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双手托了托身后孩子,肩膀上的重负有一瞬间的轻松又复落下,她深深的吸了一口冷气,吹拂的雪花一片片贴在皮肤上,起初还只是凉,走了几步后脸上才感到透骨的寒。
后方相互搀扶着的父母越走越慢,王氏停了一会儿,略微回头,喝着冷气问:“爹娘,歇一歇吧?”
老父亲手上住着打结的粗树枝,咽了口水后才有力气说话:“不了,早些进城才好,外面孩子受不住。”
“大儿在城里,进城。”老母亲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头也不抬的强调。
王氏看了看皱纹满面的公公婆婆,眼眶发热。这个时候,天都被漫天的雪花给照得发亮,别说是城头了,就连相隔不远的村民也依稀看不清人影了。
半夜的冰刨把本就破败的家给砸得遍体鳞伤,家里顶梁柱在城里劳工,原本是打算年前多忙活些,也让家人过个好年。没想到,一场雪下来,家没了,年也眼看着过不成了。
村里清苦,他们这样的人家多不胜举,王氏也是思虑之后才决定携家带口随着其他村民一起去城里找活路。
只是,她心里明白,这个时辰,城门根本不会开。或许,一直到年后十五,都开不了。
那位何大人,她虽然没见过,可根据这两年越来越重的农税来看,对方根本就不是个体谅百姓的好官。放灾民进城,那不就等于把灾情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给人参观吗?他还要不要升官了,还要不要让城里的富人们过年了?前些年水灾,不就有数万的百姓死在了城外吗?全都是饿死病死的。现在,他们家也可能即将迎来同样的命运了。
只是可怜了孩子!
也不知道在雪地里走了多久,天越来越亮,脚越来越沉。背上的孩子冷了醒来,也牵着母亲的手一点点在路上蹒跚的走。
身后陆陆续续有人超越,前方也有不少人慢慢平行。起初还遥遥听得到几句人的唠叨,到了最后,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胸肺的风箱里呼哧呼哧。
“城门到了!”层层叠叠的呼声就像是潮汐一般,随着冷风吹拂了过来。
王氏直起腰杆的时候,明显感觉肩膀上簌簌落下成堆的雪。在黎明的微光中,城墙就像是遮挡风雨的屋檐隔开了城内城外两个世界。
“终于到了。”她心想,下意识的想要跑上前去,脚底瞬间一个打滑,整个人反而扑倒在地。
地面早就被踩踏得泥泞,她在一片雪水里静静的听了一会儿。到城门了,怎么没有人欢呼?城门没开?雪灾了啊,为什么不开城门?他们……果然是被太守大人放弃了吗?
王氏抬起头,脸上潮乎乎的不知是雪还是泪,她拖着儿子跌跌撞撞的跑向前方的人群:“开了吗?城门开了吗?”
疯也似的询问,得到的都是一张张麻木的脸。她心底越来越沉,根本顾不得身后公婆的呼喊,如蛮牛一般冲向那高大的屋檐,那黑沉沉的铜墙铁壁,看到旌旗了,看到雪雾中站岗的守城士兵了。
“开门,开门!”她随着灾民的海洋一声声高喊,鼎沸的呐喊冲破刀片般的雪花直冲云霄。从高亢到低哑,从声嘶力竭到泣不成声。
无数人在哭泣,无数人在绝望,王氏搂着怀里懵懂的孩子,唇瓣发白,身子发抖,泪眼朦胧中觉得城门那么的冷,城墙那么的高,顶峰的将士们一个个仿佛举着刀叉的恶鬼。
所有的呼喊被哭声取代,终于有人低低的喃出了两个字:“救命!”
王氏的心撕扯成一片片,双膝终于承受不住,双手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头颅砸了下去,一下两下,碰碰的响声就如闷鼓,抬头时额头血肉模糊。
孩子在哭,老人在喊,壮年男女一个个把头砸在地板上,泥泞中,雪花里。
城内的喧哗越来越大,城外只有雪片在刷刷的吹。突地,一声整齐的嚯声,沉重的铁铸之门黏扯开一线,仿佛破开乌云的暖阳,斑斓的色彩随着那破口越来越大,温暖、明亮瞬间吞噬了阴冷和绝望。
熟悉的看门守卫,熟悉的笔吏,甚至是熟悉的齐州城的百姓在列队等候出城。
跪在地上被血水糊了一脸的王氏众人有一瞬间的愣仲:怎么回事?这个时候还有人出城,就不怕出得去进不来了吗?
很快,所有的疑问都被蜂拥而至的城内人给打消了。
“你们是哪个村的?外面遭灾很严重吗?村里还有人吗?”
许多人在殷切寻找人群中的熟悉人影。这么大的雪灾,不少在城内务工的人都惦记着城外家里的老人们。跪伏着的人被搀扶起来,寻亲的人或发出惊喜的欢呼声,更多的人在往城内涌动。
原本以为城内的灾情也不容乐观,王氏这一村的人在出发之前甚至做好了入城乞讨的准备。哪知道,刚刚踏入城门,隐现在灾民眼前的是忙得热火朝天的人群。扛着粗木在吹吹打打的青壮,熬着热粥的妇人,抱着蹴鞠在雪中嬉笑的孩子。
人群之后,是一眼望不到头还散发着木香的房舍。房舍内燃烧着红艳的火炭,熏暖了雪,融化了冰,夹带着清香扑向灾民的脸颊,焐热了眼,抚热了掌心。
“这是太守大人连夜让人建成,提供给灾民们暂住的地方。”
“每天有三次免费粥,如果你参与灾后城建还可以多领两个馒头。年前商家们也忙,很多店铺都招收临时工,按日结算。”
“大人说过了,先把城内的灾房给修缮好,再逐步给村民们重建更加牢固的屋子。年后会有粮种和菜苗发放,都是朝廷的银子,不用百姓掏一个铜板。”
王氏听着丈夫滔滔不绝的话语,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实地,抹干了眼泪。展颜望去,身边同行的村人也被城内的这一番景象给震惊。
“我们终于遇到一位为老百姓着想的青天老爷了呢。”
“可不是。”
*
许慈一脚踏入商会的时候,里面争论得面红耳赤的诸人像是淋了雨的枪,顿时都哑火了。
许慈笑了笑,随手脱下身后的大髦递给门口的丫鬟:“这么热闹,在说什么呢?”
华老板越众而出:“哟,许当家你可来了。快请快请,上座上座。”
许慈推辞道:“华老板我还没恭喜您呢,如今您是当之无愧的一会之长了啊!前些日子在忙,一直没来得及去道贺,等会我们聚一聚?”
“许当家有请,华某肯定去。”推着许慈要上座,许慈哪里肯,直接在下首挑了个位置就坐下了。
华老板又安排人上茶,许慈揭开茶盖一嗅,心中暗赞了声,喝了一口,才笑眯眯的对死活要凑在身边的华老板道:“你我不是外人,有什么事尽管问就是,拖拖拉拉可不是您的风格。”
华老板把周围商贾们的脸色观摩了一遍,笑道:“我知道许当家如今忙,我就直言了。听说,太守大人有意在年后扩建码头?”
许慈点头。
华老板喜不自胜,周围原本观望的人也纷纷围了过来:“那码头边的商街是不是也要随之扩张?不是老夫说,码头大了,靠码头而活的人也越来越多,货物只有多没有少,一没暂时囤货的仓库,二又没有接洽的茶楼,还有供来往客商补给的杂货店,这会导致好不容易聚拢的商机溜走啊!”
许慈问:“那诸位的意思是要扩建多少?商铺还好,仓库那可是占地广阔,有了仓库那就没商铺的地儿了。”
“肯定要商铺!仓库哪里不是建呢。”
“可是建商铺要银子!今年雪灾,诸位早起的时候也见过城门口的灾民了,那多么张嘴可都指望太守养活呐。”
一说银子,商人们又闭嘴了。
许慈依然是那善财童子的神色:“虽然朝廷迟些也有赈灾银子下来,只是,朝廷的事儿你们也都明白,那银子到手估计顶多买一点春播的种子。我们大人呢,口袋里其实也还有点富余。不过,身为父母官,那铜板自然也是要用在刀口上对吧?灾民没安置好,就没人种地,没人种地哪里来的税收?没有税收朝廷也就会问缘由。太守大人总不能说,银子都去扩建码头去了。要知道,码头扩建了,一时半会也收不回成本,商铺的租金跟税收相比那是杯水车薪,你们可别说你们的银子比灾民的命重要,那样,太守大人就真的会要了我们商贾的命了。”
众人迭声说不会这么不识抬举。
“那就好。”许慈点头,“所以,太守的意思是最少要等春播,第一次收成后,才好向朝廷要银子拨款扩建码头。有了绩效,才好伸手要钱嘛,大家都懂的。”
“懂,都懂。”
只是,“那等扩建的时候都得明年入秋了?”
许慈笑道:“入秋后还有一次秋收呢。”
“那不要等入冬了?”
“入冬都忙着过年,而且冬天码头上更加冷,人工的成本高了一倍,我们大人穷啊,可出不起这份工钱。”
年后又要春播,这不就是个死循环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干脆找个角落骂该扒皮的太守何大人去了。
华老板沉思了一会儿,让人给许慈重新换上一杯热茶:“许当家,你说,若是我们替太守大人在灾民的问题上分忧解扰一部分,他会不会将码头扩建的事儿尽快提上日程?”
许慈抬了抬眼皮:“还是华老板脑子灵活。您说,您准备替何大人解哪一部分扰?”
“菜苗,如何?年后分发给灾民的菜苗,我出一百担。”
许慈幽幽:“华老板,如今您可是齐州商会的一会之长啊!一百担,您也拿得出手?”
华老板是早就跟许慈打过交道的,当即问:“你说多少?”
许慈伸出一根手指头。
华老板:“一千太多了!要不,五百?”
许慈干脆:“八百。”
“成!上好的菜苗,八百担就八百担。年后我让人直接送到衙门,由何大人亲自验收。”
许慈眯着眼缝把周围的商贾们望了个遍,这些人精哪还有不知道她算盘的,当即,这个送菜苗,那个送粮种。还有人直接捐赠灾民衣衫,有的捐被褥,有的送米面。许慈也狡猾,直接喊了祈雨,当场写字据让诸位签字画押。
等一切妥当后,她挥舞着手上一沓柴米油盐,笑嘻嘻:“诸位的好意小女在此替灾民们谢过了。”
隔了几日,华老板就得到许慈的消息,说是年后就招工扩建码头。
这里面又是一顿扯皮,让齐州城的诸多商人们领教到了太守大人的吝啬本性。丫的居然只划出了商铺的地皮,地是朝廷的,借给商贾们租用。一年是多少租金,十年又是多少。然后地皮上由商贾自建商铺或者仓库,商铺有商铺的基本图纸,固定三层楼,门匾是什么规格,木材限定在哪里买,劳工限定只能从哪里招等等都有条款。仓库也有仓库的要求,横竖不过是材料和劳工的规则。
可以说,太守就是喊一个人画了地皮长宽出来,然后你们商人竞价租地皮,谁价格高租给谁,谁租的年限久还有优惠。然后,他就只等着收银子,要他那银子,那是一个铜板都没有的。
据说这事透露出来后,商会里的人骂贪官骂了几天几夜。骂完了,还得跟同行竞争,一个个去衙门的拍卖会竞拍土地使用权,那个憋屈。你说你不买,正好,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事后,连李齐都忍不住问曹安这主意是谁出的,“简直就是空手套白狼,太狠了。”
曹安、欧阳顺的眼神齐齐飘向倒在躺椅里晒太阳的许慈。
许慈:“看我做什么?嫌我宰人太狠,你们倒是自己掏银子养灾民,自己掏银子扩建码头啊!”
此话一出,三个穷汉立即闭紧了嘴巴。
*
年三十的皇城烟火还没彻底消散,空中飘着满满的硫磺味。
秦寒羽掩上最后一卷卷宗,揉了揉眉根,正准备吩咐人沐浴更衣,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禹州、安州、方洲,齐州等各地急报。”
秦寒羽目光一沉:“递过来。”
侍卫从来人手中接过一叠红封信件过来,秦寒羽先撕了一封快速阅览,等到一叠密信看完:“宫里知道消息了吗?”
侍卫道:“宫里的筵席早就散了。听闻最近皇上夜里睡得不是很安稳,太医院开了安神的汤药,现在就算有消息,皇上也一时三刻醒不来。”
“太师那边派人去盯着,顺便让户部兵部尚书来见。”
雪灾突如其来,等到摄政王一系列的政令发下去的时候,宫里的皇帝在年初一的清早才听到太师送来的消息。
小皇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起来就听到这个噩耗,脸上顿时就不畅快了。
“皇叔那边又捷足先登,还禀报给朕做什么?反正我大楚的子民如今只感念摄政王为国为民,朕是百无一用了。”
秦寒羽在皇宫里安排了多少钉子?皇帝一句随口的抱怨,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对方的桌子上。
一个时辰后,秦寒羽就站在太庙里,等着祭拜祖宗的小皇帝,一起叩拜后,冷不丁的问小小的少年:“皇上见过雪灾吗?”
小皇帝碍于规矩是必须对皇叔有问必答的,哪怕心里极度不甘愿:“没见过。”
秦寒羽点了点头,率先出了太庙,然后领着小皇帝拐到了一处极为冷清的殿宇。殿宇破旧不堪,门窗更是处处漏风。
“进去。”
小皇帝左右看了看:“干什么?”
秦寒羽一把将人推到了殿中,让人卸下了所有的门窗,并且砸掉了半边宫墙。然后,无数的侍卫推着堆满了冰块的车架过来,所有的冰堆越来越高,瞬间堵住了破损的墙壁和门窗。寒冷几乎是带着针尖一样钻进了狐裘里面,小皇帝脸上的血色瞬间就没了。
“雪灾一般都夹杂着冰刨。拳头大的冰刨可以砸破门窗,积雪可以压垮墙壁房梁,被暴雪堵在屋内不能出门的百姓就像皇上您现在这样,没法出入,只能任由无数的寒风和冰雪一点点侵入人体,冻伤肌肤骨骼。没有火,没有食物,纯粹靠着雪水充饥。不用半日,里面的人不是冻伤就是饥寒交加。”
“皇上你没见过真正的雪灾,不过,勉强依靠这些冰块尝一尝灾民们所受的苦难,苦百姓所苦,是每一个帝王必须学会的重要一课。今天,你就好好的体会一番雪灾的威力吧,也想一想微臣为何来不及进宫禀报灾情,先斩后奏赈灾事宜的原因。”
说罢,也不管皇帝气得苍白的脸色,施施然的出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