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奎高中毕业回乡,跟赵木匠学艺走村患寨,干百家活吃千家饭,每月向队里交十五元工分钱。赵木匠手艺不错,可惜目不识丁。过去接洽活儿,三句话脸红脖子粗,于是煮熟的鸡也飞了。他收杜中奎为徒后,不但当上甩手掌柜,而且活儿越干越多,工价越收越高;他对杜中奎这个高徒越来越赏识,于是打破徒弟白干三年的行规,包吃包住外,每月发六十元工资,比当时大学毕业生的薪水还高。
一天吃午饭,主人家闲聊说蜀江当大官儿的亲戚要做家具,表示愿意帮忙揽下这活儿。赵木匠毫无兴趣淡淡一笑,杜中奎急忙接过话头:“多谢了。我们师徒商量商量再给你准信儿?”主人家点点头。杜中奎想:“拜师学艺,只是权宜之计。必须适时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去大江大海里去闯,小沟小汊里是游不出蛟龙来的。”
下午,杜中奎干着活说:“师傅,我们一定把那活儿揽到手。”“这乡下活儿都干不完,跑去城里活受罪?”“眼下是不错,可乡下人手头紧出价低,做点什么又多集中在下年,而城里工价高又不分春夏秋冬,照我师徒的干法,去了肯定多挣几倍。再说师傅这般手艺,做这些乡下的简单粗糙活儿,真是大材小用,就算巧夺天工也难有识货人。主人家的亲戚在城里当大官儿,能不识货?随便哼一声,我们的摊子便铺开了,师傅你就只愁没口袋装钱啦。”
赵木匠听乐了,笑道:“中奎,你这张嘴儿呀。主人家或许随口说说而已,我们真愿去未必能成。”“师傅,你点头就行,别的甭操心,我自有办法。”“啥办法?”“主人家来去花销我们全出,而且他做家具的工钱减半。”“不行、不行。他占大便宜了。”“师傅,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他帮我们揽下这活儿,就算让我师徒为他白干十多天,我们也赚大啦。”“什么,让我俩的血汗钱这样打水飘儿?”“师傅,要不这样,所有花销你从我工资中扣。”“中奎,你是将师傅的军吧。”“师傅,千万别误会。徒弟跟你一年多了,你多少了解一些我吧。何况师傅对我的好,我再不识好歹也不能不敬师傅。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儿,简直是老天爷赐给我师徒的大好机会。师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
赵木匠放下活儿卷着旱烟沉思:“我这徒弟脑子活,喝的墨水儿多,办事有主见,这些我都一直看在眼里。他对这事看得如此重,肯定有道理。”赵木匠点燃旱烟抽几口说:“中奎,你知道师傅是黑眼窝,从小跟你师爷在山沟沟里转来转去,没见过大世面。但师傅信你,你认定干得的事,师傅就同你去干。”
几天后,杜中奎师徒进城了,主人叫汪润泽,蜀江煤炭工业局副局长兼总工程师,的确是个不小的官儿。家住市区梅家山麓,一楼一底的老式砖木结构,独立院子,房间宽敞,装修讲究。
汪润泽坐沙发上说:“工钱不用担心,要求只有一个,请根据我的想法画出图纸,我觉得满意再按图纸做。”赵木匠傻了眼儿,杜中奎说:“好,汪局长。我师徒三天之内画出来让你过目。”“年轻人,我首先声明不是小看你们,一星期画出来,无论我满不满意,工钱照算。”
晚上,赵木匠感叹:“唉。中奎,这城里人才真叫过日子。”“师傅,汪家可不是一般城里人。别感叹了,我师徒哪天时来运转,照样过上这神仙日子。”“师傅一条贱命,哪敢想这种大福大贵。啊,中奎,你答应汪局长三天画出图纸,能行吗?师傅可搭不上手。”“师傅放心睡觉,关键时刻动动口就行了。”
深夜,杜中奎灯下苦思瞑想,细细琢磨:“汪的素养、职业、地位、要求……小巧别致,色调典雅比较合适。嗯,这里重新构思……”杜中奎不时在纸上擦擦画画,一张茶几的设计,真是煞费苦心。他看来,茶几又小又简单,却是这套家具的点睛之处,设计应当简洁明快,富于变化而不枝不蔓。
赵木匠翻身醒来催促说:“中奎,该睡了。”“师傅,我年青没事儿的。”赵木匠一声呻吟翻过身睡去。杜中奎打个呵欠揉揉太阳穴,点支香烟沉思一会儿,将改得模模糊糊的茶几草图哗哗哗撕个粉碎,扔地上自言自语:“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另打锣鼓重开张。”
三天后正是星期天,赵木匠师徒拿出图纸征求汪润泽意见,汪润泽看罢选出茶几图纸端详:设计两层,两片圆弧相切支撑,平面上大下小,相得一张;由方形向两端流线性延伸中渐变为椭圆形,四只脚采用相等的四段同心圆弧;主色调,梅红色;整体一个夸张圆,右上角标注“方圆茶几”。
汪润泽赞赏说:“嗯,赵师傅,这设计独具匠心呀。”赵木匠听不懂说:“汪局长,说啥?”“我是说,你设计的家具图纸,我很满意。”“啊。汪局长。我哪有这本事,全是我徒弟杜中奎画的。”杜中奎说:“师傅说我动手。”汪润泽笑道:“名师出高徒。”
一个姑娘开门进来,她与杜中奎的目光一碰急忙避开,说:“爸,家里来客人啦。”“是呀。维瑾,给你介绍一下,赵师傅,小杜师傅。”“哦,两位师傅好。”
汪维瑾二十来岁,玫瑰色短袖衬衫套中长裙子,身材高挑,双眸清秀,姊妹峰突兀,披肩长发似一帘黑色瀑布,笑如口中含珠,言如双翼翕动,一幅白领女性的作派。
汪润泽说:“维瑾,今下午矿上的批林批孔大会不开了?”“不就象放放录音嘛,我请了假。”“鬼丫头,这可不好。”“爸,林彪反党与两千多年前的孔夫子有啥关系?工人停工开批判会,搞得买啥东西都凭票。”杜中奎玩笑:“买耗子药不凭票。”汪维瑾晃一眼杜中奎暗笑,汪润泽瞪一眼女儿吱唔:“你们这些年青人啦。”
汪维瑾去里屋,汪润泽说:“我家四姑娘,去年高中毕业内招到沙寨煤矿机关工作。”赵木匠赞叹:“城里人都是福贵命。乡下人命中就是一辈子苦寒。”“赵师傅呀,你这样说,小杜师傅也有意见哩。”杜中奎笑笑转了话题说:“听说汪局长还兼总工程师?”“背个名儿。”“这方面的书一定不少。”“小杜师傅感兴趣?”杜中奎点点头:“中国煤炭资源丰富,开采技术却很落后。城里蜂窝煤定量,农村更难买煤,抱着金饭碗要饭。可今后发展潜力一定巨大。”赵木匠听着纳闷儿,汪润泽却有几分兴致:“年青人,有志气。要看书只管来拿。”
杜中奎师徒在汪家一干就是两个多月,他一有时间就抱着借来的书啃,汪润泽渐渐对这个年青木匠刮目相看。杜中奎师徒正忙乎,汪维瑾提着暖水瓶来沏茶:“赵师傅、杜师傅,歇会儿吧。”赵木匠笑着应了去屋外树荫下喝茶抽烟,杜中奎不吭声照常刨木板,汪维瑾偷偷看他一眼说:“杜师傅,好大的架子呀。”“不好思,我刨一块木板才有一份工钱。”“磨刀不耽误砍柴嘛,歇会儿喝喝茶再干。”
杜中奎放下活儿喝口茶说:“今天不是星期天儿吧?”“你想说我靠好爸爸不守规矩?”“我算啥呀,别误会。”“大路不平旁人铲嘛。今天和矿长到局里开会,顺便回趟家。啊,听我爸说你向他借了不少专业书看,那些大部头对木工活儿有用?”“陈涉与人佣耕时说过一句什么话来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对吧。”“我一个小木匠,岂敢妄想。”“你觉得自己还谦虚?”“自我感觉良好吧。”
汪维瑾同杜中奎闲聊一会儿后说:“今晚安排看电影,听说放一部新片《春苗》你想看吗?”“想啊,可惜买票的后门儿没朝我开。”“我倒有张余票。”汪维瑾说着摸出连号的两张票撕下一张递上,羞怯地看一眼杜中奎转身走去。
赵木匠干着活儿说:“中奎,我看汪姑娘对你有意思。”“师傅,你徒弟可不是癞蛤蟆。”“别蒙我啦,师傅虽是大老粗,可连这事也看不出来?需要师傅做啥?”“听师傅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一件事儿要请你帮忙。”“啥事?”“去年妈给我算八字,先生说我必须拜一个姓名全带水的人做干爹,才能一生顺顺利利,逢凶化吉。”“汪局长的姓名不是都带水吗?啊,师傅明白了。”
星期天午饭前,茶几上摆着一封糖、两瓶酒,点着香,汪润泽维瑾妈喜滋滋地坐客厅正中,赵木匠坐右侧,汪家子孙站两侧。汪维瑾暗暗想:“杜中奎精明好学,吃苦耐劳,特别是他丰富的社会知识,可是人生中至关重要的资本。虽说他现在是乡下人,但凭爸的关系,推荐上大学或者照顾一个内招名额,不就是打个招呼而已。”
赵木匠摆起师傅架子说:“中奎,磨蹭啥?快跪下拜你干爹干妈呀。”杜中奎故作窘迫,汪氏夫妇不作声,汪维瑾捂住嘴笑,别的人觉得挺有趣儿。赵木匠起身拉一把杜中奎催促说:“快拜呀!”
杜中奎跨到汪氏夫妇面前,啪的一声跪膝下叫:“干爹、干妈。”汪氏夫妇乐呵呵的应了,杜中奎恭恭敬敬磕三个响头,维瑾妈说:“好了,中奎,快起来吧。”杜中奎正要站起来,赵木匠说:“中奎,等等。还有你的干哥干妹干嫂呢?”杜中奎跪在地上转过身:“各位哥嫂、姐妹,受我一拜。”他抬头与汪维瑾目光相遇,汪维瑾脸色绯红,维瑾妈晃一眼说:“赵师傅,别难为孩子了。”说罢起身双牵起手杜中奎。
不久,汪润泽特意从单位找了间房子,让杜中奎师徒安下身,木工活儿应接不暇,而杜中奎与汪维瑾的恋爱更是蒸蒸日上,没想到汪家主动托赵木匠做媒订了婚。第二年,杜中奎奇迹般的推荐去上蜀江矿业学院。毕业后又直接分配到蜀江市郊的沙寨煤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