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一夜没有合眼,卫槐君也没有再出现过。
翌日天际浮白,那老婆婆已准备好了青布小轿,喊奴仆将她抬出东厂提督府。
回到毛氏药铺,殷忠正在前柜替人抓药,见秦深回来了,看样子有些失魂落魄的,便拔声喊毛氏出来看看——
“这是怎么了?”
毛氏正在里间替人拔罐,听得殷忠喊声,忙推了房门出来,扶上了秦深的胳膊。
见她眼下淤青,脸色憔悴不堪,便知这两日一定过得不好:
“小妹昨个还来过我地方,说是担忧你,你去往哪里,也不说与她知晓,只说两天后会去,若不回去了也叫她莫要找你,自己和庚哥儿好生过日子,你说这话不叫人急死么?”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只是累得很,想好好睡一觉。”
秦深坐到了楠木圈椅上,接过毛氏递来的热茶,吹了吹热气,一口气饮了个干净。
“那你快回屋歇着,西林院子我去给你报个信儿,你别挂记着了。”
“没事儿,嫂子,我得现在回去了,还有一桩急事要办。”
秦深心里还记着收归田地的事儿,不知现在消息出来了没有,她得马上赶回村子里看看。
“你这副精神头儿,还能架车么?忠哥!药铺我看着,你送文娘子回去吧?”
“好好,我抓完这副药就去套车,你赶紧弄些吃得给她,我上了门板儿,咱们今天歇业,你同我一道去吧。”
“诶!好,我也该去看看小妹,昨个抓好的药,也得给她拿去。”
……
毛氏煮了碗玉米糁粥,叫秦深喝了后,打点了些东西,跟着一块上了骡车。
殷忠架着车出城往滩头村去,秦深在骡车里闭目稍歇了歇,等她一觉醒来,骡车已从村口驶了进去。
毛氏咦了一声,秦深跟着一并探头看了出去——
只见村口大树上,贴着一张加盖官府大印的告示,是誊写内阁邸报的副本,传阅府县乡里的。
告示前围满了村民,众人窃窃私语,不停的讨论着什么。
村里人大多是不识字的,他们猜测了许久,终是等到了认字的,听他大声读了出来。
毛氏听了一半,也很是吃惊,回头看秦深脸色不好,但并不惊讶,像是早知道了一般,故而更加奇怪:
“十两银赔付一亩河滩地,我记得你说过,滩头村里的田都是孬的,很少有良田好地,这个价还算公道,只是不知道层层盘剥下来,真正拿到手的有没有五成。”
“只有五成?滩头村隶属京城府县,又在天子脚下,即是有克扣盘剥,也不该猖獗成这样?”
“妹子你不知其中,我说五成已是考虑到天子脚下了,你要往远了地方说去,凉州甘陕那边,怕是三成都没有了!现在做官的大多是建州人,克扣起咱们汉人,没有一个会手软的,皇帝也不管事儿,朝政交在一个阉宦的手里把持,听说内阁首辅倒是一个好官儿,只是无奈被阉宦压了一头,事事掣肘着。”
“好官?嫂子你竟也懂这些朝中之事?”
毛氏摇了摇头,笑道:
“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只不过听人讲多了,大抵知道一些罢了——这个首辅郑大人,流着是咱们汉人的血,不像那阉宦,他爹是汉人最大的叛徒,卫戚!当年山海关,若不是他打开城防,坑杀二十万手足同袍,引建州人入关,咱们汉人也不至于这么憋屈了。”
不知怎得,秦深突然想起了那个梦,梦中深不见底的满是牌位的宝塔。
晃了晃头,驱赶心里的一丝不安。
秦深记得毛氏的爹爹,原也是在山海关军营里的将士,因被殷老汉救了一命,才定了这桩女儿婚事,故而当年的事儿,毛氏会更加清楚一些,也更加愤恨一些。
怪道她从不呼卫槐君的名字,只阉宦阉宦的称呼他。
听着毛氏继续道:
“郑大人为百姓做的都是好事,就拿黄河改道的事儿来说吧,这泥沙越积越厚,堤坝越筑越高,可还是常年决堤,连京城都险些被淹,听说内阁跟司礼监争了好久,才定下改道的事儿,一条条分支出来,不叫继续决堤呢。”
秦深记得那个内阁首辅,貌似叫郑清流,他儿子郑雍,便是惨死在卫槐君的手中。
还有那日二荤铺子外,那个被东厂番子杀掉的御史,也是郑清流的学生,看来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的政斗,早已诡谲暗涌了。
拧着眉,秦深心中自有想法,对分流之事并不支持。
“黄河决口,只因流速慢,泥沙积累故而抬高了河床,分流治标不治本啊,流速更加慢了,岂不是日后成了地上河?”
毛氏有些惊讶的看了看秦深,吃惊她懂得不少,但心里并不相信她:
“咱们妇道人家,又能懂什么?还不是朝廷一道谕令下来,咱们能怎么样,便怎么样,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保全自己和家人,不要慌乱罢了!”
秦深点了点头,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了也没人信,信了也没有人肯为她,更改朝廷既定下的谕令。
黄河水患的事儿,岂是她凭一己之力能解决的?
两人这么说这话的工夫,殷忠已经驾车到了西林院子的门外。
院子里的庚哥儿听着声,第一个开院门跑了出来,见秦深安然回来,他紧张的表情终于松动了,暗暗出了一口气。
“娘,毛婶儿,殷忠叔叔。”
他帮着殷忠一块歇了骡车,拉着牲口的辔头,牵去棚里关了起来。
“庚哥儿,小妹呢,身子好些了么,家里没有什么事吧?”
秦深拿上小布包袱,同毛氏一块迈进了院子。
“深姐姐!”
荆小妹正坐在凉棚下择菜,脸色虽然还有些发白,但精神头儿好了不少,见秦深回来,她欣喜不已,忙搁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迎她。
“不忙,你坐下吧,你身子虚弱别碰凉水,放下一会儿我来做饭。”
秦深接过她手里的竹篾笸箩,把已经择好的菜叶,过了过水,正要拿去灶房,却听小妹道:
“有人做饭了——”
秦深拧眉,停下了步子,只当廖氏又回了西林院子,便道:
“我娘么?”
小妹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姐夫回来了,他先捎回的口信说你没事,大约傍晚边就回家了,我这才喊庚子去菜地里割了几把菜回来,做饭给你们吃哩!”
秦深惊讶的抬眸,恰好见文琅徐步从灶房出来,清俊的脸上笑意温浅。
彼此对上眸色,皆是一份心安。
他一身天青色直裰,宽袖叫攀膊缚了起来,手中还拿着锅铲,神色有些无奈:
“秦深,家里的醋放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