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坊内街道上,时年拍拍手上的灰,得意地望向旁边,“怎么样?我说从那里出来不会被发现吧。”
独孤英回忆刚才,女孩一脸郑重地在寺内“勘测敌情”,鬼头鬼脑绕了一大圈,终于选中东边那堵矮墙。用她的话说,“这里简直是为我们逃跑量身定做的,不翻它都是对它的不尊重!”
他勾唇一笑,“你胆子很大。”
身为妓|女私自跟嫖|客出去,被老鸨发现是会受罚的,轻则打骂,重则饿你几天都有可能。时年当然知道,但问题是,她又不是真的妓|女,郑三娘才不敢打她……
正想随口糊弄过去,却听他又道:“既然这么胆大,怎么刚又被我一句话就吓成那样了呢?”
时年愣住,他轻飘飘提醒,“范阳节度使。”
范阳节度使?时年差点就想问这谁了,却猛地想起来,安禄山此时的官位就是范阳节度使!他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了!
她浑身一紧,独孤英说:“你认识他?”
时年忙摇头,“不认识!我一个小女子,怎么可能认识堂堂节度使呢。”
“那你刚才叫他做什么?”
“因为……我想起了一些关于安节度使的传闻,所以自言自语……”
时年生怕他继续问什么传闻,自己总不能告诉他安禄山马上就会造反吧,好在这次独孤英只淡淡一笑,转身朝前走去。
时年松了口气。不过这么一提她也想起来了,刚才意识到马上要安史之乱时,她很恐慌,但据史书记载,安禄山是天宝十四年农历十一月起兵的,现在才七月,只要他们速战速决,应该不会被波及。
这样一想,她心情立刻雀跃起来。
独孤英已经走到前面,时年几步跟上,他偏头道:“今天很热闹。”
是很热闹。唐代不允许在大街上开店,所以除东、西二市外,每个坊内也开有供坊内居民生活所需的各种店铺。今天风和日丽,两侧的商铺全开了,金银玉器、茶坊酒肆,坊门边还有热气腾腾的汤饼在叫卖。
时年看得起劲,随手拿起旁边小摊的团扇摇了摇,却听有人道:“时大娘?”
额角又是狠狠一跳,她忍住崩溃转头一看,是几个年轻的锦袍男子,当先那个笑道:“我等去了王七家几次,一直难见大娘一面,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
唐代妓|院的名字并不像后世那么香艳,通常以名妓或者老鸨的名字代指,比如时年在的那家就因为王苏苏,而被大家唤作“王七家”。所以这些人,来妓馆找了她好几次?
时年眉头一皱。虽然这阵子她一直没露面,但她那晚的名声似乎已经传出去了,经常有人点名想见她,这也是布里斯一直陪着她的原因,以免她被贼心不死的嫖|客骚扰。没想到今天溜出来,会正面碰上。
她刚有点紧张,就察觉右手被握住,独孤英低头含笑道:“想要这个?这里的团扇不好,你若真喜欢,我知道一家绣坊,那里的绣品都是万里挑一的,改日让人买了给你送来。”
“我不用……”
“不用推辞。年年的手生得这样美,只有长安城最好的团扇,才配让你握着。”
时年被他突如其来的柔情弄懵了,那边几个男子也看到了独孤英,登时面色一变,“独孤玉郎?你不是王都知的入幕之宾吗,怎么又和时大娘在一起?”
独孤英只顾盯着时年,并不理睬。那男子瞧见两人交握的手,眼神转冷,半晌一笑,“子敬,这便是时大娘。当夜你提前走了,不曾听到时大娘一曲妙音,甚为可惜啊。”
这话一出,众人都看向他身后那蓝衣玉冠的男子,白净清秀,长相很熟悉,竟是那夜被王苏苏羞辱了的李君!
时年心里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另一男子阴阳怪气道:“听到了又如何?我还以为只有王都知如此,没想到连这时大娘也是这般,我等三番五次登门都见不着,转头她却陪着独孤玉郎在外玩乐,郑三娘都不管的吗!”
布里斯的担心应验了,一直见不到她的嫖|客发火了!时年有点怨念地瞪向独孤英,他刚才就不该出来,这些人更多还是对他积怨已深,自己是被连累了!
那厢,李君轻咳一声,“既然大娘不得空,我等何必纠缠,去别处吧。”
他同伴不料他如此说,面露不满,奚落道:“子敬君此刻倒怜香惜玉起来了,却不知当夜的‘热赶郎’去哪儿了?”
众人顿时哄笑。
王苏苏写诗羞辱李君的事早已传出,连同“热赶郎”这个外号也在长安的风月场上人尽皆知,李君这些日子走到哪儿都会被调侃,可谓狼狈。然而让时年惊讶的是,面对同伴的嘲笑,李君虽然窘迫,却道:“那夜是某醉后失态,合该被王都知教训,怨不得旁人。”
这个李君,酒醒了倒是挺明白事理啊。
可惜他明白,别人却不明白,“子敬君也太给那些青楼女子脸面了,说白了不就是些任人玩乐的贱口!我们平时抬举她,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端起架子来了!”
“你是怕这时大娘也写一首诗骂你?若非她上赶着勾引,我等怎会多看她一眼,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胆子!”
他们聚在这里太久,谈话也被周围听到,平康坊虽妓|院云集,但妓|女们很少出来,是以除了寻欢的郎君,普通百姓还是没怎么见过这些花娘的。一听说时年是王都知家的人,好像还有点名气,纷纷围拢过来,男人们好奇,女子却面露鄙夷,指指点点。
时年还从未被人这样围观过,顿时又尴尬又窘迫,还有隐隐的怒意。对面的男子神情傲慢,看她仿佛在看一只不识相的狗,周围男人的眼神也那样露骨。她本来觉得盛唐风流,平康坊虽是烟花之地,却也诗礼风雅,可这些人却挑破她的幻想。
即使才貌双全、兰心蕙质,她们依然是卑微低贱的妓|女,不会有人真的把她们当人看。
独孤英见时年脸已经沉下来,挑了挑眉。果然,这些登徒子平时道貌岸然,得不了手便撒泼,和市井愚妇也没什么区别。以往苏苏总能从容应对,这个时年看来是没办法了,只能忍气吞声。
啧,无趣。
正想开口解围,却忽然听到她溢出一丝笑,“郎君说得对。”
众人一愣。
时年抬起头,脸上已是盈盈笑意,“若非我故意勾引,郎君自然不会多看我一眼。”
最先开口的锦袍男子轻哼:“你知道便好……”
“既然郎君已经想得这么通透,那现在,无论奴做什么,郎君都会不为所动吧?”
这问题有些古怪,男子神色迟疑。时年笑意加深,“郎君这个样子,像是有些不确定啊?”
“谁说的!”男子立刻道,“你现在再怎么搔首弄姿,在我看来都只是笑话!”
“好,郎君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独孤英一直看着她,只见说话间,她已经走到锦袍男子身侧,右手抚上他后腰。女孩呵气如兰,“不做什么,奴只是想让郎君知道,除了吹曲子,我还会怎么勾引人。”
下一瞬,女孩杏眼轻眨,朝他抛了个媚眼。
就这样?
独孤英刚觉好笑,却见男子忽然抖如筛糠。他就跟中了邪似的,浑身乱颤,连脸部肌肉都在疯狂抖动,嘴里还发出“嗬嗬”的怪叫声!
众人惊呼着后退,眼睁睁看着他白眼一翻,栽倒在地!
伴随着巨大的响声,旁边小摊被砸翻,他倒在满地狼藉中,身子还在抽搐。
挤满了人的大街,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大家呆呆看着时年,仿佛已经吓傻。
“你……你用了什么妖法!你对他做了什么!”半晌,男子的同伴忽然惊醒,指着时年怒道。
“我能做什么?”时年无辜道,“这里这么多人都看着,我除了眨了下眼睛,什么都没做啊。”
她举起双手,空空荡荡,确实什么也没有。而且就算有,他们也想不出什么东西能把人弄成这样!
他刚才的症状,分明是中邪了!
难不成,真的只是因为那女人眨了下眼睛?
时年轻叹口气,“郎君,你就这么喜欢奴吗?若早知道你这么喜欢,之前你来那么多次,奴一定会抽空见见你的,也省得你今天当众出丑、颜面全无……”
明晃晃日头下,女孩笑得仿佛一只小狐狸。独孤英又想起方才那一刻,她朝那男人眨眼,那样简单的一下,却是狡黠灵动,让他想起……
那些话本怪谈里的山精妖魅。
时年看那人的惨状,心里得意,叫你们乱说话!长记性了吧!
腰部有轻微坠感,是电击棒已经被塞了回去。时年觉得自己真是开发了电击棒的十八种用法,原来除了直接把人电晕,还可以藏在袖子里,只开一半电量,装神弄鬼耍人玩儿……
她还没兴奋完,一个人却抓住她的手,不由分手就带着她挤出人群。时年踉踉跄跄跟着他,等绕过这条街,终于挣脱,“你干嘛!”
“不快点离开,你想留在那里继续被围观?”独孤英说,“还是被他们当成狐狸精,扭送到长安令面前?”
时年这才清醒,是了是了,自己来了那么一出,恐怕要被这些迷信的古代人当妖精了,是得赶紧跑。她看到独孤英的脸,想到另一个问题,刚才的场面确实有些诡异,独孤英会怎么想?
“你呢,也觉得我是狐狸精吗?”
独孤英偏头打量她,忽然捏住她下巴,半真半假道:“我从不信这世上有妖精。”
时年避开他的手,“那就好。其实刚才也怪你,如果不是你故意在他们面前跟我装亲密,才不会惹怒他们。”
“装?我可没装。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是吗?那你说的那种名贵扇子在哪儿?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你想要,我当然要给你。要几把都给你。”
口气还挺大,时年皱皱鼻子,“那我要是要更贵的呢?比扇子还要贵十倍……不,贵百倍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这样予取予求,倒是有千金买一笑的意思了。时年心里却“咯噔”一下。
从刚才就觉得熟悉了。翻墙,还有逛街买东西,这一切好像曾经也发生过。时年抬头,入目所见是繁华的长安城。是了,也是在这里,一千年前的长安,当时是在未央宫里,有一个人带着她翻墙,去看那个注定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
后来,他带着她逛遍了整个长安,在城楼上跟她说,要为她修一座宫殿,永远和她在一起……
“年年?”
时年如梦初醒,却见独孤英狐疑地盯着自己,“你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
时年这次说完,也不管他什么反应,转头看向远方。
独孤英盯着女孩的侧脸,不语。女人他见得多了,她刚才的神情,分明是想起了某个人。而且这个人不是她恨的,又或者什么无关紧要的人,而是让她牵挂,甚至是念念不忘的……
他眉头忽然皱了一下。
两人回到妓|院时,天已擦黑,他们从侧门进去,独孤英一直把时年送到房门口。廊下灯笼轻晃,她咬唇,犹豫是否要这么和他告别。
下午的套话没什么收获,按理说应该继续,可以他们目前彼此的身份,一起逛逛街就算了,共处一室实在有些微妙……
她还在纠结,身后的人却绕过她,径直走了进去。
“玉郎?独孤玉郎?”
时年几步跟上,却见房内空空,布里斯不知道去哪儿了,连伺候她的小丫鬟也还没回来。
“没有人啊。”独孤英说,“看你刚才的样子,我还当房里有什么不能让我瞧见的呢。”
时年一愣。她有一位胡商恩客的事整个楼里都知道,独孤英以为,她刚才是在犹豫这个?
“就算有,也是我和你在一起,不能被他瞧见。”她认真道。
讲讲道理,布里斯对外可是包了她的!
独孤英一噎,继而笑道:“也是。既然他还没回来,我小坐一会儿,不碍事吧?”
当然不碍事。只是当两人临窗对坐,庭中月华如水,照得满地银霜,时年手放在腿上,感受着屋内长久的安静,忽然有点崩溃。
要聊啥啊……
“那什么,今下午那些人看起来好像有些来头,我们得罪了他们没问题吧……”
独孤英:“你现在知道怕了?”
她其实现在也没有很怕,但有些后悔,如果那几个人事后找茬,影响了他们的任务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是几个纨绔子弟,不用放在心上。”独孤英淡淡道。
时年打量她,忽然有点奇怪。自己是有恃无恐,但他又是为什么,得罪了那么多权贵之子还这么淡定?
也是这时她才注意到,独孤英这个人看似轻浮孟浪,有些地方却又规整自持,比如他的坐姿总是标准的正坐,执杯饮酒的手势也很优雅。时年好歹也见过两个皇帝和众多权贵,对那种贵族门庭里经年累月教养才能培养出的贵气有所体会。这个独孤英,出身好像很不错……
听他下午炫富的口气,不像是在吹牛,而且他在妓馆住了快三个月,一直霸着王苏苏这个头牌,只靠当初赢了一场斗诗会真的能办到吗?她可是郑三娘的摇钱树!
但当初聂城的资料又说,他是个没什么钱、靠着才华青楼买醉的落魄诗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别人房里。”独孤英忽然轻笑。
“嗯?”
“真的,除了苏苏,我还没有搭理过别的女子。”
时年眼珠子一转,已经有了主意,“玉郎眼光高,平康坊这么多花娘,只有王都知能入你的眼。只是你们既然这么投契,玉郎可有想过帮王都知赎身?”
独孤英倒酒的手一顿,“你希望我帮她赎身?”
“都知才貌双全,待人也好,奴自然希望她觅得好归宿。”
独孤英默然一瞬,似笑非笑,“那你心肠很好。”
“奴希望是希望,但不知玉郎家住何处,可有妻室,她脾气又如何,容得下都知吗?”
“妻室……”独孤英端着酒杯,目光却望向远方,似乎想起什么渺远的事,“我自然是有妻室的,她脾气也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的母亲,是个强势善妒的女子。她不仅不让自己的丈夫纳妾,连我们这些儿子,也通通不许纳妾,否则她便会动怒。我的兄长便是因为宠爱妾室,惹恼了母亲,被她废黜了继承人之位……”
……唐、唐朝女权主义者?
时年一边震惊于这位女士的剽悍,一边觉得这个故事怎么听着有些耳熟,独孤英忽然凑近,“但现在不用怕了,我的母亲管不着我。我确实可以帮一个人赎身,你愿意吗?”
“什、什么?”
“我说,我无意给苏苏赎身,但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时年张口结舌。
“玉郎,你不要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其实我早就想说,你长得很像我一个小妾,我很喜欢她,背着母亲把她养在外面,只是现在我们分开了……她曾说过,她有一个亲生妹妹,很小就失散了。我在想,你会不会就是她的妹妹……”
电光火石间,时年脑中忽然闪过那一天,她刚来到这里的那天。她和他在房间里撞上,当时他喝多了,他叫她……
“宛娘……
他眼中似乎闪过惊喜,“你知道她?你知道宛娘?你真的是她的妹妹?”
时年一阵激动。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直在寻找的突破口出现了!难道这就是她最先遇上他的原因,自己和他的爱妾长得一模一样,小妾还有个妹妹,那么她只要假扮这个妹妹,岂不是很容易就能取得他的信任?
而且,她们姐妹既然从小就失散了,也就不需要她知道宛娘多少信息,完全能蒙混过去!
这样想着,她稳定心神,也用一种惊讶的语气道:“是,我确实有个姐姐,她叫宛娘……”
廊下无风,明月皎皎。
只点了一盏灯的房里,独孤英一瞬不瞬盯着她,轻声道:“真的吗?我还当是我认错了……”
他的手靠近她,似乎想抚摸她的头发,时年刚想露出个笑,双眼却猛地睁大。
因为他的手,狠狠扼住她的喉咙!
时年:“你干什……”
他手上力气加重,让她的声音瞬间消失。男人脸上笑容仿佛被抹去了,双眸冰寒而狠戾,语气却还是轻柔的,“我还当是我认错了。原来那晚闯进我房里,又伤了我的人,真的是你啊……”
他知道!他认出她了!
时年内心尖叫,满脸惊恐。怎么会这样,难道一开始他就已经认出她了,后面都是在演戏?!
“谁派你来的?想要做什么?杀我,还是从我这儿套出什么?”
时年说不出话,拼命掰他的手。独孤英又道:“算了,死人的目的我也不在乎。只是如果有下辈子,你说谎前最好掂量清楚。宛娘的妹妹……呵,除了我,这里不会有认识宛娘的人。一个都没有。”
为什么?难道一开始他并不确定,只是因为她承认是宛娘的妹妹,他就认定她在撒谎?
什么叫这里不会有认识宛娘的人?!
也许是太过慌乱,她忽然意识到一个一直被她忽略的问题。之前每一次弦波动,对应的都是一个偏移事件,如果有两个事件,那么他们在现代就会察觉,弦的波动范围也是两个。可事实却是,他们感觉到了一个极宽的波动范围,然后,被自动送往其中两个时间点。
这不合常理,除非……
这两个时间点,对应的都是同一事件。
可有什么事情,能影响前后一百多年呢?
大脑开始缺氧,她觉得眩晕,屋内景物也变得模糊。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然而下一秒,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是气势恢宏的宫殿,白玉为阶、金砖铺地,群臣尽皆跪拜。而大殿正中央,是一身朝服、神情端肃的独孤英,他跪在那里,望着前方九阶之上,宰相正在宣读圣旨。
“……今有皇次子晋王杨广,天意所属,兹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晋王,杨广。
杨广。
隋炀帝,杨广!
时年猛地睁开眼。独孤英依旧掐着她的脖子,只是力道松了些,似乎在察看她是不是死了。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觉得我不会认识宛娘,因为宛娘……根本不是这里的人,对吗?”
独孤英眉头一跳。
她露出个笑容,嘶哑着嗓子、用尽最后的力气道:“不仅宛娘……不是这里的人,郎君……郎君也非此间之人,对吗?”
独孤英瞳孔骤然一缩。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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