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炎暑尽褪。
位于外城的军营里,一个个龙精虎猛、精神烁烁的军汉们,在校场上排成严谨的方阵,在将官的大声喝令下,进行着惯常的训练。
只是今日却微妙地有所不同。
若非往常都气势逼人地独自伫立在高台上、漠然地督看底下兵士的吕大将军,此刻很是心不在焉的话,怕就会立刻察觉出众人眼神都有些飘忽了。
然而导致将士们有几分神游天外的元凶,恰巧就是让吕大将军面上流露出异样温柔的那一位。
那便是正以小勾一样的脚爪勾着百花战袍,立在吕大将军右肩上的……
一只胖嘟嘟、圆滚滚的灰雀儿。
吕大将军万年摆着张生人勿进的冷脸,除了爱骑赤兔以外,何时听说他还蓄养了这么一只怕是一根指头都能轻易摁死的小东西了?
莫说是士卒们思维阵阵发散,就连大声吆喝的教官都好奇得如被百爪挠心,有意无意地频频朝那小灰雀身上扫去。
他们内心都默契地认为,能得吕大将军这般另待,绝无可能是一只寻常的小灰雀,而是大有来头,或是自身有着不凡之处。
毕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是,能在吕大将军的铁面上看到和颜悦色的神情,之前都妥妥地与自家那仙人下凡的主公有关。
然而这几日主公与一干心腹谋士正逢休沐,这会儿吕大将军的反常,只可能是灰雀的功劳了。
难道这灰雀是主公养的,只是吕大将军代为照看?
就在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头,一阵不小的秋风刮过,对于军士而言,除了会吹乱几根头发丝外,就不可能造成任何影响了。
可对那不过小半个巴掌大的灰雀而言,却如一阵狂猛旋风,惊涛骇浪,可谓非同小可。
它竟是当场被刮得往后狼狈地一歪,惊慌失措地挥动着短小的翅膀,这点努力,对于稳住圆溜溜的躯体却是无济于事。
在众目睽睽下,这集万千疑惑于一身的金贵小灰雀,无比笨拙地就要摔下肩头!
一直以眼角余光密切关注着它的吕大将军,愣是凭着多年来在战场上锻炼出的无与伦比的眼疾手快,伸出一手来,瞬间就以手心将它稳稳托住,未叫它闷头栽倒。
这还没完,见风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他索性将手心收拢,把一身细绒被吹乱了的灰雀儿松松地裹住,挪到胸前的位置,好让之前一直派不上用场的另一手终于能凑拢来,合在一起,把它稳稳地捧住了。
把这一慕收入眼底的众人,忍不住暗吸一口凉气,是彻底打消了‘这灰雀是不是大将军心血来潮养的宠物’的猜测了。
瞧这大气都不敢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架势……
哪儿是照料宠物,分明是在捧祖宗!
结果受此殊荣的小灰雀还不领情,只被捧了一会儿,就重新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并不继续霸占手心的地儿,而且扑棱着短短的翅膀,重新飞回吕布的肩膀上了。
它好似对那垂在两侧的、源自吕布头上所戴的雉鸡尾冠所垂下的俩道长红缨十分好奇,时不时歪着脑袋,用那尖里略带小钩的喙试探着碰了碰。
碰了一俩下,它就失了兴趣,不顾吕大将军好心到几近谄媚地将两道都扒拉到它跟前的举动,唰地张开小巧的翅膀,毫不留情地将红缨给拍飞了。
吕大将军脸上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手忍不住朝它伸去,却又突兀地停在半空,显然是极想摸一摸这小雀儿,偏偏又不知为何,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主意。
副将张郃自也无比好奇,忍了一阵没忍住,最后还是借着上前来汇报的便利,大大方方地靠近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光明正大地打量这小灰雀,妄图从它身上找出几分不俗之处来。
头部呈均匀的棕褐色,脸颊白乎乎的,全身是由浅到深的灰色,背羽有零星斑点,腹部的细绒松松地蓬着,显得浑身都胖鼓鼓的,特别饱满,黑不溜秋的眼珠子里,倒还透着股懒洋洋的气息。
远看像一颗圆溜溜的灰色毛球,近看的话,则能清晰地看见细密的绒毛随着呼吸,可爱地一抖一抖。
——绝对当得起‘憨态可掬’这四字。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张郃聚精会神地观察这么一阵后,总觉得它比随处可见的那些树麻雀,要可爱上许多。
那小灰雀好似敏锐地察觉到了张郃的打量,竟然还有点害羞。它抖了抖毛,装模作样地转过脑袋去梳理长羽,只是越梳越乱,干脆也不做样子了,而是不自在地转了转身。
灰色的小鸟球以不可思议的灵活上下蹦了蹦,接着大胆地用坚实而略带尖钩的喙蹭了蹭将军的耳垂,嫩嫩地轻叫了一声。
张郃为这小灰雀的大胆瞪大了眼,以至于没及时发现,吕大将军已接到它羞涩的告状,悄无声息地转过了头来,正杀气腾腾地眯眼盯着他。
吕布先慢条斯理地把小灰雀小心翼翼地护在手心,然后气场全开,嗓音冷得能掉冰渣子:“张儁乂,你看啥呢?”
张郃头皮一麻:“末将——”
吕布想发火,却被在小灰雀的短喙的轻微碰触给安抚了,半晌压下火气,斥道:“像什么样子!快滚下去,瞧瞧底下人今个儿怎这么不认真!”
张郃如蒙大赦,火烧屁股一般飞快跑了。
吕布重新看向小灰雀,小灰雀也十分满意,伸出一边翅膀来,在他手腕上拍拍,以作夸奖。
吕布咧嘴一笑,将它重新放回了自己肩头。
陪着吕布又看了一个时辰的练兵,小灰雀不可避免地感到无聊了。
它先啄啄吕布的耳垂,等吕布将目光投过来后,又精神奕奕地朝远方指了指,跳了一跳。
吕布蹙了蹙眉,压低了声音,隐蔽道:“太危险了,不好。”
小灰雀却很坚持,继续用翅膀拍他手腕,“叽叽”的叫声也稍微变大了一点。
被那水润润的眼珠子盯着,威名震天下的吕大将军,竟极丢脸地没在这场谈判中能撑过半息……
再一想着这弱不禁风外表下藏着的真正本事,只有强压下不舍和担心,一声不吭地望着它飞得忽高忽低,歪歪斜斜。
却到底是飞走了。
吕大将军深深地叹了口气,胸中满是惆怅。
为了恢复低落的情绪,他在剩下的这半天里,只有更凶狠地操.练底下兵士了。
小灰球起初飞得跌跌撞撞,慢慢吞吞,还有好几次,差点就撞上树干子了。
不过它渐渐掌握了诀窍,飞得越来越好的同时,也到了荀彧所居的宅邸。
守在门口的诸多兵士,自然也发现了胖鼓鼓的它,不禁抬头行了几道注目礼,也就很快收了回去,专注守备的职责了。
它对这宅邸的构造可谓了若指掌,俨然是此中常客,不一会儿就扑棱到了正对书房窗口的一处枝头上,不出意外地发现了虽在休沐、却也不曾外出的荀彧。
荀彧通过亲口问询主公和郭嘉二人后,确定了主公将会外出,便安下了心,把近来翻出的陈年案宗给整顿一边,准备趁这几日闲暇,好好清理一通。
要是让主公知晓,他于休沐日里未好好休憩养神,而是又忙碌起来了,定又要不快,平白惹出些风波来。
荀彧面容沉静,明亮的光色均匀地铺陈在冠玉一般的面庞上,只有眼睑下有一层由长眼睫遮蔽而形成的小阴影,俊美得不似真人。
他端坐堆着一摞公文的案前,全神贯注于眼前文书,执笔于上,笔走游龙,并未注意到窗外多了一只目光炯炯的小雀,正饱含愤怒地盯着他看。
直到完成两封了,荀彧搁下笔,优雅地吐了口气,刚要活动一下有些酸软的手腕,就在这关头上对那道愤怒的注视似有所觉。
他略一犹疑,不由抬起眼来,准确地朝炽热目光的来源看去,就正正地与它对上了。
不论是短小的羽翼,还是灰滚滚的胖躯,或是圆溜溜的脑袋,居然都无损它此刻的惊人气势。
被腹部的灰色细绒遮得七七八八的双爪,紧紧抓住一根褐色的小枝,小枝并不结实,已被它压得有些歪斜。
它分明处于摇摇欲坠的境地,却愣是站得如大将军一般威风凛凛,胸脯上蓬松的灰色绒毛被微风吹得颤动,好似正气得一抖一抖。
荀彧静静地与歪着脑袋的它四……三目相对一阵,心里不由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他不言,灰雀也不鸣。
不知僵持多久,最后还是这位侧着脑袋的不速之客,最后用圆不溜秋的黑眼珠子冷冷地扫了荀彧一眼,大发慈悲地扇起了短翅膀,冲他尖厉——虽被天生的嫩嗓子折去大半威风——地叫了一声后,沉默地扑棱走了。
荀彧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它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扶了抚额,又忍不住揉揉眉心。
看来他真得听从主公好意,放下公务,好好休息一会儿了。
若不是太累产生了幻觉,怎会至于在一只随处可见的小麻雀身上,看出几分睥睨众生的磅礴气势?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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