手们却是号令整齐、越战越勇。匪首一看登时眼急,立令舶上投石机装上铁火球,点燃了引线朝穆家货船投射。铁火球是海战利器,威力巨大,常常能够洞穿甲板,爆炸开来火焰和铁片四飞,死伤者无数。穆翊帆见海匪居然能用铁火球心里也吃了一惊,平素里这种火器造价昂贵,就是官军也并不能每艘舟舶都装备,如今几个不入流的海匪却有这样的装备,让人心里纳罕。他正想着,纲首将他推至右舷下摞着的一堆沙包处躲避。刚将身体蹲下,铁火球就在甲板上炸裂开来。
爆炸的威力下,有不能躲避的水手被炸的血肉横飞,甲板破了一个小洞。火药呛人的味道散开,甲板上、侧板上蹿起了火苗,主帆也被引燃,火光腾起,海面犹如点燃了一根巨大的蜡烛。甲板上残肢散布,鲜血四溅,伴着一股烧焦的味道,受了伤的水手嗷嗷哀嚎,惨不忍睹。舟上部领一见,怒火万丈。没等纲首和穆翊帆的命令就也让水手架上铁火球朝小舟发射。一艘小舟在爆炸声中沉没,接着,海匪又发来一枚铁火球。货舟上又是一片硝烟。发箭努的水手明显人手顶不上,海匪剩余的四条舶舟都调整到右舷方向,趁此机会又靠近了十余丈。待货舟上水手们再整队发铁火球时,小船已经极近货舟,投石机的射程远,距离太近反而不能投中。火球呼啸着掉入海中。
恰在此时,副部领来报,发现远处又驶来十几艘小舟,看样子是海匪的增援。穆翊帆见此情景,知道必须调整方向尽快驶离。待要招呼火长,却见他已死在舵旁。危急时刻,穆翊帆挺身而出,跑到舟首向左打满舵,货舟晃晃悠悠的转了航向。
副部领见此情形,忙号令舱里摇橹的舶工,加油划桨,货舟快速的朝西北掉头。
海匪眼见货舟加速,立马抛起钩镰绳索,几十个钩镰勾上了货船侧板。水手们知道海匪使出这样的手段就是要登舟,纷纷改用长刀,削砍绳索。但是钩镰全是剑麻编织,浸了水结实无比,长刀不能一下砍断。一时货舟被右舷的负重拉扯的摇摇晃晃,为平衡舶体,有人招呼舱里的商贩到甲板上把沙袋移到左舷,大家被外面的阵势吓到,踟躇的不敢。彬彬在舱里只听到外面炸声震天,头上甲板还被炸出了一个洞,心里害怕的同时也担心父亲安危。见这么多男儿竟如此胆小,她不知哪里来了一股豪气,对大家说道:“此时如果不出去帮忙,一旦舟覆了,咱们都会葬身海底!”说完带头朝甲板上去了。有几个血气方刚的见姑娘都如此义勇,也纷纷跟了上去。彬彬带着三四个人猫腰来到甲板上。只见双方箭矢如流星一般密集,大家只得沿着右舷侧板慢慢移动。
货舟速度越来越快,钩镰还没有被全部砍断,右舷已有些倾斜。甲板上的水手一部分转到了左舷,右舷人手一缺,那个海匪的头领竟沿着钩镰绳索爬了上来。水手们忙去拿弓箭射他,哪知此人甚为灵活,几支箭都被他躲过去了。快要登上侧板之时,他把背后背着的长刀拽出来,单手拽着绳索与围攻他的水手搏斗。此人异常凶悍,一只手使刀就砍杀了三四个水手。竟然被他跳上船来。众人一见纷纷过来肉搏,他一见寡不敌众,边砍边沿右舷后退。彬彬一见有贼人朝她退过来,惊骇之下刚要逃走却被那人一把拦腰抱住。只听得那人嘿嘿一笑,说了一句:“没想到还有如此美的小娇娘。”不由分说将她扛在肩上,也不再恋战,翻身上了侧板,沿着一条钩镰溜到小舟上去了。
舶上水手一见姑娘被掠,纷纷大惊失色,更不用说穆翊帆此时心情。纲首责部领带人登舟去救,却发现海匪的增援已经不远。如不在此时离开,怕是整个货舟都将被劫掠一空,舟上众人性命不保。只思索了霎时,穆翊帆就下令全速离开。
货舟终于摆脱了钩镰绳索的羁绊,朝西北方向迅速而去。船上掌舵的穆翊帆一言不发,货舟驶出十几里,已经确定安全,两行清泪才顺着脸庞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