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宽敞,墙上悬着山水草木挂屏,上绘或宁静致远或飘逸潇洒的景象。两边是漆墨椅夹着茶桌,上面齐整地摆着茶具。
丫鬟倒了茶水,他道声谢,抿了口茶正襟危坐地等候。来人年约二十左右,着一袭绸缎衣裳,向四周觑了一眼,忙又收回目光,双手握着,掩不住地局促。长得眉清目秀,倒也模样周正。
楚江说的是老实话,从衣饰举止上看这位杜公子的确像规矩的富商之子,经商怕有些聪明,然行事上并不圆滑。
对于杜韦杜公子,我其实挺感激,若不是此人出钱赎下,依着楚江那德行,真不知要将我祸害成什么样子。
轻着脚步,无声于厅堂后侧停下,我隔着帘笼细细打量此人,虽然说了事情全交苏沐处理,但闲着无事,于是也来屏后当个旁听。这时,一道脚步声响起,飞羽一瘸一拐地出现,“杜公子请再用杯茶,我家少主片刻即至。”
看到跛着脚的飞羽,我又不禁一阵愧疚。上次飞羽主动请缨,假扮苏沐引开追兵,后来被顾青捉回好一顿打,当场就折了条腿,到现在走路尚不利索。职位更是从高高在上的内卫队长降成迎来送往的小厮,一天到晚瘸着腿招呼客人。
苏沐虽然觉得很对不起他,但顾青意见谁敢违拗,是以只能私下里安慰一番。不过苏沐的安慰太宽泛,什么你受苦了,什么这次是我连累你,根本没一丁半点实质性内容。
我听不下去,拍桌给出定论:“飞羽,你别难过了。我许诺,等顾青翘了辫子,不仅把你的内卫队长之职升回来,还允你做总卫。另外,我做主给你娶一房又娇又媚的媳妇。”
飞羽眼睛都亮了,咽了口唾沫:“真……的?”
我果断将苏沐退出去:“骗你他变小狗。”
飞羽:“……”
候在厅堂中,杜韦等得焦心,一口口地饮茶,不多时又一杯下肚。他正要自己再续一杯,这时苏沐已换好衣裳,自外拂风而来,阔袖飘飘,煞有出尘脱俗之姿。虽然朝夕相处,此刻我望见亦不免晃眼,而厅堂中的杜公子当场就看直了眼。只见他霍地立起,直勾勾地盯着苏沐,眼睛一瞬不瞬。
飞羽连叫了三声“杜公子”,方才将人从痴呆中唤醒。杜韦窘得满面通红,向前及地一揖:“小可杜韦,敢问仁兄是……”
飞羽笑道:“杜公子,这位就是我们山庄的少主,你口口声声要状告官府的那人。”
杜韦惊得嘴都合不上:“苏……少主?!”
苏沐将人让至厅堂,分宾主坐下,着人重新摆了茶,自袖中取出一物不卑不骄道:“杜公子,阿萝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现有婚书在此。前些日子她受了点刺激,脑子有些糊涂,一时走迷了路。幸得杜公子出手相救,才让我们夫妻团聚,在下十分感激。现备一份薄礼奉上,还望杜公子莫要推辞。”说着,招了招手。飞羽会意,端来一盘黄绢覆盖着的物什,待至杜韦面前,将那黄绢掀开,只见盘中金条压着银票,怕有数千两之多。当初买我时杜韦花了一千两,现在可是赚了数倍。
苏沐道:“一女不许二夫,阿萝既是我的妻,所以那纸契约不能成立。在下希望杜公子能返还,剑冢将感激不尽。”
杜韦愣着,不接金银,半晌,方呆呆地问:“她真是你的夫人?”
“千真万确。”
杜韦迅速瞥一眼苏沐,红了脸:“可是,她……还没你好看,苏公子怎么就看上了?”
屏风后偷听的我:“……”
苏沐颔首一笑:“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俏。娶妻当娶贤,只论相貌岂不俗了?”
我正要点头称是,夸赞苏沐见解独到,然而转念一想,卧槽,这回答不是华丽丽地承认我长得不如他好看吗?
杜韦被那一笑又晃了眼,不觉又怔怔地望着出神。
飞羽满头黑线,端着那盘黄白之物,只得再叫:“杜公子,这礼请收好。”一连数声不见对方反应,飞羽不悦,连着盘子往他怀中一塞,“你看上的到底是少夫人,还是我家少主?!大庭广众之下,这位公子你能不能收敛点?”
杜韦回神,紫涨了面皮,霍地起身,将那盘金银撞翻在地。顾不得捡,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苏公子,叨扰了。在下告退。”
苏沐叫住他:“杜兄,那纸契约留一下。”
杜韦从怀中掏出一纸契书,当面撕了个烂,尔后惶惶离开,临出门又转头看苏沐,神色又羞又愧又惊又慌,伸手摸向下,“难道我,我……”
我对杜韦这句未完的话很是好奇,琢磨许久未能琢磨出所以然。问飞羽,飞羽扭头就走。,问苏沐,苏沐理也不理。直到有一天,将这疑惑问了云虚子,然后就……靠,当我什么都没问。
杜韦前脚出门,我正要发几句感慨。岂料后脚宁月就到了。苏府现在还真是热闹,送走一拨又来一拨。
宁帝姬乘着顶小巧精致的软轿而来,对外自称“月儿”,并未显露真实身份。众人见她衣饰奢华,出手大方,又则姿容娇媚艳丽,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不似大家闺秀也不像小家碧玉,于是都以为哪处的大胆歌妓看上了苏沐,遂屡次前来自荐。
宁月自顾自地于对面漆墨椅上坐下,接了婢女端来的茶水,好似入自己家般摆了摆手道:“你们下去吧。我跟苏沐有话要谈。”
众人没料到她如此蛮横,犹豫地看向座上那人。
宁月不耐:“让你们下去!”
苏沐扶了额:“下去吧。”
众人这才躬身退出去。飞羽不悦,小声嘀咕:“横什么横,别以为长得美一些就能跟少夫人争宠。”
卧槽,飞羽你这是替我拉仇恨吗?
果然,宁月立刻将矛头对向我,抿了口茶笑吟吟道:“苏少主,这件事我不会让你为难。请少夫人出来一见,无论她善妒也好,贤惠也罢,月儿自有办法让她应允。”
面容越来越平静,目光一点点深沉下去,苏沐摩挲着茶杯不言语。
宁月又道:“和亲之事,皇兄和你们古国天子正在商谈。你我同是皇室贵胄,倒也门当户对。”
眼中霍地露出锋芒,苏沐道:“和亲?”
“边关纠纷不定,总要有了结之时。为了两国安宁万民安身立命,皇兄预备送我做和亲公主,嫁入你国皇室以结两国之好。我对那些王室子弟无甚兴趣,思来想去,拣个生的不如选个脸熟的,与其嫁别人,不如嫁你。”
尼玛宁帝姬还真是一次都不按常理出牌,和亲不是该嫁给皇上师兄吗,你嫁苏沐算什么事,苏沐跟皇上关系不好啊!这样的和亲有个卵用!
“此战虽然古国略占上风,但你朝国势不稳,兵力空乏,若起争端贵国想再胜一局绝非易事。我国兵强马壮,依理说,该是你们的人嫁到北国才是。不过眼下情况特殊,本宫看上了你,就勉为其难地下嫁喽。”宁月得意着,又道:“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天子之命,苏公子难道敢不服从?”
屏风之后,我只觉头一层层地大,苏沐跟皇上师兄虽然是血亲,但毕竟远了一辈,又极少来往感情疏淡,以苏沐一人换得边疆安定,别说宁月嫁过来,就是她要苏沐做面首,皇上师兄恐怕也会巴巴地把人送去。
前脚有大着肚子的温婉,后脚又将有宁月入门,自从我嫁来之后,这苏府就日渐人丁兴旺。我还真是旺夫,靠!
眼下该如何是好呢?
正在我万般烦恼时,一道白光以迅雷之势掠过,直冲宁月。电光石火间,白光已至宁月咽喉,一点血红渗了出来。定睛望去,只见苏沐已拔剑而出,剑尖直指,划破那冰肌玉肤。眼中露出杀机,他冷道:“人常言,永月帝姬足计多谋,聪颖异于常人。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今日你只身入剑冢,如果我就此杀了你,所有的麻烦事不就解决了?”
得意之色慢慢褪尽,瞳孔轻缩,宁月额际露出薄汗:“你不会。”
剑尖倏然近前,刺入肌肤,血珠沿着剑刃滚下来,苏沐眼中的杀意真真切切:“杀了你,制造成意外事件。若你们北国皇上追究,顶多就是剑冢诸人入狱。你家皇兄护手足,我家表兄就不肯护我吗?使个金蝉脱壳之计,我即能安然无恙地出狱,改头换面,到时天大地大我们夫妻二人不仍是幸福和乐吗?”
苏沐冷冷地笑:“帝姬,兔子急了可是会咬人的。是你步步相逼,可怨不得我!”语毕,目光骤寒,剑尖一抖,五指就要将剑送去。
此惊非小!顾不得许多,我忙屏风后冲出来,将宁月一推,挡在她面前:“苏沐,你疯了吗?放下剑!”苏沐说得轻巧,若宁月真在这里出事,到时可有得麻烦,搞不好要连累一府人员。苏沐一向行事冷静,不知今日怎地如此没了分寸。
宁月跌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苏沐,望着那对杀意十足的墨眸,泪花滚了几滚却没流出来。微眯眼打量苏沐,她起身掸去衣上尘迹,亦冷了:“你不是他。他在哪里?让他出来见我!”
回剑入鞘,苏沐冷笑:“他已经死了,死在那场战争之中。”
宁月情绪激动起来:“你骗我!”她冲上去抓住苏沐衣裳,定定地看他,似乎要将人看穿,“明明就是这个模样,我不可能认错。”
拂袖,甩开她的手,苏沐道:“他是父亲自小为我培养的影子,伴我左右时刻护我。那天情况紧急,我们互换了身份,变成他明我暗。在青州求援的路上,因为你们北军屡屡拦阻,他受伤过重而亡。于是,我只得出来重新接了这身份。他能跟我长得一样,是因为从小就依着我的样子培养,面容又多次由江湖高人改造,经年月久我们便形同一人。”
踉跄退了数步,宁月瞪大眼睛:“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是他,那个人是他。他满身的血,我没认出来,天呐,天呐——”
后来我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面目全非的李怀璧。那天,北军追了过来,在道旁发现奄奄一息的李怀璧。因未拦下我二人,北军心中愤恨,遂将他绑了双手系在马后,一路拖拽回去。
苏沐转过身:“他死了,死在你们北军手中。恩怨一笔勾销,你走吧。”
宁月瘫倒在地,眼中失了神采,泪落如雨下,恸哭失声。
我一向看不透她的言行几分真几分假。然一个美人儿哭得如此悲切,我心下几分不忍,扯了腰间汗巾递过去,叹道:“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路还要走下去。月姑娘,节哀。”
古人云:言不必多,言多必有失。古人诚不我欺也!我真不该多这一句话。
宁月正哭得天昏地暗,闻我此言忽地住了哭,抬起头,目光蓦地聚拢,如一道明镜直窥人心底。
心中有鬼,我不觉发慌,忙不迭将汗巾丢给她,转身就要逃向厅堂之后。将拐入之际,宁月于背后突然高声质问:“那天为什么没下手?”
“因为……”本能地回应,倏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捂了嘴。我机械地回头,一点点瞟过去,正见她死死盯着我,眼中情绪翻涌如潮涨。
卧槽,果然是拿话赚我。我吓得连腿脚都软了,再不敢多停,提起裙摆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