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至七堂山家已近午夜。
薛平跟在安卓身后,立马被余念认了出来:
“平叔!”她笑盈盈地前来挽他的手,安卓在一旁翻着白眼,看她那蹦蹦跳跳巴结前辈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你笑什么?”余念给安卓做个鬼脸,“平叔就是你室友的事儿为什么一直瞒着我!我们永辉大名鼎鼎的鬼眼天师怎么会愿意和你这个无名小辈同在一个屋檐……”她开玩笑到。
“嘿!他自己不让我四散他的威名,能赖我?”安卓回应到,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简直是一对打情骂俏的小情侣。薛平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难姑近日可好?她也回来了么?”他问。
“姚姐还在南苑,一来守殿,二来照料我年迈又病痛缠身的母亲。”
薛平点点头。
院门前老远站着一个人影,赵三水早已等候多时。
“可把你们等来了。快快进来坐。”他伸手前来迎接。三人前后走进,小客房里挤挤攘攘,人已经坐满,安卓一看并没有认识的人,都是些愁容满面的陌生面孔。
赵三水一看安卓身边的男子,这人之前没见过,但像今天这样的场合,安卓不至于要带些闲杂人等前来看热闹吧!赵三水把这人上下打量一番——大热天的留着一脸胡茬,短袖衫皱皱巴巴的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简直不重仪容,最可恶的是一条碧海蓝天的沙滩短裤搭一双大码人字拖简直是要逆天——他不会不知道今晚是要干什么吧,今晚可是堂山的头七!这等严肃庄重的事,此人竟然如此随便。
他转头问道:“不晓得这位是?”
余念恍然刚刚只顾自己高兴了,完全忘记给赵三水介绍平叔。一说到薛平她扬起一脸的骄傲:“这位就是我们永辉……”
刚说一半,薛平已在一旁使劲儿摇头。
余念知道平叔这几年已淡出永辉,过起寻常人的生活,见他不乐意就马上闭嘴了。
“我是卓道长的朋友,”薛平给安卓使一个眼色,“最近家里也遇到些事儿,所以过来学习学习头七的门道。”他自我介绍到。
卓道长?他没听错吧,安卓心里偷着一阵乐,薛平的这一声“道长”,简直让他欣喜若狂!
“那正好啊,现在城里红事常见,白事不常见,大家都觉得晦气,不时兴了。但这里面却大有文章啊!我一开始也什么都不懂,后来帮阿萸张罗堂山的事,又跟着余念出了几次喊魂过仙桥的场面,现在也算是半个专家了,哈哈哈……”他得意地笑起来。“你一会儿啊,跟着我们多看看多学学,有些事,真的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赵三水在一旁说得一本正经,唾沫横飞,旁边的三人憋着一股劲儿,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胡茬男人才是真正的行家!余念刚才要是不被薛平封嘴,他头上那撑起灵界半壁江山的名号,加上师从聂镇远摩门仙宗的正路道法身段,降妖除魔,安定两界,威震南北的事迹怕是几天几夜都讲不完呢!
但,高人已乘黄鹤去——当年的鬼眼天师如今已封了天眼,只事红尘,不问鬼神了。薛长眠,这是道上的人给他取的新名字,他这几年从道上销声匿迹,最后一次现身他喝得酩酊大醉,嘴里不停重复一句:但愿长眠不复醒。比起在灵界的声名,他更愿意做“卓道长”身边的路人甲,那个脚踩凉拖游小区,身穿泳裤的薛长眠!
屋里现在肃穆凝重,薛平见一个瘦弱女子在桌旁摆放碗筷,其他人却安然坐着,没有要去帮手的意思,便问安卓道:
“这位就是死者的家属么?”
“嗯,她是七堂山未过门的老婆,坐着的应该是家里的长辈。”
看来七家的辈分礼俗很严苛,那些面露哀愁的长辈只管在一旁观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念姐姐,香灰已按你的意思洒在地上了,撒了有三层,堂山生前用的筷子也已经插在门前了。”阿萸说。
余念见她一脸倦容却还独自支撑着,安慰道:“回煞宴只能家属亲为,真是辛苦你了。”
坐上几个老者听到回煞两个字,如梦初醒,又开始在眼角抹起了泪花。
余念手上掐了一道时间,起身招呼大家说:“时辰已到,大家先行回避吧。”人们三三两两都进到隔壁屋子里去了。
回煞的鬼只能独自游荡,不能有家人在场,更不能与人一同吃桌上的最后一顿饭。如果因为见了亲人而对阳间心生留恋,迟迟不走,误了时辰,怕是多少罐鸡蛋都换不来阴神大发慈悲了。何况鸡蛋只是表达亲人挽留亡魂贿赂阴神的一种哀思,那些已经修得无声色孽障的阴神,怎么会真的对它感兴趣!所以民间流传千年的这罐鸡蛋,安慰的不是神灵,而是人心。
屋子里一时间没了人气,显得阴冷空虚,只剩下余念、安卓、薛平和在一旁喝茶的赵三水。
“我们入座吧。”几人互相交换眼色,点了点头。
薛平一坐下就连打了几个呵欠,这些场面他从记事起就每日络绎不绝地上演。学道三年,他就能独自主持法事声名远扬了,他师傅聂镇远丝毫不费心,只在家中嘱咐师娘为他这个得意门生备上几道爱吃的菜,根本不需要师傅监工。薛平环视一圈,还是禁不住要把余念的阵势和自己当年比上一比,他面不露色,毕竟已经不在永辉当道了,也不必要给余念一一指出来。
他又打了几个呵欠,好像瞌睡鬼上了身,手不自觉往大腿上一用力拍,“啪”的一声把赵三水吓一身惊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赶紧点头致歉,怪只怪他平时生活习惯太好,夜里睡得太早。赵三水惊魂未定,大气不敢出一声。
时针在钟表上跨过了十二点,已是子时。余念一双温婉的眸子此刻炯炯有神,紧盯着地上的炭灰,没有丝毫松懈。
墙上的时钟表盘刻着罗马数字,秒针滴答滴答的走着。这些西洋传来的阳间计时器,鬼师只拿来做参考,不会真的奉若天命。他们不相信这些机械铸造的东西——人是活的,世间凡有灵性的都是活的,怎么能相信那些死了的东西,它们的精准比起天道运行的分毫不差简直是失之千里!对于学道的人来说,拿它与天道作比较都是亵渎!时辰是天地寿时的刻度,钟表只是给不通天入地的人看的。而他们自幼勤修苦练,精神入定,静得毛孔舒张都能感应,才能领悟到宇宙万物运行的真正时辰——静观天象。
窗外的月色已被云层遮住,云雾聚拢又散开,被风一吹,天幕上露出几个大窟窿。
余念再一眨眼,炭灰已扬起了几粒微尘。她知道亡魂将至,还魂殿的香是极其精贵的,她半刻钟前已经打开一道香符以防万一。
安卓看到心中暗喜,开始得意自己拜在薛平门下学天眼的好处来。和寻常人一样,余念在十二岁时,人称第三只眼的童身天眼就已闭合,之后再也看不到游走于世的鬼魂真身了,她因修道不同,拜在还魂殿门下,对晦气和煞气的嗅觉异常灵敏,而用香符和宝瓶辨其身位,不知其相貌,却能断其鬼龄,道其死因,模其相貌,犹如瞎子摸骨,也是为绝技了,但比起能一眼识破真身的天眼,还是逊上一筹。这世上的门道,除了天眼三道九重境以外,能看到没有肉身凡胎的游魂就只有法力极强的仙道了,不过,他们用的不是天眼,而是可以随时脱离肉身,游走六界的三魂七魄。道法千门,安卓至少有一门能达到仙道境界,虽然是占了神莲护体的便宜,但也还是不枉此生了!
屋外一阵阴风袭来,地上的香灰已有了动静。安卓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又要两眼充血,烟熏火燎了!他屏住呼吸,比以往少了警戒,却多了些小激动——今晚薛平和余念都在跟前,他真是安心得很!有两位高手在场,这场隔岸观火,再怎么烧也绝对烧不到他身上来。他打起十二分精神,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心想,不知那阿萸的亡夫究竟长得什么模样,现在又是个什么身形了?
“啪嗒”一声脆响,赵三水对着门口咽了下口水,脸已苍白。门前的筷子倒了。
薛平这时候也因为这一声筷子倒地睡意全无,他好奇的望向门口。
门口一双颤颤巍巍的脚已经站在香灰上,在身后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安卓倒吸一口气。
那双脚一步一踱地走向摆放佳肴的桌前,轰地一声坐了下去,地上的香灰被掀起。
堂下的四人已目瞪口呆。
那抖动的手指开始拈起筷子,伸向桌上的冷饭冷菜,一口一口的送入嘴中。
四人纹丝不动,余念的香符却已捏出一把冷汗。
安卓看那咀嚼的唇齿,上下咬动。他在碗筷碰撞的声音中,隐约听到六个字:
“你们也来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