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战场,笑了:“看来寇髯养活不了太多的人手,他想通过这场战争,把多余的人都消耗掉……主上请看,寇髯那支没有冲锋的队伍武器齐全,但倒在田氏阵地前的匪徒,许多人连武器都没有,寇髯这是驱赶他们用来消耗田氏商队的弓箭。”
射箭不像开枪,是需要力气的,一名训练有素的弓箭兵最多能射出三十多支箭,而后会两膀酸软,拉不开弓。从战场的情形看,在遭遇战中,寇髯将队伍中的老弱残兵驱赶冲锋,田氏在防御中消耗了自己的力气,也耗尽了箭支,这才让寇髯形成突破的。
赵武打量着寇髯那支预备队,不禁笑了:“盗匪就是盗匪,怎么也沾染上了贵族气息,喜欢摆弄战车这玩意?一个匪徒打扮的不像匪徒——看来寇髯的寿命到了极限,让我们来了结他吧。”
齐策被赵武提醒,他一看寇髯的队伍,也笑了:“没错!寇髯明明是盗匪,竟然也像模像样的排起了兵车阵,他难道不知道兵车是个昂贵玩意,而且还是个消耗品?拿兵车来对付赵氏骑兵,这次寇髯不是找死,是帮我们训练在骑兵啊。”
其实,春秋时代那种没有马鞍、马镫、马蹄铁的骑兵成不了大气候,在兵车凶猛的突击下,骑兵往往溃不成军,这使得春秋时代,骑兵的待遇始终是二流的,甚至赶不上随同兵车作战的步兵。
但赵氏骑兵不同,赵武的出现使赵氏骑兵完善了装备,经过这几年实践,赵氏骑兵已经成了一股不容人小视的力量,而且赵氏还专门研究过以骑兵对付兵车突击的手段——但是,这些技术都属于赵氏“领主武装”范畴,赵武并没有把秘密四处宣扬。而其他人,甚至包括国君都不敢向这里伸手。
当然了,晋国刚刚死了一位冒犯封建秩序国君,谁还敢侵犯他人领地内的东西,晋厉公就是榜样。
赵武回头对骑警队长吩咐:“看着,看看赵兵是怎么战斗的,今后甲氏的安全,就看你能学到多少了。”
此时,寇髯的兵车开始突击了。
齐策用鼓声传令,赵氏骑兵开始成疏散队形,头排的赵氏骑兵两两并列,手中牵着长长的粗麻绳,还有人手中张着大渔网,随着齐策的鼓声,赵氏骑兵先是缓步跑,而后快步跑——整个队形越拉越散,逐渐的,赵氏骑兵队形当中,交织起一道用渔网和绳索拉成的封锁线。
骑警队伍有点惊慌:“军佐,战车是四匹马拉的,两匹马拉出的渔网与绳索,能绊住奔驰中的战车吗?”
赵武不回答,骑警队长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的观看着。
两军相遇了,赵氏骑兵散落的很开,他们小心的从战车缝隙中冲过。战斗中,一旦敌人的战车撞上绳索与渔网,那些骑兵立即松开了双手,听任绳索与渔网套在战马身上——在此期间,寇髯的士兵不断的射出弓箭,赵武的士兵只能用一只空的手拨打着箭杆。
理所当然,战车倾覆了,部分驾车的战马不小心将马蹄套进渔网的网眼中,被绊倒在地;紧接着,战车的车辕缠上了赵兵扔下的绳索,绳索被卷进车轮,战车被绊住了……眨眼间,寇髯的战车队像撞到一堵无形的墙,东一辆西一辆歪倒在地。
头彻(排)的赵氏骑兵穿阵而过。第二排、第三排的赵氏骑兵干脆将渔网与绳索丢在地上,转而摘下了马鞍旁的长戟,他们一手持马缰,另一手挥舞着长戟,像割草一样,用斜斜的戟尖冲士兵勾撩而去。
骑兵没有用戟刺击,戟的横枝像镰刀一样快速的划过战车后的步兵阵,纯粹利用马的奔驰力量,用戟的横枝切割了无数士兵的武器以及肢体——赵兵不受阻碍的奔驰而过,身后留下一片血泊与哀嚎……
赵兵第一旌(第一旅)五个彻行攻击过后,第二旌投入战斗。
他们手持骑弓,一边奔驰,一边擦着战车队的边缘掠过,将密如冰雹的箭杆抛撒向寇髯的队伍。紧接着,第三旌、第四旌出动,他们兜得圈子更大,不仅将战车队伍圈进了自己兜的圈子里,还绕到寇髯本阵盘旋起来,一圈又一圈盘旋,他们像收紧螺丝发条一样,不停的压缩着寇髯的队伍。
在密如冰雹的箭矢打击下,寇髯的队伍不得不紧缩防线,组成密集的盾墙来抵挡骑兵的攻击。而赵氏骑兵每兜一个圈子,他们的队伍就被压缩一分……三个圈子过后,寇髯的队伍已经密集的,用肩膀挨着肩膀,如果这时有个人跳到他们头上,可以踩着肩膀不落地的前进。
齐策拍一拍骑警队长的肩膀,吩咐:“骑警队分左右二矩,前行五十步,压迫寇髯。”
骑警队队长立刻执行了命令,他动身的时候,奇怪的发现赵武还悠闲的骑在马上,停留在原地,骑警队长好奇的询问:“军佐,是不是该冲锋了?怎么军佐不去队伍里面带领大家冲锋?”
赵武的身边还有林虎与卫敏,武连也在身旁,他在马上扬了扬马鞭,悠闲的说:“我比较懒,能让别人干的事情,绝不自己动手。”
官大一级压死人。
赵武可以偷懒,骑警队长不能,他只能遵循齐策的命令,将队伍压上去,隐隐的威胁寇髯。
不一会儿,骑警队长又听到一个命令,这是一个军鼓声,自小生长在军国主义环境的骑警队长听出这个鼓声,是命令自己左右矩两军分开,露出中间的通道。他毫不犹豫的下令左右矩遵循,而后纳闷的回望:“怎么还有军力投入?”
这一回头望,骑警队长发现自己忘了跑步而来的步兵,这时,步兵已经喘匀了气,他们手里都拿着两三根笔直的短矛,依据军鼓声缓步通过骑警队空出的通道,奔向两军阵前……随即,他们奔跑起来,快速的投出了手中的短矛。
投枪的威力比弓箭大,几拨投枪攻击后,寇髯原先密不可分的盾牌阵被击碎了。
一瞬间,赵氏骑兵反向奔跑着兜过来,他们手中的武器已经换成了弩……一轮密集的攒射过后,被投枪击碎的盾牌阵露出了更大的缝隙。
就在这时,“天下第二”的潘党也动了——他张弓,霹雳般连续发出七箭,每箭一个,击倒了六名小头目,捎带着,射伤了站在广车上指挥的寇髯。
“好快的箭,好大的力气”,骑警队长低声赞扬:“这种快箭,这种穿透力,怕只有养由基比得上。”
潘党的箭很快,当然只有养由基比得上。
唯一遗憾的是养由基性格坚韧,而潘党稍稍有点胆小,遇事不善于坚持。
寇髯受伤,盗匪再也坚持不住了,他们轰然崩溃,开始四散逃亡。
这时,骑警队长再次听到一个命令,命令一直作为战场预备队的骑警投入到追逐战中。
骑警队长拔出战刀,大声命令骑警们投入战斗。
其实,这时候赵氏骑兵经过连续的奔驰与战斗,士兵们或许还有点力气,但战马已疲惫不堪,也唯有骑警们的战马还有点力气——此战,骑警们追杀三十余里,斩获了寇髯的头颅,得胜而归。
骑警们投入战斗后,留在战场的赵武迎向了商人田氏的队伍。
这名田氏商人还是真牌的齐国商人,也是田氏嫡系所出,也唯有他这样真实的商队,才能引动谨慎的寇髯出击。此时,田氏的队伍跟赵武的骑兵队一样,已经在战斗中耗光了力气,所以在赵氏骑兵与寇髯战斗期间,他们一直坐壁上观。
“精彩,这场战斗简直精彩绝伦”,一名充满贵族气质的中年人迎上了赵武,但见到赵武如此年轻,他愣了一下,马上拱手说:“早听说过晋国的军人‘好整以暇’,今日我田光目睹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战斗,整个战斗过程节奏明快,简直让人目不暇接,等我田光回国后也有了谈资了。”
稍停,田光通报了自己的名姓,而后郑重向赵武请教名姓。
赵武依照礼节,矜持的回答:“晋国新军佐、领赵城、霍城与甲氏,赵盾的孙子,赵朔的儿子,少司寇赢(赢氏宗姓)武,向齐国田氏致敬,感谢田氏来购买我赵氏的货物……哈哈,你们这支大商队将给我送来不少税收。”
田光听到赵武的通名后,眯起眼来,眼里射出一道寒光:“原来是晋国最年轻的正卿赵武子,早听说过大名,可惜田某来往这条商路两年,未曾见过武子当面,今日得见,幸运啊幸运。”
赵武愣了一下,扭头冲齐策低声说:“齐国田氏,今后一定会兴盛。”
齐策赞同的点点头。
赵武这么说,是因为齐国现在对晋国的敌意越来越浓,而这名田氏商人见到晋国正卿,居然不亢不卑,侃侃而谈,而且,他身为一个商人,对政治人物格外敏感,一听赵武的名字,就能明白事情的经过——比如,他刚才看到的那场战斗不同于以往的兵车之间的相互较量,这显然是一种军事变革。
旁人目睹了这场战斗,一定会有很多疑问存在心中,但此人一听指挥战斗的是赵武,马上决口不谈战斗过程。此举表露出他的胆大、心细、聪明,而且懂得适可而止,知道什么事该去探问,什么事最好装糊涂——这样的人在春秋时代,想不出人头地,都难。
赵武不知道,商人田氏此后不仅出人头地了,而且他们最终成功的篡国——齐国的田氏担任了几代相国之后,不仅架空了齐国国君,最后干脆取而代之,而且这种取代竟然得到了周天王的认可。
而他们所用的手法也很普通,就是放债。用大斗放出去米,用小斗收回本息。表面上看,他们自己宁肯吃亏,并让债务人得到便宜,但依靠这种小恩小惠,田光最后将齐国的人心收在囊中,而后顺利上位——他最后的债务利息是:整个齐国。
也是由于这个田光的存在,中国在此后的王朝中,禁止商人参与慈善事业。并以法律明文确定:商人们一旦慈善,就是一种罪行,叫做“收买人心”,心怀不轨,谋逆……
而“收买人心”这个词也是出于田氏。
赵武不知对面是一个春秋时代唯一成功篡夺君位的绝代牛人。他与齐策的低声交谈,田光也听在耳边。但他假装没听到,挥挥手指点着自己的车队,表示:“我田光这次带来的货物损失超过六成,但能够引出寇髯来,并结识了武子,也算值了。”
田光这么一说,赵武倒有点不好意思,他马上回答:“损失很大吗,我看匪徒并没有冲进你们的车队里,怎么损失如此惨重?”
田光笑着回答:“也没什么,只是马车上拉了很多丝绸与药材,那些丝绸已经被血液污染,或是在战斗中被刀枪戳烂,卖不出好价钱来了……不过商队带的食盐仍在,我的损失还不算大。武子放心,这点损失我田氏承受得起。”
齐策拽拽赵武的袖子,在一旁插话:“这次我们借用田氏商队引出寇髯来,田氏的损失自然由我们赔偿。另外,晋国的少司寇官衙也将赔偿一部分,赵氏也将通过降低货物售价一成,对田氏进行弥补。”
田光笑着挥挥手:“少司寇官衙的赔偿我接受了,因为这是晋国国君出的钱。他用我的商队诱捕盗匪,理该赔偿我。赵氏就不用补偿我了,能结识武子,便是我田氏这趟最大的收获了,何必再补偿我。”
赵武马上顺竿爬,讪笑:“你客气,我就不客气了!”
此时,疲惫的晋**队正在国君的带领下返程回国,但国君这次亲自率队进攻郑国,并没有使郑国屈服,也没有完成压制楚国的使命。
晋国的联军才撤出郑国,楚国的子辛率军救郑,因为联军已退,楚军顺势攻入宋国的吕(今江苏省徐州市东南)、留(今江苏省沛县东南)两地。
盟友的军队来了,敌军又已经退却,二等强国郑国也来了精神,他们派出大将子然协助楚军侵宋,攻取了犬丘(在今河南省永城县)……
得到悼公进入国境的消息后,赵武结束了甲氏剿匪工作,此时,击溃的寇髯队伍四散逃亡,许多盗匪伪装成山民,投靠了各地屯垦点。赵武也有意装糊涂,把这些逃亡盗匪当作普通流民予以吸纳。
寇髯的溃灭立刻震动了整个甲氏,狄胡的队伍紧急退入潞氏避难,但潞氏听说赵武畅快淋漓的快速击败寇髯,不敢收留狄胡,害怕这种收留行为会引来赵武的追击,故此强烈要求狄胡出境——迫不得已的狄胡只能继续向北,逃入了赤狄的地盘躲避。
狄胡一退,另两股盗匪也马上消失无踪,甲氏的治安环境马上得以改善,甚至做到了夜不闭户的地步。这便让甲氏这条商路更加繁荣,刚刚进入晋国国境的悼公远远的听到这消息,立刻盘算着在甲氏边境上修建一座大城,以便全面开发甲氏。
这天,国君紧急传来的信函送抵屯留城,赵武正与齐策研究着这份报告,师偃兴冲冲的掀帘而入,满脸喜色的报告:“主上,我们挖到一条大鱼,是长鱼矫,有人已经认出了长鱼矫潜藏的地点。”
齐策抬起头,望着师偃补充:“这几天我们辨认了寇髯的同伙,发现寇髯部下里有许多原先的贵族私兵,有伯宗家中的流浪武士,还有胥氏逃散的家奴,也有一部分原先三郤的家族私兵——这部分人已经失控,没有按约定投入我赵氏门下。
了解这些后,我就一直在想,是谁把这些人聚拢在一起,并输送给寇髯的……可惜一直没有头绪。”
“现在有了”,师偃兴冲冲的回答:“传言长鱼矫出逃到了狄氏。当初我们刚开发甲氏时,未曾见到长鱼矫的行踪,如今终于找到他了,主上认为该如何处置?”
师偃说完,马上又补充:“长鱼矫的武艺实在可观,当初连郤至都不是对手,被他当场刺杀……这样的人才流落在外面,实在可惜。”
赵武看了看身边——武清坐得稳稳的,摸着唇上的小胡子,武连压根没听到师偃的说话,他缠着武清,不停的问着一些琐碎问题;武昆漫不经心的翻动着齐策所著的《军策》一书;卫敏则向武连缠武清一样,围在武昆的身边,小声讨教着射箭技术;英触则一柄一柄的翻弄着赵武收藏的宝剑,眼中露出狂热的神情,全没有在意其他人的动静。
赵武随手抓起一柄剑,说:“我去看看,武昆随我来,卫敏也跟上……等我们看过之后再做决定。”
齐策待在原地,他抬起眼皮插嘴:“主,长鱼矫不可留!此人知道晋国虚实,如果逃入狄氏,将是我们最大的劲敌,主上要么将他带回来,要么干脆杀了他。”
武昆弹了弹弓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长鱼矫居住的地方很有点田园风味,一堵低矮的篱笆墙围起了一个小院,小院的地里种了一些菜,一口井,两匹马,一座泥土屋。
赵武站在篱笆墙外看着田中挥锄劳作的那个背影,轻轻点点头:“是长鱼矫,我认得他。”
长鱼矫终于把活干完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心的将锄头立在墙角,而后空着手,半举双臂走向篱笆院门,平静的说:“我长鱼矫现在只是一名山野村夫,与世无争,客人来到我这小屋,请恕我无法招待。”
赵武看到长鱼矫一副不认识他的神态,他微笑着反问:“我就很纳闷,寇髯明明是盗匪,他怎么可能获得我商队的消息?所以,一定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刚才看了这个小院落,我还在想,寇髯能聚集起五千人的队伍,或许其中有三千人,是通过这座小屋,前往寇髯的营地吧……这样一座小屋,怎么可能接待过三千人?”
长鱼矫用非常缓慢的动作,将他两只手扶在篱笆墙上——他这么做是在向赵武显示自己手中没有武器。
赵武是坐兵车来的——他特意换上正卿规格的广车,是因为长鱼矫过去曾是国君的嬖人,去见这样一位人物,不能丢了贵族礼节,所以他摆出的规格很正式:正式的兵车、正式的官服……以及足够的侍从。
长鱼矫的小院坐落在半山坡上,居高临下的他很远就看到一辆兵车驶过来,甚至还能看清乘车的是赵武。但长鱼矫却丝毫没有逃跑的打算,一直低着头在院中锄草,也许这一刻,他心中还想着赵氏会拉拢他,使他能东山再起,所以他连逃跑的念头都没有。
面对赵武,长鱼矫的动作很缓慢,他生怕自己的动作引起误会惹来反击,所以他很小心用双手扶着篱笆墙,而后慢慢的说:“武子怎么就知道,田氏商队的消息不是盗匪自己打听出来的?”
赵武端坐在兵车上,他右侧,武士昆低头专注地端详着手里的大弓;左侧,卫敏站在兵车旁,也把弓拿在手里,眯着眼睛盯着长鱼矫的肩膀;稍右前方,林虎手持着一杆大戟,充满敌意的望着长鱼矫;英触则紧挨着赵武坐在御戎的位置上,长剑横在膝盖上。而师偃在赵武身后——他坐在另一辆兵车上,正警惕的盯着长鱼矫,双眼一眨不眨。
赵武慢慢的摇摇头:“你这么说是因为不知道我赵氏的体制:我赵氏派出的屯垦人员都是精心挑选的,我们的屯垦计划经过了一年的推敲。商队路过的消息,连屯垦点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只负责接待。甲氏并行的商路有三条,而商队并不是每天都路过,寇髯怎能准确的获知这些消息呢?
况且,我的商队都是有护卫的,寇髯和我的护卫队打过几次,一群盗匪怎么可能打过我那些久经训练的斥候队,甚至可以让我整支斥候队全军覆灭,连个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我认为,一定有熟悉晋**事体制的人,给寇髯出谋划策。”
长鱼矫面色不变,淡淡的回答:“这个人肯定不是我,我只是躲在乡间,以耕作糊口的一名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