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长街,马蹄碎月。
片刻之后,小镇淹没在无数蹄角击出的声浪中,路面的鹅卵石、民舍的石壁以及淮扬河沿岸的石头故垒全都沉浸在夜间的马蹄声中,这一夜的蹄声让我奇怪地联想起从地层深处涌起的无数细小水泡,水泡漫过路面,由远及近,爬上了每家每户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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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仅仅是夜晚间的幻想,一睁眼的功夫,千余人的马队已经到了眼前,鲜衣旗甲,明火持枪,居中一位青衣小将跃马而下。
“广陵都督府牙将柳情天,叩见世子殿下。今广陵都督府参军苏文正、李静忠图谋构逆,兵变未遂,现已全部捉拿在押,无一脱逃。请世子殿下发落。”青衣小将柳情天声节慷慨,英姿气爽。
世子秦歌欢然回顾白袍司马柳倚天道,“尊兄帷幄在前,令弟奋发在后,可谓一时珠玉啊。”
“情天,这位是临川王殿下和他的朋友,都是自己人,快过来见过。”柳倚天颔首笑道。
青衣小将柳情天过来行礼之际,我在心头暗暗赞道,“好个英武少年,气质和神采,竟不输与阿欢,两个少年站在一起,竟然轩若朝霞。”众人似乎也都在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们,两个少年也彼此多看了对方一眼。
“情天,时间不多,你把经过简要讲述一下,苏文正和李静忠果真是要犯上作乱么?”柳倚天问道。
“不错,二贼今晚试图纠集党羽威逼军将作乱,并且打算夜袭京口,加害大都督和世子殿下。”
“大胆贼子,竟敢作乱!”世子秦歌怒道。
“幸好家兄事先有准备,早已布置妥当,逆贼一作乱,正好瓮中捉鳖,将其一网打尽。”
“此次北上,他两人急于自举,而且在军中挑选亲信,加上平日就形迹可疑,与东都书信来往甚密,最近更是行止异常,自以为秘密,其实倚天兄早已从容布置,就等其落网了。”世子笑道。
“以苏文正和李静忠不过是都督府兵曹参军,竟敢做此大逆,后面必有巨奸,还要在他二人身上好生盘查。”柳倚天沉思道。
“末将在二贼身上还搜的密函一封,请世子过目。”柳情天从怀中呈上一封信函。
看罢遽然动容,秦歌又将信交与柳倚天。后者阅罢喟然长叹,“果不出所料,有东都执政的燕王在幕后捣鬼,如今事情紧急,广陵虽有韦老将军镇守,但贼子在暗处,防不胜防,若不速返回,恐广陵危矣!”
看二人此等神情,听了他们的话,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点疑问。具体是什么我还不清楚,但就是觉得不对劲。这时听得小花子的声音,“二位能否将密函给小女子一观?”
“当然可以,”对这个事关机密的信函,世子竟然出乎意料的答应了小花子的要求。
“此事大有蹊跷!”小花子迅速看罢,略一思索道,“信是出自东都燕王府,有王府主薄刘凝之的落款,但区区主薄,从六品职位,怎能参与刺杀王室重臣、国家柱石的密事?燕王府此事未免太过草率,而且信中只字未提今晚京口镇江楼刺杀的事,瓦官寺兵变和镇江楼行刺究竟有没有联系,还是只是方德威个人的偶然行为?”
“不错,以末将看来,苏文正和李静忠似乎并不知道镇江楼会有行刺。”此时柳情天已经知道了今晚发生在镇江楼的行刺事件。
“这就说明瓦官寺的兵变是明,而镇江楼的行刺在后,前者是故意显露行藏,后者才是真正的杀着!”小花子继续分析道,对此正合刚才我心中疑问,而在场众人也对她的分析表示赞成。
“这么看来,关于燕王府的阴谋也应该重新判断,”柳倚天对小花子佩服地说道。
“不错,敌人正是要让我们以为是燕王在里面搞鬼,从而引起我们和燕王之间的对立,如果此次镇江楼的行刺成功,不但淮南王身遭不测,广陵都督府会发生变乱,包括萧家和柳家也都脱不了各自的干系,而且闹到东都也可以沉重打击燕王的势力,重则可以让燕王就此退出帝位的争夺,一如八年前的太子储君案!”
一席话说的大家汗流浃背,尤其是最后一句,“一如八年前的太子储君案!”,当时不但身为太子的晋王照被废黜,而且前任广陵大都督吴王义信贬死于幽州,东南士族方家全族被诛,东都朝臣更是十有九空,真可谓是一大浩劫。
“广陵是根本所在,不过以韦霸先韦老将军沉凝果决,军中素有威信,而且淮南王久镇广陵,又深得民望,东南名士归心,广陵即便有事,谅也不过是虚张声势,难以成事。现在最重要的是义孝公的伤势,不如先在京口留驻,用侦骑回探广陵,联络韦将军,再做定夺。至于此次阴谋究竟,只有先将逆贼和刺客关押审讯,希望能有所获。不过对方做事密谋在前,阴隐于后,蛛丝难觅,估计不会有什么结果。”
“会不会是肃王义超做的呢?”广陵刺史萧韶宗道。
“也许,隐藏于幕后的黑手更希望我们怀疑是肃王义超吧,这样不但把燕王牵涉进来,更能加深燕王与肃王之间的争斗,两虎相争,鱼蚌得利啊!”小花子淡然说道。
“恩,有理。临川王,楚姑娘明鉴识远,非我等所能望其项背!”世子秦歌慨然赞道,而小花子则嫣然一笑,以谢世子的夸奖,微笑得体,面容格外动人。我暗觉得小花子举动不同于往常,平日总是见她和猛男斗嘴,一副小儿女的情态,今晚的才情和姿容却特别显露,尤其在世子面前,从酒席间主动引世子讲话,到刚才在秦歌面前表现,神情抚媚,似乎在有意博取世子的好感,难道她有什么目的,但愿是我的直觉过于敏感了罢。虽然我一直提醒自己她的不简单,但也只是关注于其身世的复杂背景,看来我还是小看了她!从刚才她对事件的分析和判断,和我最初的猜想相差不大,只不过她还排除了对燕王和肃王的怀疑,直指其中另有黑手,其思考和观察的敏锐令我遽然心惊。如果将来她和猛男联手,我的胜算能有多少?而此时萧血裔也审讯刺客归来,事实和小花子分析的一样,都是方德威雇来的亡命刺客,只知拿钱杀人,问不出什么究竟,唯一的知者方德威又已经死了。
“那么黑手究竟是谁呢?”萧韶宗问。
“是谁现在并不重要,到他下一步阴谋恐怕还要等一段时间,而且是狐狸终究要露出尾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稳定军心,继续前往东都。”小花子答道。
“不错,继续上京!”沉浑的声音响起,原来是淮南王在侍卫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大家连忙上前问候。
“血裔,韶宗,等会你们就随我赶回广陵,”淮南王义孝这句话说的甚是费力。
“父王,您的伤?”世子和一干广陵官员都急切的问道。
“我的伤势我自己清楚,我与韦公,三十年袍泽之交,今日岂可让他独自面对宵小,以后东都的事我就交给倚天了,你和世子到东都面见圣上,说不肖子义孝不能亲自上东都为他老人家祝寿,希望他大人有大量,儿臣祝他万岁万岁,万万岁!”话未说完淮南王连连咳嗽,世子连忙上前扶住。
最后的决定是,按淮南王义孝的话,萧血裔、萧韶宗以及其他官员俱随他一道亲率三千广陵精锐返回广陵。而另外两千广陵府兵由小将柳情天带队,押解一干逆贼和刺客北上东都,为防备再次偷袭,队伍中则伪装世子的舆驾,一如往常从官道出发。而世子和司马柳倚天则和我们一行,作世家公子携家眷出外游山玩水状,一路简装慢行。
临分别时,淮南王紧握世子秦歌的手道,“我儿自小虽有盛名,容貌贵不可言,然经事不多,机略不足,此去东都,万事要多与司马商量,小心为上。一句话赠你,须知期运虽天所授,而功业必由人而成,切记,切记!”言辞期切。
又拉过在一旁的我和猛男,“如果我老眼不花,二位俱是当世年少英杰,如今圣上老衰,恐一旦大厦将倾,九州幅裂,英雄竞起,有不贰之心者趁势而起,火燎神州,洪流华域,致使天下苍生蒙难。我已经老了,辅佐皇室,重定乾坤,就落在你辈的身上了。”得到淮南王如此看重,我能感觉到身旁猛男心情澎湃,似乎这只单细胞动物此刻已经有天下苍生舍我其谁之想,呵呵,我觉得命运真是弄人,也许将来让天下苍生蒙难的倒正是我们两个人!笑话啊,笑话啊!不过我隐约觉得淮南王此翻话说的甚是不吉利,难道他已经感到自己此次势将不起,赶回广陵已是强弩之末?所谓内无深根不拔之固,外无盘石宗盟之助,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在自己最后的时间里给世子在东南稳定根基,留下将来争霸的基业?我还没能达到推测人生凶吉的本领,只能猜测而已。不过此刻我却依然是听得连连点头,“小侄出身皇胄,世子就是家兄,自当鼎力相助,岂可容污浊之辈窥视大位!”
我这几句话,说的如金石掷地,磊落有声,猛男更是不甘落后,也发了一翻豪言壮语。周围听者无不侧目,有赞赏,有佩服,而慕容、小花子等熟知内情的人眼中则是闪过浓重的狐疑。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即使是生为天命之子的猛男难道此刻能预料到将来的命运?历史难道会为这么几句话而改变他的轨迹吗?从我降临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打算过要遵守这个世界的规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以我不仁,以天地为逆旅,我所追求的又岂是这个天下?
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