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了山,村民们都聚了过来,想要看看新来的客人。
“你是来找圣牧的吗?”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问他。
卢锡安点点头。
“那么陌生人,哈利路亚。”他笑着说。“你辛苦了。”
在卢锡安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一个镇子能媲美新伊甸的美景。一股新鲜出炉的面包香味飘进他的鼻子。街上的提琴手拉着乐曲,年轻的女孩随之翩翩起舞。蜜酒大屋里传出沁人心脾的歌声,丝毫没有沾染半点大西部的暴虐疯狂。他经过的人们纷纷向他致意,还给他食物和水,问他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
身体里的魔鬼正在咆哮,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卢锡安还可以压制得了。而且,这里有种力量让他平静下来。这种感觉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体会过了。
“这里没人害怕死亡。”有人说道。卢锡安转头看去,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他穿着朴素的教士袍,衰朽的眼睛里闪动着年轻的神采。“害怕死亡意味着害怕生命。我们对死亡很坦然,活着的时候才会毫不在意不知何时降临的结局。”
卢锡安很喜欢老人说话的方式。他的语调柔和轻快,像吟唱一般。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卢锡安说。
老人笑了。“可以理解。”
他信步向前走去。卢锡安跟在后面。
“我们生活在天使与魔鬼共存的土地上。每天我们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响,有时好,有时坏,还有他们交手时所引发的灾祸。这个世界非常古老,但很多神灵依然健在,还在照看着他们的子民。哪怕是此刻。”
他走向镇子中心,那里有一座如画般的教堂,白墙蓝瓦。整栋建筑整洁无瑕,就连彩玻璃窗都干干净净,隐隐散发着辉光。村民们络绎进出不绝,谈笑有加,孩子们绕膝欢闹。教堂简直就像是昨天刚刚建成一般。
“他们会赐福于忠诚的人。赐人以生命,赐人以爱。”
老人转向卢锡安,脸上挂着洞悉一切的微笑。
“以及死亡。”
卢锡安的耳畔传来一声异响——老人说“死亡”的时候,声音在他唇边化作词语的方式,像是在爱人耳边吐露了一个秘密。路上的行人突然静止,双眼紧闭犹如堕入梦境。等到古怪的韵律流经他们的身体之后,才重新睁开了眼帘。
“等你准备好了,就到里面找我。”他说。“他们叫我卡尔萨斯牧师,我有很多东西要给你看。”
教堂内部也很干净,一片雪白。条凳光洁,神台肃穆。卡尔萨斯驱散了教堂里的会众,而他们经过卢锡安身边时都投来了关爱的眼神。有人低声说了句“欢迎”,还有些人轻轻地鼓掌以示敬意。卢锡安觉得,新伊甸就像一个熟睡中的孩童,还没有醒来目睹过游荡在门外的怪物。它之所以能够存在,似乎得益于人们传言中卡尔萨斯的能力,不管是真是假。
在卢锡安内心深处,阴影发出了狂怒。他再次感到皮肤发痒,灵魂里某个黑暗的角落滋生出烈火。他嘴角歪斜,挤出一个无法抗拒的狞笑。但这次有些不一样——那东西害怕了,卢锡安不知道为什么。
“哎呀呀,”卡尔萨斯脸上仍然带着微笑。“现在可不是时候,对吧?”
牧师拿起一本外皮漆黑的小书,上面装饰着一把金色钥匙的纹样。他轻柔地一挥手,吐出几个含混的词语,魔鬼立时安静下来。卢锡安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魔鬼在他耳边低语,仿佛是行将熄灭的火焰发出的低沉呜咽。
“他们是怪物。”
“在天使与魔鬼共存的地方,我很好奇你最终的命运。”卡尔萨斯披上一条褪色的披肩,示意卢锡安在自己面前跪下。卢锡安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照做了。
“你为什么要战斗?你想获得什么?”
卢锡安没有回答。光芒开始暗淡,新伊甸令人心怡的音乐逐渐变调成一支诡异的挽歌。卡尔萨斯缓缓点头,他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而卢锡安定定地注视着前方。身后的地面发出古怪的动静。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我们把大部分的自我都交付给了恐惧。”卡尔萨斯的声音变得更加深沉黑暗。“而你付出的是最多的。”
老人身边环绕起能量——蓝绿色的荧光大略勾勒出卢锡安曾经失去的伙伴,和他杀死过的东西。幻影绕着屋椽起舞,教堂现在已经变得老朽不堪,油漆剥落,显出了底下乌黑的霉迹。
卢锡安感觉自己身后至少有十几个影子。有些四足着地,有些攀附在破败变形的条凳上,更多则在教堂外等待着。它们的人类伪装正在消融。卢锡安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个镇子如此干净,为什么所有人看起来都这么和蔼可亲: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或许他们曾经是,但肯定已经死去很久了。
卢锡安慢慢地摸向自己的手枪。
圣牧握紧了带着金钥匙图案的书浮上了半空。他的祝祷词爆发成无数声音交叠在一起的狂乱吟唱:“死亡的冰河将净化我们的灵魂!我们破碎的精魂将还原如初,失去的一切也将归来!”
卢锡安背后的东西向前爬来,垂涎欲滴,饥渴难耐。卡尔萨斯在污浊的空气中张开双臂,越升越高。卢锡安记忆里的影像在卡尔萨斯身边环绕,男男女女的死亡景象不断地重复。
一个熟悉的声音灌进他的耳朵,像是一个词,但不确切。
“你听到她了吗?”卡尔萨斯问。
卢锡安仔细地听。
他听到鼠尾草折断,营火成灰,火柴划擦。这声音诉说着赛娜的死亡,还有卢锡安坠入绝望的经历。心如死灰的法警在大地上四处漫游,除了一个名字他什么都不在意,任何欢乐也与他无关。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意志就会被邪恶啃去一点。内心的黑暗渴望着将他完全掌控。只要有一点重获安宁的可能,他就会尝试,不管有多么威胁或是愚蠢。
卢锡安听说有人能和死者对话,没有多问便上路了。他心里洪烈的恨意化成了一个影子,而他把自己拱手让出,让影子完全地占据了自己。
卢锡安发现自己正独自面对着魔鬼——他离教堂很远,离新伊甸也很远。两者在一片月光照亮的花地上相对而立。卢锡安可以感觉到凉风拂过身体,远远地能看到高山上一座小镇的灯光,还有天空中低垂的月亮。魔鬼脚下的花朵烧焦卷曲,但它淡然地站着,面庞扭曲成一个熟悉的、饥渴的狞笑。
卢锡安吸了口气。他的自我几乎已经完全交付给了影子——还有无情西部的幽灵,锤石。但他仍然保有着自己的灵魂。尽管已经半是腐朽,但这影子也是灵魂的一部分,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影子缓缓地走来,每踏出一步都会烧毁更多的花朵。
卢锡安伸出了手,影子把自己炭化的胳膊放进他的手掌。它低声说:“你会将你的敌人投进烈火吗?”
卢锡安沉默了。影子的触摸让他皮肤开裂,但他什么也没说。影子已经知道了他的回答。
它灰化的身体与卢锡安的血肉开始融结,而它再次低语,这次变成了卢锡安自己的声音:“那我们就一起动手吧。”
“你是否听到了自己失去的爱人?”卡尔萨斯颂唱道。
卢锡安抽出了手枪。“没有。”
他双臂伸长,化成了一对魔鬼铸造的地狱火炮,一道不洁的火焰洞穿了卡尔萨斯的额头。牧师的身体从半空中跌落,条凳上一个尸鬼尖叫着扑过来。卢锡安转身融进了阴影中。他一枪将那怪物杀灭,再一枪射向其余那些状若枯骨的贪婪怪物。提琴家、面包师、舞女和农夫们现在变得萎缩、扭曲又空洞。子弹在它们之间炸开,当下残肢横飞。同一时刻,人山人海的怪物从门口、窗户和教堂墙壁的裂缝中喷涌而出。新伊甸终于醒来了。
卢锡安将身体让给了影子。瀑布一样的火柱冲进了怪物群中,影子高举起双臂。魔鬼快乐地尖叫,与卢锡安自己的声音紧紧相合。地狱的烈火朝着每一个方向喷溅,而影子猛然冲上了半空。枪火穿透了教堂朽坏的四壁,掠过新伊甸遍地滋生的污秽,照亮了整个城镇。燃着的木片从天花板上瓢泼洒落。尸鬼们恐惧地尖叫,开始成群溃退,但是魔鬼的速度更快。它从崩溃的屋顶一跃而出来到了破烂失修的街道上,将炮火灌进怪物们大张的口中。
这时,卢锡安遽然迸出,魔鬼的身躯应声炸裂化作灰雾。亡灵们四散逃窜,卢锡安将两把手枪拍在一起。枪身中铸进的魔法能量开始涌动,精细的纹路伸展延长,两根枪管迫不及待地融在一起。一束夺目的光芒从枪内喷薄而出,愤怒地撕裂了大地和无数尖叫着的亡灵。
光芒一闪即逝。卢锡安环视四周,两把手枪也已经重新解开。
他在等待。身体里的影子现在安静了。废弃的房屋烈火熊熊,田地里满是腐败的谷物。不再有任何尸鬼出现了。卡尔萨斯的教堂坍塌下来,盖住了他的尸身。火焰正吞噬着每一寸他的邪恶魔法留下的残迹。不过卢锡安很肯定,从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老传教士被一群新伊甸的居民们簇拥在中间,依然在微笑。着火的屋顶终于陷落,将他们彻底地掩埋起来。
卢锡安转身向着文明世界走去。影子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展露出狞笑。
他差一点儿就能和赛娜说上话了。就差一点儿。但卢锡安不再需要借助古老的仪式和咒语来安慰自己。他会再次见到自己的爱人,或是等着赛娜来与他相会,只要等到他入土那天。这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勇敢枪手理所应当的结局。在那之前,可怕的怪物仍然潜伏在黑暗中,人人自危地等待着魔鬼敲响他们的家门。
而在广袤的边境地带中,还有一个恶魔等着卢锡安亲自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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