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舞罢,思卿亲自拿起酒壶,广袖遮掩下的双手迅速从壶嘴注入了些白色粉末。她一个眼风扫过萧绎,行至首席先为萧绎斟酒,又亲自执壶为众将士一一斟酒,孟光时受宠若惊。萧绎以袖掩面做饮酒状,却暗中把酒都泼了,淡淡道:“此曲太过柔婉,于军中不宜。”
思卿问琵琶伎:“你会弹《六州歌头》么?”
琵琶伎答:“贱妾会弹。”于是起了《六州歌头》的调子,思卿持剑上挑,蓦地寒光一闪,仿佛惊雷暴雨,从天而降。那剑里的杀气骤然逼近,孟光时预感不妙,心里一急,血气上涌,只觉得内心绞痛难耐,竟呕出一口黑血来。彼时琵琶曲声如裂帛,红影里剑舞未停,座下将领纷纷呕血,忽有一参将猛然站起大吼:“快来人!酒中有毒!孟光时要以鸩酒弑君!”
话未完,但见寒光劈面而至,思卿手里的长剑已然刺中孟光时的心脏。孟光时垂死挣扎,按动袖里机簧,袖内冷箭嗖地飞出,思卿变招奇快,飞身跃开数步,萧绎将手中金杯掷出,打落了冷箭,护住思卿。孟光时力竭倒地,鲜血溅在思卿红裳之上,思卿不觉一怔,萧绎急忙将思卿拥到一旁。
营外护驾的内卫和孟光时座下亲兵纷纷涌入,孟光时胸前插着自己的佩剑,瞳孔已散,仰面倒在席间。鲜血染红了铠甲,他手指蜷曲指天,死不瞑目。
底下将领因为方才饮过那毒酒,纷纷呕血,军医匆匆而至,验过酒,跪禀道:“酒内有不仅有鹤顶红,还混着别的奇毒,毒性极烈,小人解不得……”
座下一具具血肉之躯在血泊里抽搐、挣扎。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思卿紧闭双目,有泪悄然滴落。方才她为众将领斟酒用的锡壶还放在漆案一角,真红广袖下毒粉滑入酒壶的那一刻,她亦曾恐慌痛心。原来人命轻贱如斯。
“孟光时以鸩酒弑君不成,拔剑自尽。”思卿稳步走到萧绎身侧,沉下声一字一句道。
孟光时的亲兵中有人带头跪倒,余者相顾惊疑,片刻后,也相继下跪。那琵琶伎蜷缩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
“此事系孟光时个人所为,与诸位将士无关。朕,绝不株连。”
诸将士闻言叩首纷纷谢恩,山呼万岁。思卿暗中松了口气。
内卫里有人放了讯号,营外以左卫统领程瀛洲为首接应的内卫入营稳定局面,簇拥萧绎、思卿起驾。思卿除去染了鲜血的真红外衣,只着里面的竹绿竖领斜襟长衫,轻声冷笑道:“‘十年磨一剑’,不晓得是谁磨的剑,也不晓得这把剑到底为谁所用。”
萧绎佯装没听见,并没接思卿的话。
萧绎偕同思卿回到宫中,天色已黑,黄门官和顺迎上来禀报:“嘉国公沈江东求见。”
思卿道:“他的耳报好快。”自回寝宫更衣。
萧绎在和顺的服侍下换了宝蓝缎面直缀,一面命人宣沈江东到懋德殿,一面命宫女去请思卿回来。
思卿更衣比萧绎繁琐的多,先选了一件银红重绢妆花大袖褙子罩在竖领外,对镜重新匀了脸、理了云鬓,捡了一支赤金镶碧玺的满冠插在髻上,又戴上一条米珠红宝围髻,才带着宫人姗姗来迟。宫人在殿外止步,思卿一个人进了懋德殿。
懋德殿内只有萧绎和沈江东君臣二人。
萧绎正对沈江东讲今日杀孟光时之事,见思卿进殿,沉吟道:“你来晚了,没听见方才江东的谏言。”
沈江东是已故顾命大臣沈自舟的独子,少年承袭嘉国公爵位,与萧绎私交甚笃。而今沈江东方过而立,已履任要职,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少年亲贵。如今沈江东任金吾将军,统领内卫京营,正是今日“谋逆弑君”的京卫指挥使孟光时的顶头上司。
孟光时既然“谋逆”,沈江东自付难辞其咎。但萧绎此时又将杀孟光时的始末和盘托出,足以显现他对沈江东的信任,沈江东正坐立不安,有苦难言。
思卿幽幽一笑:“什么谏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成为而徼幸’?是笑谏?哭谏?还是苦谏?总不至于是死谏。”
沈江东闻言骤然离座跪地。思卿见他跪下了,又道:“陛下亲自逼端王亮底牌。请问嘉国公爷,您还有什么可言的?”
“思卿,”萧绎唤道,“少说几句。江东也起来。”
“陛下要压制端王,不惜杀孟光时以嫁祸——如今孟光时又是嘉国公爷的部下。陛下这是壮士断腕……”
“皇贵妃!”
这下打断思卿的是沈江东。他看见萧绎脸色已变。
思卿不依不饶道:“等事情真发作起来,要死也是我先死,还轮不到沈大哥你。”
萧绎把方才的火气生生咽下,目视思卿:“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思卿拨弄着鬓边垂下的围髻珠串,“我哪一句是胡说?孟光时不是我杀的?”扔下这句话转身便要离开。
萧绎骤然站起身:“思卿!”思卿停步回首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端王迟早会知道孟光时死于我之手。”
萧绎刚才显然没对沈江东提及杀孟光时的细节,这下沈江东也惊了,重复道:“孟光时死于你之手?”
“是,”思卿扬眸,“我杀了他。”
萧绎面色转冷,语调肃然,“胡说!孟光时是畏罪自刭的!你几时杀的他!”
“三哥能瞒得了一时,有把握瞒得过一世吗?”
沈江东连忙打圆场道:“皇贵妃慎言,孟光时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是罪有应得。”
“孟光时罪有应得?孟光时有什么罪?卧底的罪?欺主的罪?”
沈江东顿时面无血色。孟光时原系今上放在端王身边的耳目,今上为压制端王竟然不惜杀他。孟光时今朝冤死,确实让人有兔死狐悲之感。
萧绎气得浑身乱战,却极力压制下来,看着思卿,道:“你放心,便是捅开了天,也伤不到你。”
思卿冷笑:“但愿吧。”
萧绎更急了:“你不信我?”
思卿道:“我信你怎样,不信你又能怎样?现在谈这个有什么意义?还是想想今朝猝然杀死孟光时,倘若惹怒端王使端王孤注一掷,怎么办?南边定南王虎视眈眈,朝里要是再生变故……”
“内重外轻,攘外必先安内。”萧绎闭目道。
西配殿里的光线暗下来,萧绎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沈江东偷觑了萧绎一眼,起身道:“臣立刻去……叫人盯着端王府。”
萧绎颔首,然后对思卿道:“你别上火,且冷静冷静。”
思卿暗道不知是谁在这里着急上火,也不接萧绎的话,冷笑着走了。
沈江东摸不透萧绎、思卿夫妇的心思,更不愿意在两人闹意气时夹在中间,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
“你再兼个直隶总督的差事吧。”萧绎的声音忽然从沈江东耳边响起,沈江东连忙回神,萧绎又道:“‘屋漏偏逢连夜雨’,抚州那件案子,弄不好要动摇国本。”
沈江东踟蹰道:“现任直隶总督王衡汝……原是端王爷任命的。”说后面那几个字的时候,沈江东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
“王衡汝年岁大了,给他加虚衔,让他致仕。”
沈江东还要说什么,萧绎却扬声唤黄门官和顺:“再去请,务必把皇贵妃请回来。”
和顺愁眉苦脸地应下。
沈江东从懋德殿告退出来,迎头便遇上了思卿,顿觉头痛。沈江东的胞妹嫁给了思卿的嫡亲兄长为妻,两家原是通家之好,十分熟络。沈江东早早就领教够了思卿如锋的言辞,先行了礼,道:“天色不早了,臣告退。”
思卿笑笑:“有个成语叫‘移祸江东’——犯了嘉国公爷的讳了,不知道公爷听过没有?”
沈江东心里正乱,听了思卿含而不露的点拨,心下一惊。一抬头,正好对上思卿得意的笑容。沈江东倒打一耙,问:“皇贵妃这话臣听不懂,谁移祸江东?”
思卿平生第一恨别人对自己装糊涂,低声道:“孟光时是你的属下,陛下要动孟光时,为什么要一直瞒着你,不事先和你商量?难不成是为了保全你,怕你卷入党争,被端王报复?”思卿衔着一丝冷笑低声道,“嘉国公爷的属下谋逆弑君,你觉得御史台的谏官们会放过嘉国公爷么?”
沈江东立刻噤声,他万万不敢指责萧绎移祸江东。
思卿转身要走,沈江东连忙道:“我的属下谋逆,我当然难辞其咎。至于陛下为什么……圣心难测,臣亦不敢妄加揣测。多谢皇贵妃。”
沈江东既然开口称谢,便表明他与思卿心照不宣。思卿瞧见萧绎身边的黄门官和顺从远处走来,便站在原地以待。沈江东再度向思卿行礼告退。
老嘉国公在世时对沈江东耳提面命,时常把“居安思危”挂在嘴边,沈江东一直不以为然。然而天威难测,尽管此时沈江东心里不是滋味,但却无法质疑思卿的提点。萧绎牺牲孟光时,一面打了端王,一面也压了少年高位又手握京畿驻军沈江东。而萧绎偏偏将杀孟光时的苦衷毫无保留地告诉他,逼迫他勾勒君臣相孚的景象,他又能讲什么呢?沈江东也明白,方才思卿的提点并不是无偿的,而是在逼迫嘉国公府尽快在先皇后所出的东宫太子和思卿所出的二皇子之间站队。
沈江东不禁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