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人间两件大好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在他这,倒是侮辱。
云京的状元郎,正是年少轻狂不经时事的年纪,那时父母又强制给他安排了婚姻,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可他偏偏觉得被人控制,从没见面起就不喜那小姐。
他为人心高气傲,看不起被父母硬塞给他的姑娘,这就罢了,不仅如此,他还动了人家姑娘,让她怀了孕。
即使这样,千里及也没给过她一点好脸色,连带着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都一起厌恶了。
即使在那姑娘怀孕初期,一直到后来,他都常去青楼招妓,风流韵事一堆,徒惹官家小姐娘家面上无光,流言蜚语不断。
一日千里及喝了酒回来,办了还怀着孕的妻子,直接导致人家早产,婴儿夭折,生下一个死婴。
官家小姐是个好姑娘,勤俭持家,恪守本分。到底是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不敢反抗丈夫,从此流产后,身子一直不大爽利。
后来她又连怀了两次,都因着千里及而或大或小的原因而流产了,直到第三次,千里及再次在她怀孕时动了她,下手粗暴,一点不留情面。当夜他的妻子就早产了,十几个大夫连夜接生,那孩子才得以保住,但是气虚少血,骨子里带病。
孩子没出生就算了,但现在已经出生了,千里及觉得他是耻辱的象征,便找了个日子,亲自动手将那孩子扔进了后山的狼窝,眼不见为净。
那孩子是就是摘星。
后来他被师傅救走,养育长大,却一直天资不高,这是从娘胎里就落下的病根,早产儿本就虚弱,还被千里及抛弃,吹了一夜冷风才遇见他现在的养父,也就是他的师父。
官家小姐在第三次生产时,因血崩去世,入殓时千里及也没去,觉得女子的血气会冲撞了他。
自从官家小姐死后,千里及没变他的心思,更在她死后,留下一纸休书,带了一匹马,出家学道,云游四海。
休掉结发妻子,让她在死后都不得安生,得人们讥笑和议论,沦为茶肆笑谈。倒是千里及,留下了风流的美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自诩好人,干净了烂事。
他上朝为官的本事不足,为人处事也不算圆滑,和人类打交道在他看来折辱他的心气,倒不如杀妖来的爽快利落,正好他在除妖上有一二分天资。
因着他天分高,手段残忍,在成为一名高级除妖师的途中,没受过一点挫折,应该说他一生,都没受过半分不好。唯一的一次,就是碰见微生涟漪的时候,受了次伤。
他倒庆幸受了点伤,因而得了美人垂青。
那时候他因刚除了一只妖而精力不足,昏昏欲睡之时从马上摔了下来,腿部骨折,正巧微生涟漪看见了一个受伤的人类,对他出手相救。
千里及看不起出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但因着他嗜美如命,在花丛中看见微生涟漪的脸,倾国倾城。他从那一刻起便对微生涟漪心生旖旎。
千里及隐瞒了事实,编造出了自己被妻子欺骗与情人将他赶出了家门的故事来博得可怜。
——被烂人看上可不是什么好事,算得上一顶一的大霉。
微生涟漪的好心让他沾上了这么一个人,到头来被他机关算尽处处牵制,他不想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摩人类,至此从没伤他,但千里及,着实烂透了骨子。
——恩将仇报,大言不惭。
“我不知道这铃铛,会对你伤害那么大。”
那人微微笑,亲自动手放了他的血,他对妖很好奇,尤其对法力高强活了上千年的妖。但他能牵制住微生涟漪,也有一大部分的运气在。
运气好,家世好,样貌好,个顶个都被他占去了,但他不这么觉得,这人三观不正,自我为中心,觉着全世界都欠他的。
千里及手上的摇铃被收回了袖子里,他慢悠悠的用狼一样目光盯着摘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因为摘星给他带来的莫名的熟悉感,让他起了疑虑,这个小除妖师——
他眉头一皱,凭空画符,开始施法念咒。那腾空而起的一张符瞬时分为两张,一张直直地飞向摘星,紧缠住他脖颈,蓦地往里缩,将他拉扯到半空中。
摘星拼命挣扎,脚不着地。符在一点点收紧,他呼吸也显得越发困难起来,脸色青白相间,仿佛快被勒死在死亡边缘。
千里及眼神平静,下手试探这人是不是他的亲子没有半分留情。
微生涟漪见状即刻掐诀,但只要微生涟漪对千里及施法,就会被自身强大的力量反噬,铃铛锁了的灵力将会吞噬他的精力,那种痛苦是难以承受的。可现在摘星有危险,他不能放任不管。
“住手!”微生涟漪眸色一沉,掌心隐隐闪现出红芒,迅速刺向千里及。
千里及直起身从椅子上站起,脚尖点地,被这气流逼得往后退了两步。他定住脚,悬空画符,以血为引将那符咒贴上摘星的额头,可他速度不及微生涟漪,脖颈被用细线一般的东西勒出了一道血痕。
忽而那窗子啪嗒一声砸在墙上,窗外瞬时间狂风大作,梨花香气溢满整个客栈,像下了阵大雨般铺满整个地面,让人无处落脚,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袭来,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倒是来得巧了。”
似曾相识的声音。
千里及因着微生涟漪的攻击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但他仍是被这声音逼得闷哼一声,膝盖发软,这是当初威胁自己的那个妖。
微生涟漪脸色苍白如纸,他心脏处好像被人用药槌捣烂一般的疼痛,连呼吸都要飞上半分力气,他堪堪稳住身形,扶着墙平复喘息。他眉头皱的死紧,连双鬓处都出了些许薄汗,一个颤抖,血气从五脏六腑往上涌,他连舌尖都尝到了血腥味。
——天极法器的牵制,当真不可小觑。
千里及看他一眼,眸子渐垂。幸好这时没用摇铃,两厢压下来,微生涟漪必得少了半条命。
“千里及,你这狼心狗肺的家伙,胆敢再出现在微生眼前?”黑影逼近,一掌劈进他胸膛。千里及即刻做法防御,那妖气重得梨花凋零,落在地上的白色往里卷起泛黄。
千里及双眸紧闭,口中喃喃不停,周身萦绕的仿佛圣光般存在的威压倒像是一个讽刺。
黑影笑道:“人界状元,不过如此。”
——品行低劣,做法下流。
说罢他便出手,招招下了死手,即便是高级除妖试的千里及,也只能堪堪招架,他很快便陷在与奎淖的缠斗中,此时便顾不上摘星,摘星被他松开,身子直直下落,背脊撞上地面,翻了好几个滚才停下。
摘星从头至尾都没哭,他只是回不过神来。
千里及的符咒强行唤起了他幼年的记忆,被裹在襁褓中的日子。
修道之人可活数百年,日子过得太多,总会忘掉一些事情,摘星即使年岁不大,但他也不记得在襁褓中的日子了,连被师父捡走,他也都不太记得。此时那段记忆仿佛是被强塞进他识海中一般,他像一个旁观者般站在一边,亲自见证他的幼年。
——他有母亲,他也有父亲。他母亲没有不要他,他母亲是个很好的姑娘。
官家小姐是个端庄有礼,眉目清秀的大家闺秀,在摘星咿呀学语总爱咬自己手指头的时候,是她一直陪着摘星,轻拍他背,给他唱童谣,逗他开心。
别人都说他乖,可摘星小时候一点都不乖,是因为他娘对他的无微不至,找不出一点点毛病,一点点难受的地方,所以他才很少哭,总是笑。
他穿的衣服都是他娘亲自做的,一针一线,绣花扣角,每一处都细致。
可这日子有点短,短的摘星记不住。
千里及知道后,他就被带走,扔进了狼窝。
吹了一夜冷风,得天眷顾,没有成为狼果腹的食物,哭声引来了他的师父,慢慢带着他长大,教他除妖。
好像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摘星的千里及的性格完全相反。
摘星只是愣着,知道这一切,他眼眶都是干的,风吹得发涩,肩膀泛酸。
过了好半天,奎淖和千里及飞出楼外,打得不可开交,在楼里打,整个客栈都会被毁得连渣都不剩。摘星的手上被千里及和奎淖缠斗的余威逼得出血,一丝丝往外渗着,他愣了愣,勉强站起身,踉跄着去找微生涟漪。
微生涟漪感觉自己的气力正一丝丝被腕上铃铛抽走,他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心跳都微弱了几分。妖有心,只是不同于常人。
摘星扶着他,费力地说着:“涟漪哥哥,你……还好吗?”
微生涟漪垂首:“……还好。”
摘星施展不出法力,他身体疲倦,精神也疲倦,他想起他娘亲,那个笑起来温婉的女子,像梨花一样洁白干净的女子,就有点高兴。
他微微弯起唇,用指甲扒开自己被逼出血的伤口,用力握紧,让那伤口绷得更大,在用指尖一点点往外划,伤口更深血流得更多,他用伤口靠近微生涟漪的嘴唇,让血流进去。
“……涟漪……哥哥……我现在很高兴……被打也高兴……”他脖子上被千里及施符缠住的地方变得青紫一片,看起来恐怖,可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见血流得不多,又扒开了一点,把血喂给微生涟漪。
“我知道……哥哥……需要我的血……对不对?”他明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你……能好得……快一点就好了……”他慢慢倚着墙坐下,头仰着,眼睛里的神采是前所未有的,即使他现在身上有伤。
摘星是真的高兴,他有娘亲,即使他亲生父亲想杀他。他现在都不着急找自己的师父了,他想去看他娘,想念那个气息无比熟悉,给他唱歌的女子。
摘星的血滑进微生涟漪的唇内,触到他舌尖,抵达味蕾,甜得不可思议。
他的血液带有能让妖为之痴狂的东西,包括他的眼泪,唾液,以及一切。
摘星是天生的被捕食者,因为他的体质,这体质对人类来说是灾难,从小到大数次危机全是他师父帮他化解的,他的亲身父亲,给他带来了这个灾难。
——你的罪过,会惩罚在你的子孙身上。
摘星她娘因着千里及而死,千里及就因此欠下了因果的债,因果循环,最后得由摘星来还,摘星的一生,就是惩罚。
——时候到了,摘星需要去承担这一切,现在还早,他的体质,是其一。
“……涟漪哥哥……我想去找我娘了……”
他迫不及待给微生涟漪分享自己现在的高兴,“……我还以为我是被遗弃的呢……没想到不是啊……”
他娘没扔他,他就觉得有个人在乎他,就觉得世界上一点黑暗都没有了。
摘星把血喂给了微生涟漪,见他情况有些缓和,又多给了不少。
微生涟漪双膝盘坐,那血液一点点滋润着他干渴崩坏的经络,他慢慢自行修复起来,双眸紧闭,调整着紊乱的内息。
摘星见状,也跟着他一起打坐修炼。
他手上的伤处正慢慢愈合,长出一层新肉,疼得他掌心冒汗,差点又弄破伤口。外面打得昏天黑地不可开交,奎淖给微生涟漪在的客栈竖了屏障,小楼底下的梨花早不见白,只剩一地的焦黑。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是人间的说法,郊外数十里地被夷为一片平地,天上的云翻涌不停,陷入一片恐慌。
难得一遇的场景,高级除妖师和法力高强的妖,两个人的戾气都十足的重,手上的血债无数,不过千里及是道貌岸然,奎淖则是毫不遮掩。
摘星静坐,四肢百骸漫上温热,似乎有火舌在一旁灼烧着他,他的天赋在缓慢修复。微生涟漪眼眸睁开,他看着摘星身上若隐若现的气流,以及那把名为不宿的剑。
那把剑上正散发着暗芒,不细看却看不清。
——这把剑上……好像沾了摘星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