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弩啊”,赵武在摧残别人的自信心上是一流:“这是一个新的时代,铁器的大规模运用使得青铜器彻底被淘汰,从此,以太阿剑之锋利,在铁剑面前却是个笑话。”
赵武随手一指:“你瞧见了吗,那位士兵胸前蒙的那块铁甲,就是新技术之一。我们测试过了,一般的青铜剑对这种冷锻铁甲几乎没有伤害,因为两者的硬度相差差很大,所以,常识是青铜剑在铁甲面前弯曲——如果剑身过脆的话,还会断折。
即使是铁剑,对于这种锻打铁甲,也几乎没有伤害——我亲手试了,它几乎对刺击免役,剑刺在铁甲上很不得力。因为刺击的伤害有整个铁甲承担,一剑刺去常常是推着铁甲向后移动。除非后面有人顶着这副甲,才能把剑很费力的刺进去。
似乎,唯有砍击的力量才能破坏铁甲,这或许是因为砍击的力量作用在瞬间,铁甲来不及把力量分散到整个胸前。但砍击,既需要准确的眼光,也需要足够的冲击速度。在这一点上,战车做不到。”
赵武没有提这种铁甲最担心钝器伤害,他没有必要把自己的缺点完全暴露给楚人。
“而在足够的冲击速度下,铁剑给人的伤害要远远超过青铜武器——青铜武器柔软,只适合用来刺,用砍的话,武器会弯曲。而铁剑有足够的坚硬与韧性,无论刺与砍,都不成问题。所以,从战斗方式的多样性来说,从锋利程度、坚硬程度来说,铁器必将淘汰所有的青铜。”
换了一口气,赵武用一种好心人的口吻继续补充:“今后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也来越专业化,越来越频繁,而这些,正是我兵制改革的目的。今后的战争,将不再是打群架模式,专业化战争下,甲坚兵利,是胜利的唯一条件。
我的士兵铠甲牢固,武器锋利。缓慢的兵车无法伤害他们,而在我的弩弓与铁剑打击下,移动缓慢,对战场要求苛刻的战车,无论车上武士披多么厚的皮甲,在我快速而灵活的步兵、骑兵面前,脆弱的仿佛一张纸。所以我赵氏无需战车,我们只要奔跑就行了。
说到战车……哦,现今战车的车轮车毂等部件,大多是木制的,战车旁大,千里迢迢出征,需要一路走一路维修。而维修的部件体积也不小,而且这活儿还是高科技,非手艺精赞的木匠做不下来……有携带战车配件的工夫,我军能携带更多的弓箭、更多的粮草……”
不是春秋人领悟不了赵武这话对人心智的摧残,子荡刚开始听了这话,浑身颤抖不停,到最后他泪流满面。
战车,在中原大地上横冲直撞上千年了,出说黄帝大战蚩尤就开始使用战车;战车,作为衡量一个国家的武力标准也有上千年了,直至现在,一个国家的军力都以“兵车若干乘”,来谈论本国战斗力。
十年前,身为天下霸主的晋国,结合全国力量,不过兵车数百乘。而在现代中国,懂得导弹发射程序的军人恐怕不止一千!拥有顶级跑车法拉利的恐怕不止一万。所以在春秋时代,懂得驾驶战车的人,比现代懂得发射导弹的人还要高科技,拥有战车的人比现代拥有法拉利的人还要暴富。
可怜子荡这位楚国公孙,他从五岁的“总角”时代就开始训练,起五更爬半夜,训练自己的平衡感,联系自己的武技,几十年持之以恒的下来,如今他已经能做到在颠簸的战车上,不用手扶车辕就能保持平衡,还能左右开弓射击,以及挥戈战斗、驾驶战车飞奔。
刚才,就在刚才,赵武轻描淡写的说,他从小到大苦练出来的一身本领,全是废柴,全是无用功,全是垃圾,全是应该淘汰的东西……就在刚才,当赵武说完那番话后,子荡的世界观轰然崩溃。
他自小到大最珍视、最骄傲的本领,全然无用。他自小到大下的那些苦功,只是虚耗光阴!
子荡几次张嘴,想反驳赵武……他想说:你赵武上次战争中,给战车轮毂上加了金属车矩,这让奔驰的轻车有了超越广车的伤害力,咱楚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几年狠狠仿效了你的行为,猛力缩减笨重广车的数量,增加轻车比例。啊,好不容易我们重新编练了军队,你告诉我们,你已经不玩战车了——耍人,不带这样的!
他想说:你口口声声说战车不行,但这次你南下,魏氏的军队依旧是战车部队,这说明你还是承认战车的威力……你你你,你让战车多威风几年,会死吗?
然而,子荡扪心自问,赵武说的话让他无可反驳。
中原列国当中,最先钻研铁器技术的不是别人,正是楚国。风胡子四大名剑震惊天下,以至于成为了其后三千年渊源流传的传说。传说中,这四把铁剑能有助于人修仙成神,它能移山倒海,转换日月……哦,唯独不能战胜赵武。所以才被赵武堵在门口,强逼楚人献出“仙剑”,以及锻造“仙剑”的炼金术人才。
楚国的锻造技术出类拔萃,楚越青铜剑,在现代收藏界仍是珍品,是稀世之宝。楚国本来具备超越列国的铁器技术,铁器的锋利子荡早有所知,所以他不想在这上面争执。但让他郁闷的是,虽然楚国铁器技术领先各国,铁器在楚越之地却被称为“恶金”。
当然,说铁器是“恶金”这也没错。在没有防锈技术的春秋,铁器咱南方有着诸多不便,像风胡子锻造出的四大名剑,本来就极其罕见……但风胡子遗脉现在都到了晋人手里,如果晋人锻造出有风胡子一半技术的宝剑,大概,天下青铜剑成为废柴,也不令人惊讶。
牢不可怕的铁甲,无坚不摧的铁剑,再加上……
赵武闲闲补充:“抛弃了战车之后,我可以增加一个辎重营的配置,我的辎重营可以携带更多的‘标准件’,以保证我在最短时间组装起投石车、床弩、攻城车、冲车、撞车,等等武器。在我的新器械面前,我保证:战车只是靶标,城池只是土垒,敌军营寨就是我军当晚烧饭的柴伙棍!”
赵武说这番话,是在居高临下的姿势说的,子荡仰望马背上的赵武,彻底崩溃。
他不是贵族!是贵族有这样说话不留余地的吗?有这样折磨人的吗?有这样……
子荡神情恍惚,完全没有注意高山之上竖立的王旗。
周天王来了,他站在路边的山坡上,好奇地打量着这支准备给他带来天下弭兵的军队。
他这一来,倒让赵武很尴尬,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他只能与子荡说个不停……当然,在子荡眼中,赵武这是不顾贵族风度的对他穷追猛打。
周天王是“王”,对他来说,唯有列国君主才是他的臣子。君主的臣子,那是“臣下臣”,没有资格与他直接交谈——包括赵武。
记得赵武上次从楚国返回的时候,现任天王也在山坡上观察赵武的队列;上上次,前任天王招待了赵武,但反复叮咛不要把这场招待记录在历史上……
按照春秋礼法来说,赵武这支队伍很怪异:他的统帅是霸主执政,天王冢宰的冢宰(管家的管家)。然而,联军当中,其余各**队名义上的统帅是一国之君。按规矩,列国诸侯见到王旗,必须下车朝见——唯独他们的统帅赵武没资格见天王。
赵武的脑海中翻江倒海,他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与楚国会盟,见到王旗却没有反应,列国诸侯记录这场“偶遇”的时候,该怎么说?
好吧,看到自当以不堪折磨,赵武决定暂时放过这位楚人。他摆摆手,下令:“收起军旗,偃旗而过。”
君王的旗帜从王旗面前通过,如果不想朝见“王旗”,那么就收起“君旗”,以此显示对王旗的尊重。
从后方催马赶来的刘定公恰好听到赵武的命令,见到诸军齐齐卷起了旗帜,刘定公命令自己的战车停步,他捻着胡须在战车上说:“礼也!”
联军不鸣金鼓,卷起旗帜从王野悄悄通过,他们的铠甲汇集成一道滚滚的银色浪潮。山坡上,当今周王望着赵武的军队,赞叹说:“礼也(有礼貌啊)!”
滚滚的银潮穿越王野,抵达郑国边境,赵武挥军绕太室山而走,直扑新政。到了距离新郑五十里的地方,子荡从浑浑噩噩中惊醒。好歹他也是久经战阵的楚国王孙,察觉赵武军队的态势不对,子荡连忙找到位于后军的赵武,责问:“执政,怎么士卒们都披甲荷戈,疾行快走——你们摆出的是攻击姿态?”
晋军确实是用攻击姿态行军。
郑国是河南平原中心,南北争霸战的当然战场。由于这里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历来就是晋楚大会战的首选战场。由于地势开阔,联军各部队已经全面展开,整个队形极像八卦中的坎卦(二短,一长,二短)。
此时,鲁军分裂为二,左矩位叔孙豹的领主武装,右矩是鲁襄公的国家武装。
鲁军背后是卫国、滕国、曹国、杞国组成的四国联军,这四国的军列比鲁人更加散漫,散步成一道输送的散兵线。
四国联军背后是魏氏与赵氏的军队,这俩家族的军队早有协同作战的经验,他们现在已经混编,而后分割成左右矩,整体组成一道漫长的一字横线,嚣张无比的向前推进——赵氏本来没有战车,加上魏氏军队后,兵种搭配顿时齐全了。当然,整个战线也变得愈发令人畏惧。
“啊,这没什么”,赵武毫无羞愧的说:“我偷袭别人惯了,见到这样一马平川的地形,情不自禁想防范一下,情不自禁啊。”
“这不是防御”,子荡记得说不出话来。春秋时代资讯传递不畅,子荡离开楚君的时候,楚灵王正在新郑成婚。现如今,子荡还不清楚楚灵王是否离开新郑。而赵武,是一位有偷袭与追杀君主恶名声的将领,眼看临近新郑了,赵武突然命令全军披甲,急速行驶……子荡现在后悔自己在新田城表现得过于无赖。
赵武已经摧毁了子荡的自信,子荡现在已经不是刚出使晋国的那位睿智、激愤的楚国贵族了。他现在唯一考虑的是:赶紧把盟约签署了,把晋人糊弄过去,给楚国以喘息时间,以恢复国力。
“这是攻击阵型——元帅,请别把我当做蠢蛋随意糊弄,我五岁练武,十五岁上阵,我现在是楚国令尹。你摆出的阵型,先驱分为两翼,这分明是两翼包抄的态势;中军排成横线,这是突击姿态,殿后依然是左右矩——我猜,你是打算张开两翼,用中军与敌纠缠,然后殿后突出,击穿混战的人群。”
“你错了”,赵武振振有词:“张开两翼,是为了在遭遇敌袭的时候,放过敌军先驱,拦击后继人员。中军排成横线,是为了最宽面的抵御敌军突袭,殿后军依旧排成横线,是为了保证反击力量——我不能任由敌军袭击不还手,不是吗?”
子荡是贵族,虽然是蛮夷的贵族,但楚人与炎黄交手多年,对中原文化的占卜、巫术,多有了解,他马上反驳:“元帅,你摆出的是坎卦——坎者,兵势如水也!如果是防御姿态,应该是艮卦(一长,二短,二短)——艮者,不动如山也!”
子荡这里讲的是春秋基本排兵布阵法。所谓长长短短,讲的是兵势的雄厚;所谓坎卦派兵布阵利于突袭,艮卦派兵利于防守,讲的是不同方式排列散兵线,反应在一线部队的调动、增援、填补上,各自利于防守、出击,或者其他。
赵武不屑与子荡争执细节,他用力蹬踏马镫,在马上站起身来眺望前方,嘴里漫不经心回答:“好吧,不管你怎么说,我是联军统帅,需要对联军负责的是我而不是你,需要对联军下达命令的是我,我觉得这种行军队列很好,我已经下达了命令,就这样吧?”
子荡愕然。
这一路上,赵武虽然不客气,但至少保持了足够的风度,维持了明面上的礼貌,但现在赵武撕破了脸,表露出明显的杀机……楚国人利用假通婚、假议和偷袭别人,是家常便饭了,考虑到赵武偷袭大师的名声,子荡不寒而栗。
晋军的前路烟尘四起,前沿的鲁军依旧在不慌不忙推进,但中军的四国联军已经有点慌乱,连队形都不能保持,出现动摇状态。赵武摇摇头,回身看看身边的军队——他们依然坚定。
军号响起,鲁军止步,并慢慢地向两翼展开,与中军形成了一个八字状态。赵氏魏氏的军队也开始拉开距离……子荡见了,低声抱怨:“果然是两翼包抄,中军抵御,后军……”
一骑哨马奔驰而来,子荡忽然警觉,他悄无声息的离开赵武身边,走到僻静处唤过从人,命令:“你私下离开队伍,前去寻找大王,告诉大王:晋人突然态度强硬,似乎意图偷袭,请大王警醒。”
哨骑已经来到中军前沿,双方问答几声后,中军放出通道,哨骑赶到赵武身边汇报:“元帅,我军各部已经就位,郑君闻听元帅抵达,已带领执政子产出城迎接。”
“哦,子产已经成了郑国执政?什么时候的事?”
哨探躬身回答:“子产数次打算逃亡我晋国,都被郑国执政子皮(罕虎)拦回,子皮深感自己无力控制郑国贵族,所以想让位于子产,子产数次谦让,说:‘郑是小国,夹在晋楚两个大国之间,国内家族坐大,宠臣众多,实在难以治理,你还是让我流亡吧。’
但子皮坚持说:“我召集诸家族盟誓,并带头服从你,还有谁敢不服?你好好干,国家不怕小,只要能事奉好大国,郑国的状况就有可能好转。’
三日前,郑国诸公孙,卿大夫与新郑宫城盟誓,誓约尊重子产,于是,子产为相。他第一道命令就是响应我国出兵号令,联宋出兵。听到元帅已至新郑郊野,子产领诸卿大夫出迎,郑君则在城门口迎候。”
赵武长声叹息:“国氏(子产名国侨,属于国氏)终于为相了,郑国的黄金时代到来了。哈,子产真是明智,知道强弱顺逆……”
赵武说着说着,声音冷厉:“楚君何在?”
子荡神情一紧,心中暗想:武子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啊啊,当初我们在郢都城下是,给盟约背书“楚虽三户,亡晋必楚”。这样的责骂,这样的诅咒,赵武却傲慢自大的表露不屑,那时我就知道他不甘心收手,那时我就知道他还想继续打下去,果然。
哨探回答:“元帅从新田动身的消息传来,楚君立刻入宋,行进至辰陵附近,下军佐智朔领军迎了上来,逼营筑垒,与楚军寸步不让相持。楚君责问,下军佐回答:‘盈受命戎宋,不知楚君游猎至此,不敢有辱使命。’”
赵武问:“双方打起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