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许多功夫,秦深才从竹林深处勉强淘出几株小竹笋。
竹笋零散地摊放在簸箕里,荆禾用锄头一挑,扛起簸箕后,掸了掸身上的泥土。
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他回头道了一句:
“咱们先回去吧,附近也不只这一片竹林,明个儿我上别处寻寻,师傅你别急。”
庚子冷着一张小脸,唇线抿得紧紧的,听着荆禾这般说,添了一句:
“爹说滩头村涝,发着湿气才成了这片竹林,再往西边走都是旱田了。”
说完,他拧着眉峰偏首看了眼秦深,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下,他的眼底似乎有些忧虑的担心。
怕秦深难过灰心,于是,他强迫自己尽量“可爱”一些,挤出一丝笑,安慰道:
“或许我爹也是瞎说的,我跟着荆禾大哥一起去,竹林哪里不能有?”
秦深晓得他们宽慰的心意,只轻叹了声,不再说丧气话:
“不急,家里还腌着好几坛,这个月应付也该够了的——走吧,我们先家去。”
庚子点了点头,弯腰拾起地上的镰刀,跟着荆禾往竹林外走去。
秦深走在最后,在他们瞧不见的时候,她一点点颦起了眉头。
她倒不是担心笋子来处的问题,毕竟是贱物,有心去找,哪里都能挖到——虽不至于像这里有这么大一片竹林,但找些竹笋子还是件简单事儿。
怕就怕那个钱氏贪多又嚼不烂,会大量腌制粗糙的笋子,然后卖到京城各个酒家铺子去!
这年头农货没有什么商标概念,大家本就图个新鲜劲儿,现在叫钱氏这一搅和,恐怕也会坏了樊楼的名声,从而彻底黄了她与玉娘的生意。
沉默着,她一时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心烦意乱的。
回到西林院子。
秦深脚还未迈进,便听见里头有妇人高声说笑的声音。那声音得意又张扬,刮刺着秦深的耳膜,让她浑身上下没处舒坦地儿。
那样令人厌烦和嫌恶,除了老秦家的钱氏,还能有谁?
她又来干什么?
钱氏一身簇新的裙衫,水红色的裙边儿,脸上涂脂抹粉,鬓角处还缀了朵红彤彤的绢花,整个人俗气的不行。
她正说笑着回头,恰好也看见了秦深。
钱氏见秦深一身灰扑扑的,竹篾簸箕里只装了没几个竹笋,心下了然。
眼角处堆砌的笑意便越加明显,她实在想张口大笑一番,只想起自己还豁着口的门牙,这才收敛些,只捂着嘴笑道:
“唷,深丫头回来啦,怎么灰头土脸的,还满身屎臭味呢,去挖笋子啦?哎哟怎么不早说呀,你不藏着掖着自己偷摸着发财,我怎么会误打误撞挖光了笋子,这不伤了咱们亲戚的情分么?”
看着钱氏这一副嘴脸,秦深真的很想一锄头往她脑袋上挥去!
什么玩意,我还没来找你算账,你倒自己凑上门来挑衅?
只是大殷律法森严,对建州人法外开恩,对低等的汉人严刑峻法。汉人别说杀人伤人了,就是偷窃之罪,那也是要流放苦寒地,甚至会牵连族里、村里,与连坐论罪并没有什么区别。
秦深不想为了贱人,还要连累自家受累蹲大狱,便打消了动手的念头。
深吸一口气,她用尽最后一丝教养,冷冷道:
“天色不早了,婶子该家去做饭了,免不得奶奶又该说你偷奸耍滑,最后倒成了是我害得你。”
说罢,便不理睬人,扭头看向娘亲廖氏,紧接着说了句:
“娘,晚上起风,竹林叫几只狗刨得都是土渣子,咱家在下风口,一吹一嘴泥——晚饭就不摆院子里,咱们关上门进堂屋里头食吧?”
这话又赶又骂,钱氏一听脸就黑了。
她肚子里不过都是些妇人之间,耍泼作狠的破落话儿,碰上秦深这种指桑骂槐的讽刺,也只能咬牙切齿,浑身的刺一根儿也扎不出来。
廖氏也对钱氏不耐烦,方才秦深没来的时候,碍着亲戚脸面儿,只好听她显摆刮刺。
一听女儿这么说,廖氏连声道:
“诶,我灶台上炖着白菜豆腐,莙荙菜也切好了,一会儿清炒一盘,很快就能开饭——荆禾,去把小桌子搬进堂屋里头去。”
荆禾恨恨扫了一眼钱氏,横着膀子去灶间,擦肩过的时候,他故意撞了一下钱氏的胳膊。
“哎哟哇,阉货东西,不长眼呐,早不阉死你算了!”
荆禾气得脸色发黑,拳头紧捏,控制着自己要打人的冲动。
他还未动,边上的庚子却已气得不行了。
最恨、最听不得的就是“阉货”这两个字,他咯嘣豆子少年气性,全然没了顾忌,吃力抡起手里的镰刀,就要往钱氏脸上劈去!
钱氏一看,吓得腿软,惊慌失措往后退,她一边抓着廖氏的肩膀躲在后头,一边尖声嚷嚷着:
“好你个小贱人,养个小畜生敢教唆他杀人啦!”
庚子铁青着一张脸,眼底泛起股倔劲儿,其中杀意,让秦深也有些不寒而栗。
生怕他真的失手伤了人,她着急跟过去,想拦下他手里的镰刀。
庚子余光处见秦深来拦,没有停顿,也没有迫近钱氏,他只是把手里的刀往钱氏脚下一扔,扎进了松软的砂泥地里。
亏得他年纪小力气不大,不然钱氏半个脚掌可就没了。
秦深心里嚎了一声:干得漂亮!
钱氏跳脚离开半丈远,浑身瘫软,脖子手心都是冷汗,她胆战心惊的看着庚子,实在没想到这小娃子会这么狠!
吞了吞口水,她结巴道:
“不扰着你们吃饭,我只说些话就走。”拉了拉廖氏的衣袖,钱氏继续道:“我把老秦家院子的阉割房给腾出来了,以后立个作坊专门腌酸笋,我可是应了好几家的饭庄酒楼哩,大嫂你不如来帮衬我,我每日管饭,再给你十文钱的工钱!”
钱氏一副施舍嘴脸,心里却腹诽:要不是看中廖氏知道些关窍秘方,她才不舍得这十文钱呢。
廖氏先看了一眼秦深,连忙摇头,拒绝的很干脆:
“我身子重,干不得活,这十文钱的生意你去别家问问吧。”
秦深在一边听得都想笑!
十文钱一天,钱氏就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挖墙脚,还挖得是她亲娘,这不是说笑呢?
“婶子,人要脸树要皮,至贱则无敌,你真是让侄女我长了见识儿。”
纤眉一挑,她点了点院子里腌下的大肚坛子,不紧不慢道:
“谁从我娘口里套话儿,谁去二荤铺子忽悠,又是谁见不得人好,一夜间请人挖光了竹林的笋子?若是婶子认识这个贱人,不如替我带句话:我不惧着,更不怂着,既然当面锣对面鼓的对上了,咱们你死我活,我秦深绝对奉陪到底!”
庚子在边上眸光豁亮,看向秦深的目光中,隐约带了一丝崇拜。
钱氏则眼皮一跳,嘴角抽了抽,冷笑了几声想给自己找回场子,但见庚子转头又要去摸地上的镰刀,她吓得鬓间的绢花都掉了。
来不及去捡起绢花,她脚底抹油,准备溜之大吉。
一边奔走一边不忘回头叫嚷:
“咱们挣钱各凭本事……别以为老娘不知道啊,啊!你只应了樊楼一家,你傻我才不傻,你打出名声叫我捡了好儿,不知多少人要求我卖货哩!你还想跟我比,嫩葱丫头,叫我剥皮才懂个道理!”
钱氏的声音渐远渐弱,最后消失在乡道小路的尽头。
“深丫头……这、这可咋办呐?好不容易得来的挣钱路子,这就叫人黄了去……也是挺不甘心的。”
廖氏一脸忧愁,本就是优柔寡断之人,她只好让秦深来拿个主意。
秦深立在风中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双手击掌,她故作轻松道:
“不管啦,来,我们先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