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黄河南北支流中间夹杂的那块土地,已被赵武命名为“河间”。
河间孤岛上拓荒消息,像巨石投入水中,迅速荡漾开了。先是隶属于赵氏的闲散国人,以及家有余财的武士、大夫,听说那片孤岛上还有部分土地是无主的,那些刚刚回国的武士们,立即召集自己的侍从与奴隶,动手搜购大船,一路向黄河下游狂奔。
稍后,国君新封的第一批七十余名小领主,听到国人动身的消息,唯恐好地盘被人占去,于是,他们也赶紧集合自家武士,携带自己历年积蓄,牵上自家的牛,带上自己老婆,拼命向代国赶去。
要去的人太多,一时之间,水手与船只都成了宝贝,想参与垦荒的家族什么都不顾了,只要能在江面上飘浮的东西,都行;只要能操纵水面漂浮物的家伙,都被当作高科技人才,高价予以雇用……
稍后几日,从赵地出发的舟船遮天蔽日,江面上几乎找不见一点江水的空隙,人们完全可以踩着密不透风的舟船,从北岸一直走到南岸,双脚都不沾水。
于是,这年秋末,整个河间的江边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舟船,沿岸的简易码头已经不够使了,在武士们高额报酬的许诺下,很多船主勇敢的驾舟冲滩,将船只搁浅在河岸上。而每当一艘船搁浅,江边都会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船上的奴隶与武士呐喊着冲上陆地,然后就近寻找圈地的标识物。
如果当地没有什么标识物,则意味着这船武士发财了,他们找到一片无主之地,可以就近占领这片无主的土地,然后在这片土地上进行开垦,等到圈占领土三分之一面积被拓荒后,他们会马上申报赵氏家族管理官员,以便确认这片土地的拥有。
不能不说,赵武选的时机比较巧。此时楚国刚刚屈服,正担心磨刀霍霍的晋国又借机找茬,他们显得非常乖巧,而国内,楚国令尹公子围的主要精力在于篡位上,他策划了两次暗杀行动,想暗杀自己的侄儿,以便自己能登上楚君的位置——此时,晋国闹出再大的动静,他已经没有精力关注。
而晋国内部,最能跳腾的范氏家族去了南方作战,三荀家族唯一的正卿中行吴,正在代国国都之下苦熬,期盼着赵武的救援。除了他们之外,国内唯一的强势家族是魏氏。虽然魏氏听说赵武被困时,曾想跳腾一下,但赵武的脱围而出显得快速而干净,新田城甚至连援军都没来得及派出,这一事件已经结束了。
故此,生恐触怒赵武的魏氏显得超出常规的安静,即使赵氏的二公子赵午、三公子赵丹带着大部分赵氏领主武装北上,魏氏也不敢起一点歪心思,他们甚至将自己西部边境,毗邻秦国的军队进行了削减,并停止了家族武士的冬季训练,就怕被执政府找见借口发难。
在这种情况下,赵武抽空本家族全部力量来到河间,进行垦荒,晋国上下屏住呼吸,等待赵武的成功,因为这一成功意味着晋国又增加了约三分之一的国土,而且这片国土肥沃富饶,虽然各家族无法在其中分一杯羹,但新领土的开发,意味着纳税基数增加——在晋国现有的公平体制下,税源充足,则意味着所有人的税赋减轻。
于是,晋国国内出现一幅诡异的情景:除赵氏之外,其他大家族刚忙着消化从楚国带回来的巨量战利品,他们奢侈的享受着,彼此炫耀着富有,但赵氏家族夸富之风才冒头,还没来得及将战利品消化在奢华上,就不得不勒紧裤腰带倒空家底,再次投入新的囤殖扩张。
而赵氏的行动又间接影响到国内其他家族的武士,尤其是刚从南方归来,因功勋获得授爵的武士们。由于国内土地紧张,这些人还没有获得自己的封土。而赵武从一个旅军尉崛起的榜样激励着他们,如今赵氏再度给予下层武士扩张的机会……他们立刻开始收紧自家钱袋,频繁地前往执政府,打探接下来的第二批“授土”消息。
秋末,河间府简陋的木制码头上,赵武迎来了家族的第二家臣、财务总管东郭离乘坐的、吃水线压得很低的平底船。在赵武的等待中,平底船艰难靠上码头,无数奴隶抬着沉重的木箱,顺着船上垂下来的绳梯爬下船舷,将一个个木箱堆砌在赵武脚边。等到东郭离在别人的搀扶下,气喘吁吁的来到赵武身边时,赵武已经打开了其中一只木箱,检点着里面的物品。
东郭离甩开了搀扶的人,站直了身体,一挥手命令奴隶:“打开木箱。”
所有的木箱都打开了,里面盛的是晋国新式的圆形铜钱,还有金亮的银币、金币,一堆闪烁着金属光芒的冲压金币摆满了赵武脚边,也吸引了码头附近所有商人的目光。
“主母说了,赵氏这几年积攒的家底全在这里了,这些钱反正是夫主积攒的,哪怕夫主把这些钱全部糟蹋了,只要赵氏的封地还在,赵氏的工坊还在,过不了几年,赵氏就能再度积攒起这样一份家财。
主母说:主上不必顾忌,只管花,无论花出多少钱去,哪怕用钱币铺满河间的土地,我们也值了——因为河间这片土地永世永代将属于赵氏,它比任何钱币都珍贵。”
赵武招手叫过来一名商人,微笑的问:“田甲,雇用三万名奴隶,价值几何?”
这位田甲是齐国正卿田无宇派来的家臣,赵武被围的消息传回新田城后,天下震动。这时候,齐国国君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心急的田无宇抢先派出家族武士进行救援。
抵达河间后的齐国贵族见到赵武安然无恙后,这群管仲国度出来的贵族立刻化身为商人,开始向赵武兜售随军携带的粮草以及军械物资……当然,田氏武士这次过来,还带又讨好赵武的意思,因为此时田氏受齐景公拉拢,已开始图谋庆氏家族。
在这种情况下,田氏不能不冲赵武摇尾巴。于是,齐国第一豪商田氏派出来的武士们,出售的货物价格极低,几乎是半卖半送。
见了脚下这一箱子钱,田甲犹豫了一下,俯身从箱中取了一枚金币,回答:“执政要雇用三万奴隶,无需太多,一枚金币足够了。”
赵武摇头:“如果是这个价,那么我就不能从齐国雇用奴隶了——不是因为你们报价太高,是因为你们的报价太低。三万奴隶,光每日需要的粮草就是一个巨大的数目,我听说齐国正面临灾荒,我岂能因为私人事情,劳动田氏如此效力。”
齐策扫了一眼田氏派来的武士,冷冷的插话:“只索取一枚金币,这份情谊我赵氏承受不起,因为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偿还这份情谊,所以,你还是明码标价了比较好。”
赵武眼珠转了转:“我听说齐国面临灾荒,国内因为救灾,令许多贵族粮仓都空了——不如这样吧:我赵氏恰好不缺粮食,你向我们提供奴隶,我们付劳务费,另外,养活奴隶所需要的粮食,也由我们供应。”
田氏使者大喜:“元帅这是送给我们一场恩惠,我田氏岂敢过高要价,不如一百枚金币如何?”
田氏武士反复强调的是“田氏”与赵武的交情,而不谈齐国,他们的意图已经**裸了,赵武恍若未觉。
这年头金币的价值极高,一百枚金币抵偿三万奴隶的劳务费,已经等值了。
齐国使者报出这个价来,又说赵武这是给齐国恩惠,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在齐国遍地灾荒的情况下,食物是最重要的,只要赵武肯供给劳工食物,齐国人哪怕免费给赵武打工,也是值得的,因为这样一来,数万健壮的男丁可以借打工的机会,在这场灾荒中生存下来。
东郭离有点不愿意了:“齐人,你前面报价一个金币,现在又报价一百个金币,前后差价何其高?”
东郭离这是不满意齐国人报的价太高,田氏的武士马上回答:“若元帅肯提供粮食,我们齐国能组织五万,不,六万劳工来帮助元帅开垦——就这个价,一百金币。”
赵武情不自禁的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的说:“其实,我们不光需要男丁,也需要一些健壮的妇女,让她们帮垦荒的男丁缝缝补补,洗衣做饭啦,等等。”
田氏使者马上回答:“如果是这样,我们能提供十万人,其中六万男丁,四万妇女,总价一百金币。”
赵武点头:“买了!”
东郭离赶紧阻止:“主上,十万人的粮食,每天就是二十万斗……”
侯晋赶紧抢先一步,昂首回答:“现在是冬季了,我们捕的鱼可以长久存放,再加上,如今我们捕鲸船捕鲸的技巧已经成熟,主上如果能拨给我五百艘船,我保证每天提供两头鲸鱼。”
齐策转身眺望河道:“几年前,黄河无冰,引得鲁国太史令把这件事郑重其事的记录在历史当中,紧接着第二年天下大旱,这说明黄河无冰非常罕见,等到江面结冰,物资运送恐怕就不方便了。”
侯晋噎了一下,赵武脑中灵光一闪:“我知道一种狗拉爬犁改装的冰划子,可以在冰面上飞驰,即使冰层崩塌了,它也能像船一样漂浮在冰水……,我们可以购买一些小船,把它改装成冰划子。”
东郭离马上回答:“如果是这样,大约物资运输就能保证畅通了。”
赵武又转向侯晋:“一天提供两到三头鲸鱼,太少,五百条船出去,怎么才捕捞这么一点鲸鱼?”
赵武的话是有依据的,捕鲸业在巅峰时代,全世界每年捕捞数百万条鲸鱼。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全世界全面禁捕鲸鱼的情况下,全球每年捕获的鲸鱼数目依然在一百三十万头以上。而侯晋每天提供三条鲸鱼,一年不过千余条鲸鱼,简直是捕鲸业的耻辱。
一头鲸鱼相当于一百条牛身上的肉食。也就是说:侯晋每天提供相当于两百条牛的肉食……这数目,虽然让田甲听得下巴脱臼,但相对于十万人来说,太少。
侯晋稍稍有点为难:“主上,我们屡次尝试,目前最安全的捕鲸措施是十条船围捕一条鲸鱼……船只少了,即使渔夫伤了鲸鱼,鲸鱼也能拖着船逃窜,最后不知所踪。”
赵武马上回答:“这说明你的捕鲸技术还不成熟,也说明你的船不够快……算了,这一切等我到了海边,再想办法。如今冬天快要来了,我们还是立刻制作冰划子吧。”
东郭离望了望天空,马上接过话题:“主上,我带来了充足的棉衣棉裤,以及羽绒服。主上还需要什么物资,请尽快列个清单交给我,我好与商人们接洽,争取让他们在黄河封冻前,把足够的物资运送过来。”
齐策听到这话,马上掏出一份清单,边递给东郭离边说:“这里需要的物资倒是小事,中行吴还在代国国都之下,等待我们的冬季物资,我要求尽快把物资运送到此处,然后由二少主(赵午)带军押运,争取在第一场雪之前,把越冬物资运送到中行吴军中。”
东郭离稍稍侧转身,在河岸上用手指画了个大圈子:“我晋国几乎所有的船只都在这里了,因此,我不担心物资运送问题,只担心我们的货物不够数。”
东郭离这么一说,赵武马上惊醒:“齐国人……齐国人送给我们的劳工,虽然是我们雇用的,但在寒冷的冬天里,也不能让他们冻病,我还需要十万套棉衣棉裤,让十万齐国奴隶全部穿上,以便使他们冬天也不歇工,争取让他们在开春前完成平整土地。”
田氏的武士望了一望河间这片土地,不由自主的说:“土地都要平整……那不是意味着:周围的树木都要砍伐了?”
赵武点了点头:“十万人需要搭建越冬的屋子,需要烧柴取暖越冬,还要建造船只、冰划子……恐怕这里的木材剩不下多少,喔,我会在河间中央保留一片原始森林,其余的,就顾不上了。”
东郭离见赵武不再吩咐什么,他赶紧转身,面对周围的商人,照齐策交给的单子念道:“我们需要约二十万套棉衣棉裤,每件运费若干,价格若干……如今我赵氏能满足十五万件的运输,如果你们自己去邯郸采购,并愿意承包运输的,报上来你所能采购的数目,我们可以预付运费,货到此地则支付全部货款……”
一群商人涌了上来,附近的船主听到消息,也围上来了东郭离,一名船主高举着双手,响应说:“五天,我的船来回只需要五天,我家里的亲戚开织布坊,我可以赊借到棉衣棉裤,我的小船可以一次运送六百件,我承包六百件的运输与采购。”
这个口子开了以后,人声鼎沸,船主们、商人们争先恐后的申报自己承载的数目。人声鼎沸中,赵武带领着田氏的家臣走开了几步,离开了这个拥挤的圈子,田甲马上躬身汇报:“元帅,我田氏这次随军携带了约三千名奴兵,我们可以把这些奴兵当作第一期支付的劳工,移交给赵氏……如果没什么其他事,请允许我告退,我将亲自返回齐国,向我家宗主汇报此事。”
赵武摆摆手:“你去吧,我这里事情紧急,必须在越冬前把一切事情安排好,我就不送你了。”
田氏的武士刚刚告辞,英触跑了过来,低声汇报:“河间北岸传来消息,卫国国君听说宗主被困,等不及执政府发令,自己点齐二百乘兵车,绕道朝歌赶来救援,如今他们已经在河间北岸登陆,正在向此处赶来。”
这位卫国国君就是卫献公。
如今,卫国国内的灾情不比齐国好到哪里去,但卫国刚刚从乌馀手里讨回了一座城市,听到赵蓝儿嫁给乌馀之子,卫国国君慌了,一方面担心晋国归还的土地再起争执,另一方面,纯粹是为了讨好赵武,所以点起了倾国的兵力,自动前来救援。
二百乘兵车,这种兵力在赵武眼里,都不拿正眼瞧一瞧。但卫国现在衰落成那个样子,人一国国君肯拿出这样的兵力,明知道危险也来救援,赵武冰冷的心肠稍稍有点感动,他说:“我听说昔日燕国国君送齐桓公回国的时候,齐桓公曾经割让了一片土地,以留住燕国国君的脚步。
卫国国君既然如此殷切的看护我赵武,我赵武不能不有所表示,这样吧,河间这块地方划一块给卫国,就在卫国国君登陆点周围五十里,全部划归卫国国君,以方便卫君驻扎军队。”
英触低声回答:“传说卫君登岸的时候,森林里有鹤飞舞迎候……之前卫国先国君曾因喜好鹤舞,而导致亡国身死,故此卫君见到有鹤迎接他上岸,觉得是吉兆,心里很高兴。嘿嘿,现在看来还真是吉兆啊,轻轻松松白得一片土地。”
赵武回答:“那就把卫君登岸的那片地方命名为‘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