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省长……”
汪于世忙不迭的起身,恭敬的站在一旁,脑袋里乱成一团,想不通为什么自己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会出现在这里。
渤海省的全书记年纪已经不小了,他带着一副铁丝玻璃眼镜,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和脸颊上,到处都是刀劈斧凿般的沟壑。亲切而又平易近人,丝毫看不出来这个男人手上握着一省的权柄。
说起来,全书记的经历和汪于世也有几分相似。当年都是下过牛棚、上过干校,汪于世的平反,还有全书记的几分关注。
然而从干校里出来,恢复工作的全书记并没有就觉得国家亏欠了自己什么。仍然还是兢兢业业,生活上住的是二十年前分配的家属院,工作上更是胸襟开阔、谦虚谨慎,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遭遇而睚眦必报,将更多的精力着眼于未来,用来站好交班前的最后一班岗。
以他的年纪,渤海省书记的职位恐怕就是仕途的终点。用三十年后的眼光审视,很难想象他是如何让自己这一生都做到“始终如一”的。
而在他的身边,则是“年轻”的省长牛进宝。别看这位名字好像土里土气,却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上学时候读的是著名的哈工大自动化专业,毕业了从一家国营企业的技术员职位,一步步踏踏实实的做到了省长的位置。最为难得的,就是他曾经所在的企业,哪怕是政治挂帅的那些年,生产都没有落下过。
如今渤海省的这个班子。可以说是较为理想的一种状态。书记和省长之间没有矛盾和竞争关系。一个老革命、一个新生代。一个胸襟广阔、一个慧眼如炬,一个政治清明、一个经济先行……
但是摆在这个比较有“战斗力”的班子面前的,却是一个有些棘手的现状。
国营企业经济为主的渤海省,从八十年代开始就已经在走了下坡路。和蓬勃发展的南方比起来,虽然底蕴丰厚却上涨乏力。而城镇化程度高的优点,却也带来了严重的就业压力。除此之外,官僚主义盛行和劳动效率底下的问题也频频引起关注。
整个渤海省就好像得了慢性病的老年人,迟缓却不可逆转的正在衰弱下去。
或许社会上还看不到这么深远的未来。但作为渤海省的掌舵人,各种各样的信息和数据,正在向他们二位预测着这样的一个场景。
为了避免这种未来的发生,他们不断的尝试着各种方法和理论,希望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然而种种措施下来,最多只能延缓这个趋势,却一点也找不到好转的可能。这种缓慢滑入深渊的绝望,真是让人无比沮丧。
但是就在这种绝望之中,像是上天降下的一道曙光,绣城这个原本不怎么起眼的城市却逆潮流而动。突然展现出一股让人惊讶的蓬勃生命力。
随着绣城经济的逆势上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进入了渤海省高层的目光。
新科公司虽然产品全部外销。原材料通过部队的渠道获得,似乎和本地经济没有什么交集。但胡文海带来的几个大项目,诸如七十亿军贸的电子项目,巨型总段造船法的造船设备项目,还有正在建设的房地产项目,通过劳务派遣换发新生的劳动服务公司,这些项目和公司产生的连带效应,直接把绣城的几个大型国企拉出了泥潭。不仅是扭亏为盈,甚至展现出了勃勃生机。
若非是新科背后的关系太过复杂,渤海省这二位掌舵的舵手,早就想见见胡文海了。
而如今,一个天大的消息从中央悄然传了出来。原本还有些矜持的两人,顿时再也坐不住了。
上面似乎有意在渤海省再画一个圈,这个消息,真是有些了不得了。
看看南方一个深土川,一个老人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就神奇的崛起了一座繁荣的城市。而这座繁荣的城市作为窗口,结果就是带动了整个南方经济的迅速发展。资本从这里涌入,珠三角正在成为和长三角、京津比肩的重要经济圈。
纵观沿海地带,珠三角、长三角和京津三个城市群,成为改革开放的前沿,一个窗口带动一个地区发展的效应显著——请忽略冀省人民的哭声。
而曾经的经济重镇东北,却始终没有这么一个能够站在前沿的窗口。不论是盛京还是大港,显然都没有这种能够辐射全东北的影响力。
在政策上,东北的经济也趋于保守。作风上,国营经济老大哥气派十足,私营经济正规化远远落后,招商引资的吸引力上和其他沿海地带差距很大。
如果渤海省的某个沿海城市能够成为特区,显然将会极大的扭转这种状态。这不仅是东北对外的窗口,更是东北对内改革的一个窗口和榜样。
不说能够彻底解决渤海省目前面临的问题,至少一个特区肯定能够极大的带动省内经济好转。
有这一点,两位渤海省的掌舵人,哪里还能像过去一样稳坐钓鱼台。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联系了胡文海,表达了想要见面的要求。
咳咳,也是凑巧,商业厅汪厅长这一次正好撞到了枪口上。
“汪于世?”牛大宝面无表情的看了汪于世一眼,微微点头:“商业厅最近的工作有待改进,你在这里做什么?先出去吧,我和全书记跟胡总说说话。”
汪于世的脑袋上,瞬间就冒出了一层的细毛汗。他想不通,全书记和牛大宝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就算真有什么话要谈,没道理这二位要跑到绣城来,分明应该是胡文海到盛京去才对的吧!
不过牛大宝的话他不敢耽搁。连忙收拾起心情。为两位领导拉开椅子。勉强的笑道:“两位领导请坐,商业厅有些业务要和胡总商议,为了改进工作,我这也是取经来了。既然领导找胡总有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眼看着两人在胡文海对面坐下,汪于世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夏记饭店的大门。胡文海看向他那别有意味的一眼,让他的心脏猛然间噗通、噗通的跳了起来。
胡文海会不会向牛大宝两人告状?渤海省的两位至尊出现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胡文海手里捏着什么底牌?我的命运要走向哪里……
刚出夏记饭店的大门。汪于世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离开自己而去了。他靠在墙上用力的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让自己没有跪倒在地上。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饭店里会不会传出书记或者省长的怒吼,然后自己这个厅长就当到了头。
可是另一方面,汪于世又有那么一丁丁点幻想。或许胡文海会网开一面,或者他会不斤斤计较,或者他会一时心软,或者他会顾忌影响……
只一瞬间,汪于世就替自己给胡文海找出了一大堆理由。或许会放自己一马。何况,其实自己也没怎么侵害到胡文海的利益嘛。吃亏的不过都是那些绣城的个体户。
煎熬。
侥幸的期盼和失去权势的恐惧,交相占领汪于世的内心,惶惶然不可终日。
“嗨,来的急了点,给胡总添麻烦了。”牛大宝苦笑,和全书记对视一眼,看来今天的交流是以他为主了:“没办法,实在是心急难耐啊!”
“商业厅最近的做法,也实在是太不像话。”牛大宝长叹:“这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让这种人坐上了领导的岗位。胡总请放心,商业厅的问题很快就会解决的。”
“不急,牛省长千万不要现在就动手!”胡文海笑着摆手,手指点着桌面:“汪厅长的项上官帽,我觉得还有些用处。总之在此之前,我想咱们还是先说些正事如何?”
“哦,也好。”牛大宝没有继续就商业厅的事情多说,点头赞叹道:“咱们渤海省要搞特区,我和全书记商量过了。哪怕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我们也要抓住这个机会!我听说这个机会还是胡总帮忙争取的,能不能请你说说你的想法?”
胡文海点点头,面色凝重:“二位领导,我说必须首先说一句不好听的,看看我们能不能取得一个共识。这不是我好为大言或者危言耸听,而是从我的角度出发,渤海省未来很有可能面临的威胁。渤海省的经济,现在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如果我们处理不当,很可能共和国长子,以后就要变成共和国的弃子啊!”
……
夏敏洪今天可真是露脸了,估计开着劳斯莱斯买菜的,在绣城他还是第一次。有商业局的冯局长出面,粮店诚惶诚恐的就差没宣布把店里粮食全部奉送了。
这次夏记饭店可真是个大丰收,面和米一次各买了两大袋,上好的豆油买了七八桶,酱油、盐、糖,腊肉、腌菜和干货敞开了的拿。夏敏洪也有点小市民的狡猾,能指使商业局冯局长的机会可不多,往日里在粮店买粮那个费劲儿,干脆一次就拿了个十足十。估计换个时候再来,不仅拿不到这么多的量,价格也要重新涨回到市价上去。
最终胡文海的劳斯莱斯银色精灵,不仅是后备箱没有装下,后车座上也搁了一堆的粮油肉菜。冯局长被挤到了后座的角落里,手上还不得不捧着一桶油,屁股底下做了一袋米,以至于脑袋直接撞到了车顶上。
好在劳斯莱斯的减震是真不错,不然这一路走下来非得落枕不可。
汽车嘎吱一声停在了饭店的门口,夏敏洪有些发呆的看着又多了一倍的汽车,以及店外严密戒备的警察和武警。
“这是——”
“夏敏洪同志?”见到从车上下来的夏敏洪,有工作人员就上来热情的帮他从车上往下搬东西:“首长在等着你做饭哪,请你快点进去吧。”
“啊?啊,哦!好好。我这就去。”夏敏洪有些懵懂的点头。随着人群的簇拥转过去在后门就进了后厨。然后在一群领导干部的围观下。扎上围裙点上炉灶,开始做他拿手的豆角烀饼。
豆角烀饼算是一道家常的东北菜,算是绣城的特色美食,而绣城做烀饼大多是配上五花肉炖土豆豆角这道菜。烀饼用十三香、豆油和葱花等辅料裹入面里,各家辅料做法不同,但一个特点就是做出来的烀饼要层层分明、劲道轻薄,揭起一层宛若丝绢一般。而盖在菜上一起小火慢炖的烀饼,出锅之后饼里已经汲满了菜的味道。配合上边角浸满汁水的饼边,吃起来有着东北菜特别的魅力。
好在菜虽然好吃,做起来却不麻烦。熟手的夏敏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一锅豆角烀饼就已经做好。光是闻着起锅的香气,厨房里一圈的领导干部们就已经开始肚子里咕咕叫了。
“豆角烀饼一锅出!”
夏敏洪端着小脸盆一样的一盆菜,嘴里唱着就端上了桌。只见一盆喷香四溢的五花肉炖土豆豆角,热气腾腾的半收干了汁水,酥腻软糯的土豆,和五花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炖烂的豆角点缀其间带来一丝绿意。切开成八瓣的烀饼围在菜盆的边沿。饼边就泡在浓郁的汁水里。
“全书记、牛省长,快尝尝我胡叔叔的豆角烀饼。我敢说绝对是绣城一绝!”
胡文海当仁不让,筷子墩齐、眼睛看准,不夹块肉也要撕它块饼。在绣城的饭桌上,豆角烀饼这种不怎么精致的菜,就是所谓家常菜,便要忽略了社会尊卑,大家一起吃的热闹,越抢越大口才越是好吃。
全书记和牛省长也是分毫不让,菜刚一上桌,便拄着筷子加入战场。吃了两口,便一脸惊喜的给夏敏洪竖起了大拇指。
“不错,夏老板的豆角烀饼做的当真绣城一绝!”
夏敏洪此时已经乐的找不到北了,能被书记和省长这么夸上一句,这辈子恐怕都不用担心生意不好了吧?
而再看正在和书记、省长一个盆里刨食的胡文海,夏敏洪更是心下骄傲非常。这是自己儿子的朋友咧,跟着这样的朋友混,夏博洋以后的成就会有多高?
夏敏洪晕晕陶陶就这么回了后厨,在一众领导干部羡慕的眼神中,这才敢把笑的嘴角咧到腮帮子的笑容露了出来。
三个人风卷残云,片刻就把一盆豆角烀饼全部消灭掉了。胡文海擦了擦嘴,叹道:“像这样的服务,在国营饭店普通人是很难享受到的。同样,个体户商店的服务态度,普通人在国营商店上也永远都享受不到。但是在私营的个体餐馆和商店里,只要有钱就能享受到热情而优质的服务。个体私营经济虽然会有销售假冒伪劣和坑蒙拐骗之类的问题,但通过监管可以把问题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但私营经济的活跃性,却能促进社会经济的迅速发展。两位领导,如果我们不能抓住时机改变目前渤海省的商业环境和经济结构,再有十年东北的经济将会面临全面破产。我究竟是不是危言耸听,您二位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全书记和牛大宝相顾无言,胡文海说的,正是他们的预期中最糟糕的一种情况,那就是保持现在的经济发展状态不变,十年后渤海省的结果。
“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自己关起门来发展就行的,二位领导可以看看,绣城有多少个体户是从南方过来的,他们的货源又有多少是从南方组织的。目前南方很多乡镇企业和挂靠私营企业,工业的成本已经对东北产能形成了竞争优势,珠三角的工业正在逐步替代东北向全国提供产能。是的,我们东北的积累够厚、家底还有一些,还可以挺更长的时间。但我们的企业养的闲人越多,就好像水坝里的积水一样,决堤的时候破坏力就越恐怖。只有在洪峰还没有来临的时候,就控制性的开闸放水,才能把未来的祸患变成有利的水资源。个体户就是开闸放水最好的一块田地,唯一需要我们下定决心的,就是改变目前的供销体系。实际上国家也已经意识到目前供销体系的问题,我们渤海省要做的,只是不要在这次机会上落到关内后面去。”
牛大宝苦笑着摇头,叹气道:“胡总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这样做谈何容易。供销系统涉及到的人和利益……”
“我们不需要立刻就废除供销系统,而是给与个体户和供销系统一致的竞争基础就行了。在这场竞争里,我看不到供销系统有什么胜算。”
胡文海认真的看着自己面前这两个人,决定图穷匕见:“我的建议,是从现在开始逐步取消价格双轨制,一种产品条件成熟就取消一种。在九十年代之前,平稳的结束价格双轨制。”
牛大宝和全书记两人闻言不由大惊失色,下意识的就要摇头。向价格双轨制开战,这需要的勇气实在太大了!
“您二位别急,我也不是说一口就吃个胖子出来。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先从销售领域放开,让个体户进入起来。然后是不敏感的轻工业,食品工业和手工业等。私营资本壮大之后,再来开放工业产品的市场,最后甚至是重工业行业的外围行业。成熟一个行业,就放开一系列产品的价格控制。市场供应丰富之后,通过几次炒作,在社会上形成几次放开价格,价格剧烈上涨,供应加大、价格剧烈下跌的过程。这样有几个回合,再配合宣传几个投机失败倾家荡产的例子,完全可以抑制住价格放开之后的抢购风潮。关键是先选择几个供应最充足的行业放开,培养起社会上对价格放开的信心。”
“取消价格双轨制,配合供销系统的放开,我相信足够吃掉淘汰一部分国企造成的失业工人。”
牛大宝听的有些意动,究竟胡文海的这个计划是否可行——这还需要更加细致的调查分析,价格双轨制这颗地雷,可不是随便就能碰的。但哪怕有着诸多困难和可能的缺点,至少有一点,胡文海是目前唯一一个给出了解决渤海省目前困境可行方案的人。
至于其他所谓“经济学者”给出的计划,不是无法实现,就是有着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严重副作用。而胡文海能够站在这里和他侃侃而谈,底气就在于他提出的这个方案,是他能够撬动的。
牛大宝目光闪烁,嘴角露出一闪而逝的笑容,状似担心的问道。
“这个,就算我们想发展私营经济,这总是要有资本投入的吧?最简单一个问题,私营经济的初始资金从何获得呢?我们的人民,从哪里无师自通去懂得搞私营经济呢?”
果不其然,胡文海当即拍着胸口,信誓旦旦的说道:“这个领导您放心,只要渤海省能够成立一个特区,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资金的问题,我手上有即将建成的中铁建投银行,未来五年,年投资额达到百亿美元没有问题,完全能扶持起一个新兴阶层来。甚至说如果这些钱还不够,我还可以拉来外国投资。只要政策到位,特区年投资额少于三百亿美元,缺的我自己补!”
换个人说这话,牛大宝只当是个骗子早就让人拖出去枪毙十分钟的了。但是这话从胡文海嘴里说出来,那就是有着十足真金的信誉,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
汪于世在夏记饭店的门前等了足足一个下午,深冬的东北街道上吹了这么久的风,他却硬是出了一身的汗。商业厅的人请他去车里坐坐,他却硬是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时间久了,他的脸和嘴唇上,竟然苍白的一丝血色也没有。
终于,夏记饭店的大门被从里面拉开。全书记和牛大宝,满面笑容的和胡文海走了出来。
牛大宝见了门口的汪于世,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拂过,什么也没有表示。和胡文海打过招呼挥手再见,两位领导钻进车里就此扬长而去。
汪于世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上,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