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天籁魅影
第一章、天籁树下的少女
“孤独的天籁树,柔丝缠着横枝。
曲儿悠悠流淌,缓缓诉说相思。
花儿翩翩起舞,树下站着少女!
少女嘴如花蕊,少女眉似翠羽,
少女眼如秋水,无意流露相思!
时光一去不回,青春是过隙的白驹。
我的心在哪里,天籁树下的少女!
噢,相思……噢,少女……
你的一缕情丝,却又缠在哪里?”
廉小施跟着“乐章符”的旋律轻轻哼唱。她在斗廷的“道魂武库”上班,今年二十一岁,半年前经历了失业,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现在她租了房子,有了同事,定期享用美食、晚上去极乐塔找乐子,有两个男孩向她示好,可是她还没拿定主意。
“那个人还没出现!”她这么告诉闺蜜。
宁柔然的歌声在她身上流淌,如同温柔拂过的春风——真是完美的变咒,谁又能想到,音乐不但陶冶心情,还能按摩每一寸肌肤呢?
“《天籁树下的少女》?”一个声音从旁传来,优雅温和,富于磁性。
廉小施循声望去,两步开外站立一个男子,三十出头,修长匀称,炭黑色的风衣干净笔挺,相貌并不出众,眼睛让人印象深刻——瞳仁暗红发亮,像是燃烧的余烬。
“是、是呀!”也许因为拥挤,廉小施有点儿呼吸不畅。
“我能听一下吗?”男子平静地问。
廉小施怔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好啊!”写出一道“传音符”,音乐随着微风传到男子身上,男子垂下目光,轻声说道:“宁柔然的原唱?”
“对!”廉小施冲他笑笑,“我是她的歌迷。”
“她是我的学妹!”男子随口说道。
“噢?”廉小施盯着他不胜诧异,“你是八非学宫毕业的?”
“我没有毕业……”“飞云梯”停了下来,男子打住话头,挺身走向门外,廉小施留意到他的左手拎着一本厚重的大书,狼鲸皮的封面写着烫金的书名——《火龙的研究》。
“你去道魂武库?”廉小施紧跟着出门,好奇地对男子说。
“是!”男子扫她一眼,“你呢?”
“我?”廉小施笑了笑,“我是武库的守卫。”
“是吗?”男子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廉小施有点儿生气,两人并肩走近“真相日门”,银白色的门柱上有一个手掌的印记。
男子把手按上印记,左边的通灵镜跳出他的头像,下面闪过一行字迹:“冯少宇,男,三十一岁,朱雀道种,就职部门:道魂武库,职位,仓库守卫……”
“你是新来的同事?”廉小施诧异地看着冯少宇,“你在哪个仓库?”
“乙六四号!”男子一面回答,一面通过日门。廉小施望着他的背影两眼睁圆:“开什么玩笑?这儿没有乙六四号。”
“是吗,那么……”冯少宇的话被警报声打断。
“你带了活物?”守门的甲士走上来,盯着他一脸警惕。
“没有,”冯少宇回答,“除了我自己。”
“少废话,”甲士指一指他手里的大书,“那是什么?”
“一本书!”冯少宇回答,甲士拔出毛笔,虎着脸说:“给我!”
冯少宇盯着他的笔尖,缓缓把书递上。甲士瞅他一眼,低头翻开书本,霎时他惊呆了——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火红色的怪字,仿佛无数条小蛇盘绕蜷曲,每一个字都在扭动,每一个字都在燃烧。
“龙文……”甲士叫声出口,两个怪字跳了起来,嗖地钻进他的双眼。
甲士丢开书本,捂住双眼发出惨叫,火焰从他的口鼻耳孔喷涌出来,烧破肌肤血肉,把他变成了一个哀号跳动的火球。
书本落在廉小施脚前,女守卫张口结舌,眼看着书本刷刷刷自行翻开,成百上千的书页挣脱了书本。每一张都写满符字,活是狂暴的鸟妖,冲进了“真相日门”,贴在门上墙上、盖住守卫的面孔,裹住他们的身子不放。纸上的龙文一组组、一行行,纠缠扭曲,炽热发亮。
“炎天动地!”清晰冷酷的咒语传来,廉小施望着冯少宇,不敢相信咒语出自他的口中。这是“羲和惊爆符”,紫微最可怕的爆炸符咒。
廉小施抽出符笔,爆炸声已经响了起来,仿佛数百头巨龙齐声怒吼。女守卫的耳鼓撕裂剧痛,身子飞了起来,四周的温度急剧上升。
砰,她摔在地上,可是感觉不到疼痛,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耳朵里流出温热的液体,胸肺里灌满了刺鼻的烟气。她恶心想吐,可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她抬头看去,第一眼就看见了冯少宇。男子的容貌正在改变,五官极其英俊,神气冷漠无比。
“影魔!”廉小施无力地趴在地上,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傻瓜。
书页无穷无尽,呼啦啦像是火焰的飓风,穿过残破的门墙,一刻不停地向前推进。它们贴在能够到达的地方,摧毁可以摧毁的障碍,爆炸层层叠叠、漫无休止,形同巨大灼热的钻头,一层层钻向“道魂武库”的至深处。
燕郢跟在书页后面,仿佛死神的阴影,所过尸横遍地。伤者挣扎着爬了起来,哭喊着向他挥笔反击,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符咒到他身边,统统消失作废。影魔每一次挥笔,都会留下几具尸体。
到了武库尽头,他停了下来,对面的墙壁支离破碎,露出一扇金青色的窄门。门扇光滑平整,刻满了纯青色的符文。
“乙六四号?”燕郢注视门牌轻声说道,“谁说没有?”
警报响个不停,嗡嗡嗡的声音由远而近,像是无数的蝗虫振动翅膀……斗廷的警卫倾巢而出,正向这边拼命赶来。
燕郢把手伸进“乾坤袋”,掏出一个蓝宝石瓶子,比起墨水瓶略高半寸,里面翻涌着浑浊的白气。
魔徒拧开瓶盖,嘁嘁喳喳,白气向外喷涌,凝结成无数男女鸟兽。
“拦住警卫!”燕郢冷冷下令,魑魅变成一缕缕白烟,尖叫着冲向武库的入口。它们挡住警卫的去路,缠住他们的手脚,钻进他们的七窍,搅得乱七八糟,再从别的地方破体而出,颜色由白变红,化为凄迷的血雾。
惨叫声响个不停,魑魅翻翻滚滚、一路向前,白色的云雾变成了悦目的粉红……幸存的警卫一面撤退,一面反击,当先的魑魅被凝结、被束缚、被击溃,可是更多的魑魅冲出瓶口,纷纷纭纭,无穷无尽,俨然整个魑魅王国都被装进了这个小小的宝石瓶子。
燕郢放下瓶子,伸手摸向门扇,指尖火花迸闪,无形的力量把他挡在外面。
“暗锁?”他自言自语,摸出一个软乎乎、亮晶晶的圆球,随手丢出,啪地黏在门上,吱吱唧唧地长出许多细长的触角,黏住门上的符字,如同吸血的虫豸,它源源不断地吸走字里的元气,不多时,晶球纯青发亮,符字却失去了光泽。
“流!”燕郢毛笔一指,晶球粘液似的到处流淌,变成了一面青光闪闪的通灵镜。
“天机泄漏!”影魔点中灵眼,镜子里涌现出一个虚拟的圆盘,内外九层,布满字符。这是一道“天机暗锁”,不可触摸,无法看见,透过通灵镜才能让它显现出来。
数十道符咒从影魔口中吐出,顺着笔尖注入镜面,暗锁疯狂转动,短短的几秒,圆盘上的字符产生了上亿个组合。咔嚓,暗锁停顿下来,门扇中央裂开一道细长的缝隙。裂缝极速扩大,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什么东西在大肆躁动。
影魔吐一口气,大踏步走了进去,门里传出一连串可怕的叫声,紧跟着又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武库安静下来,远处的厮杀和惨叫变得零零星星,魑魅占尽上风,赶来的警卫死伤殆尽。
过了两分钟,燕郢缓缓走出密室,他的脸上透着疲惫,挥一下毛笔,身后传来猛烈的爆炸。他沉默一下,拿起瓶子,念动咒语,血红色的雾气从远处汹涌返回,嘁嘁喳喳地钻入瓶口,俨然无穷无尽,花了三分多钟才全部消失。
影魔拧紧瓶盖,踩着尸体走向入口,爆炸的余烬还在燃烧,凄惨的景象让人心碎。
咻,一道火光飞来,击中他的胸膛,炸出了一个大洞。可是没有流血,燕郢转过脸,冷冰冰望着地上的廉小施。
“分身?”女守卫绝望地**,扭过头极力望去,另一个“燕郢”站在她的身后。刹那间,廉小施恢复了听觉,耳边响起熟悉的旋律——
“……寂寞的天籁树,柔丝缠绕横枝!
风儿轻轻吹拂,光阴静静流逝!
流星潇潇如雨,树下站着少女!
少女脸如花瓣,少女眼如明星,
少女歌声如梦,句句饱含相思!
伤心流景不再,爱情是缥缈的浮云!
我的人在哪里?天籁树下的少女!
噢,少女,噢,相思!
你的一缕情丝,缠在我的心里,
原来你在这里,天籁树下的少女……”
“宁柔然!宁柔然……”方飞快被铺天盖地的吼叫声震聋了,他揉了揉脑门,厌烦地望着疯狂的观众。人们嘶吼、颤抖、挥舞拳头,流着眼泪哭喊女歌星的名字。
演唱会快要结束了,极乐塔开始了它的第二次变形。第一次变形是在三个时辰以前,两座金字塔土崩瓦解,七零八落的碎片重新拼凑组合,变成了一朵光华璀璨的巨型“莲花”。
“莲花”在夜空下怒放,“花瓣”上挤满了观众,“花心”则是演唱的舞台。台上的乐器都很巨大:两人吹的笛子、六人吹的号角、八人拉的提琴,九人敲的大鼓,数百个按键的风琴,需要数十人共同演奏,还有那些讨厌的铃妖,圆溜溜,金闪闪,长着透明的翅膀,在乐师指挥下你冲我撞;负责和声的是数百只鹦鹉,围绕舞台盘旋飞舞,不断变幻飞行的阵势。
伴奏声势浩大,歌手却只有一个。苍龙美人宁柔然是紫微里炙手可热的巨星,她比方飞想象中年轻,身上的羽衣千变万化,音域极其宽广,每次唱到高音,都让男孩浑身发麻。
《天籁树下的少女》是她的成名曲,也是演唱会的压轴曲目。女歌星的天籁之音把演唱会推向**,“莲花”开始解体,碎片载着人群飞来飞去,重新拼凑起来,变回金色的“沙漏”。
“龙雀!你又发什么呆?”戴着冰蝶鸟面具的女孩从他身边飞过,“要散场了,快去收拾垃圾。”
“龙雀?”方飞回到了现实,对,他现在代号“龙雀”,身份是极乐塔的侍应生,他来这儿已经两个月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没日没夜地运送饮料、食物还有各种各样的垃圾。
面具紧贴肌肤,仿佛长在脸上,摸上去凹凸不平,长满了鳞甲似的羽毛。方飞没有见过真正的龙雀,光看面具,也知道它是鸟妖里的狠角色——蛇颈龙头,鹰身凤尾,尖锐的鸟喙锯齿丛生。
这一副面具是北野王亲手交给他的,坐飞椅的老残废这样说:“苍龙方飞,今后你的代号就叫‘龙雀’。”
“能换一个吗?”方飞不喜欢龙雀的狰狞模样。
“与其换面具,不如换个人。”
“万一吓着顾客……”方飞努力找寻借口。
“他们活该,”北野王冷冷说道,“害怕的就别来!”
“我干吗要来这儿?”方飞摩挲面具,打心底里感觉悔恨,“早知道这样,就该跟着简真去搬元胎。”
他来这儿的原因,还得从上学年结束说起。那时他给燕眉写了一封纸剑传书,结果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两天以后,帝江气冲冲地闯进宿舍,大声宣布:“明天子时以前,你们必须离开学宫。”
这儿的“你们”包括方飞和简真,吕品早就欢欢喜喜地回了家乡。
“再过两天行吗?”方飞苦苦哀求,“我等一封回信。”他盼着燕眉从天而降,带他游山玩水、好吃好住。
“少来这一套,”圆道师公事公办,“这儿是学宫,不是旅馆。”
“简真,我们怎么办?咦……”方飞惊讶地看着大个儿,“你怎么哭啦?”
“爸妈来信了。”简真握着刚刚收到的纸剑传书,“他们让我去苍空甲厂搬元胎。”
“那样不好吗?”
“好个屁!”简真失声咆哮,“我可是魁星奖的得主,他们不奖励我就算了,还让我去当苦力!搬元胎,那是最下贱的体力活儿。”
“你还有活儿干,”方飞悻悻说道,“我马上就要睡大街了。”
“如果不嫌弃,你也可以去搬元胎。”大个儿气哼哼抖着信纸,“我老爸就是这么写的。”
“那也太没出息了,”帝江一边插话,“听说极乐塔在招侍应生。”
“是吗?”大个儿望着圆道师两眼放光,“我要去应聘……”
“我在跟方飞说话,”帝江粗暴地把他挤开,“极乐塔的侍应生不招甲士。”
“这是歧视,”简真气得发疯,“甲士又怎么啦?”
“这个职位还得有人推荐,”帝江一边说一边飘向门外,“他们不收陌生人。”
“我就说了吧,哪儿有这样的好事?”简真勾住方飞的脖子,“我们还是去搬元胎吧!”
“忘了说。”老妖怪从门框边冒出头,“刚才我去栖凤楼,天素还没有走。”
“那又怎么样?”简真大声嚷嚷,“他决定了,跟我一起……呃,方飞,你想去干吗?给我回来,没义气的家伙,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噢!我可不想一个人去搬元胎……”
“龙雀!”冰蝶鸟又一次从方飞身边掠过,“想扣薪水是吧?别忘了,你的薪水都是我的。”
“知道了。”方飞望着冰蝶鸟的背影,回想起那一天他和天素的对话——
“推荐?可以,”冰山女惜字如金,“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方飞哭丧着脸问。
“你的薪水都归我!”
“什么?”方飞跳了起来,“这是敲诈。”
“敲诈?哼,忘了吗?为了保住你的腿,北野王扣了我一年薪水。”
“你杀了莫森,领到赏格了吧?”
“那是两回事,”天素翻了个白眼,“如果没有你,我会拿到更多的钱。”
“呃!”方飞脑门见汗,“可是……”
“没什么可是,”冰山女的声音像是三九天的寒风,“你也可以不去。”
“可我没钱,怎么吃饭?”方飞虚弱地说。
“极乐塔包吃包住,但你不能使用尺木。”
“为什么?”
“侍应生要隐藏身份,如果使用尺木,顾客都会知道你是谁,那会影响工作,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我怎么飞?”
“租一把小黄精剑。”
“我没钱。”
“我借给你,”天素两眼朝天,“可你要还双倍。”
“双倍?”方飞直觉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所以你得好好服务,从顾客手里多赚小费,”天素停顿一下,“行了,你到底去不去?”
“我……”方飞欲哭无泪,“我去。”
“可恶的小黄精剑。”方飞瞅着脚下昏黄的剑光,这把剑难用得要命,让人纳闷的是天素居然用它飞了一年,“羽化”考试还得了个满分。
一想到天素的态度,他就感觉出离的愤怒,生平第一份工作,居然没有拿到一分钱的薪水。冰山女根本就是嫉恨他闯过了四神关,所以趁机报复,对他斩尽杀绝。所谓包吃,吃得全是顾客剩下的食物;所谓包住,住的是地下厨房的杂物间,室友是一群鹦鹉,可怕鸟屎味儿能让人做噩梦。每天晚上,他宁可坐在广场上看星星,也不想返回极乐塔睡觉。
宁柔然谢幕离开,观众开始散场。方飞拎着垃圾袋飞向观众席,用“搬运符”把遍地的垃圾装进口袋,刚收起一个酒瓶,忽听吆喝大作,扫眼望去,十几个醉醺醺的歌迷向他冲了过来。
极乐塔龙蛇混杂,许多无赖专门捉弄侍者取乐。侍者囿于规定不能反击,只能凭借飞行术摆脱对方,有时为送一杯饮料,需要穿越重重拦截,稍不留意,饮料不翼而飞,人也要吃大亏。
老板北野王是个吝啬鬼,遇上这种损失,都是侍者自掏腰包。刚来的时候,方飞没有少吃苦头,比起五行磴上的学生,极乐塔的无赖更加了得。起初几天,他每晚都要丢七八瓶酒、十多盘食物,薪水扣了不少,还要忍受天素的奚落和北野王的臭骂。同来应聘的二十多人,试用期过后只剩他一个,并非方飞吃苦耐劳,只是因为无处可去。
“辞职的都是废物,留下来的都是蠢货,”正式录用他的时候,北野王阴阳怪气地总结,“不管怎么说,当蠢货总比当废物强得多。”
“老混蛋!”想到北野王,方飞一肚皮火气,恨不得砸烂他的玄武面具。可他不得不承认,经过两个多月的磨炼,他的飞行术突飞猛进,便用最差的飞剑,也能应对最坏的局面。任何狭小的空间,他都能随心所欲地出入;任何狭窄的缝隙,他也能够想方设法地通过。
面对冲来的歌迷,方飞驾轻就熟,忽东忽西地把他们分化成几拨,随后放慢速度,假装无路可走,等到他们兴高采烈地包围上来,突然向上蹿升,毫厘之差钻过人群。醉鬼们收势不住,拍面撞在一起,保龄球似的东倒西歪,酒也醒了大半,相互叫骂扭打,闹得不可开交。
方飞升到高处,得心应手。他转过身子,继续收拾会场,目光扫过退场的人群,忽然像被闪电劈中,呆柯柯望着一个素白的身影。
燕眉?那是燕眉!尽管只见侧影,方飞也有十足的把握。女孩脚下的飞剑红光喷薄,那是“丹离剑”特有的颜色,世上红色的飞剑千千万,可是没有一把拥有这样的神采。
他激动万分,高叫一声“燕眉”,俯身冲向塔门。女孩似乎听见,掉头望来,看见她的面孔,方飞的心跳快了一倍。千真万确,那就是燕眉,她还是那么漂亮,灵动的眼睛四处搜寻,目光扫过方飞,一刻不停地挪开。
“她不认得我了?”方飞心头一凉,旋即醒悟过来,“我戴了面具!”忽然银光闪动,冰蝶鸟拦住去路:“龙雀,你去哪儿?”
“帮我拿一下,”方飞把垃圾袋塞给女孩:“我去去就来!”
“咦,你竟敢……”冰蝶鸟正要呵斥,方飞急匆匆把她绕过,定眼望去,心往下沉,燕眉不知去向,人群接踵摩肩,飞行器五光十色,结成斑斓的溪流向外流淌。
他冲出塔门,广场上乱成一团,歌迷各奔东西,就像是夏夜的萤火。方飞忍不住摘下面具,绕着广场飞了一圈,也没发现女孩的影子。他焦躁起来,落到一处屋顶,把小黄精剑换成尺木,再一挥笔,又把侍应生的制服变回夹克长裤,心里打定主意——找不到燕眉就不回去。
脚下的房屋透出橘黄色的灯光,欢声笑语断断续续,像是轻柔的羽毛在他心头撩拨,不过没有带来慰藉,反而让他更加难受。方飞来自异乡、无亲无故,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极乐塔的喧嚣让他忘掉了现实,一旦离开那儿,就像退潮后的礁石,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
背后传来一丝异样,仿佛有人暗中窥视。他心头一跳,扭脸望去,身后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谁?”方飞下意识握紧笔杆。可是无人回应,被人窥视的感觉却更加浓烈。龙潭一战之后,他对元神的感悟更进一步,元神的感觉越发敏锐,道书上把这种感觉叫做神识,也就是三神七识的简称。相比实质化的元气,神识更能体现元神的精神属性,能够感受到时空的微妙变化,好比远近、大小,快慢……现在他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元神却能感应到某个东西正在接近,对方来者不善,带着强烈的敌意。
“星火流焰!”他发出一道“烈火符”,火球爆裂,照亮十米方圆,跟着嗖的一声,火球无影无踪,像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
方飞心头一沉,掉头疾走,看似往左,忽然加速往右,嗤,一道符光从他左边掠过,击中屋瓦,绿光迸溅。
昏迷符!对方想要击昏方飞,男孩想也不想,纵身跳上尺木,咻的一声向前蹿出,飞行中回头观望,还是不见有人,突然间,他冒出一个念头,不觉头皮发炸,背脊渗出冷汗。
“隐身术!”方飞脱口而出。
“隐身术”是紫微里最高深的法术之一,它不是通用的法术,学会它需要特殊的天赋。方飞在天渊馆读到过“隐身术”的记载,可是如何应付隐身者,那本书里压根儿没提。
他如芒在背,剑路弯弯曲曲,方向高速变换,两边的楼宇一闪而过,迎面飞来许多符灯,结成一条绚烂的光带,远远连接天上的银河。
尽管看不见敌人,但能感觉身后的风声,隐身者的飞行带起一股气流,如同冰冷的牙齿噬咬裸露的肌肤。方飞一阵虚脱,高速变幻的飞行正在掏空他的元气。
水气拍面涌来,“心源渠”就在前方,水面平静无波,渠底的鱼龙发出迷人的荧光。
方飞忽然有了主意,按住尺木向下俯冲,但在路人惊讶的目光中,冲开密层层的符灯,一头扎进光闪闪的水渠。渠里的水怪惊慌四散,胆大的停在远处,望着男孩沉向水底。
“分江辟海!”方飞写出“辟水符”,流水分开,空气涌来,他缓过一口气,拧转腰身,面朝上方,右手握紧笔杆,两眼盯着水面。
无声无息,水面出现了细微的波动,如果没有神识,根本无法感知。紧跟着,一个巨大的水泡凭空出现,有头有脸,手脚俱全……这是一个人形的水泡,也是隐身者本身,他做梦也没想到,方飞没有逃走,反而潜伏水底,两人的处境颠倒过来——猎物藏在暗处,猎人却来到明处。
“水凝雪坚!”方飞笔尖一送,符光照亮渠水,“水泡”微微一震,四周开始飞快地结冰。
“玄冰符”冻住了敌人。方飞来不及高兴,水泡里亮起一点绿光,狂暴的力量向他涌来。
男孩飘然后退,写出一道“金盾符”,金闪闪的光盾跳出笔尖。
嗤,光盾忽闪一下,方飞的胸膛传来剧痛,他低头看去,龙蛛羽衣变回了混沌的白气,温热的液体一涌而出,变成红色的花朵在他眼前怒放。方飞直觉自己被劈成两半,对方的符咒不依不饶,仿佛顶住胸口的鲨鱼,一个劲儿地把他往后推送。
嚓,“水泡”四周冰层碎裂,隐身者正在破冰而出。
方飞咬紧牙关,一口气冲出水面,空气灌进胸膛,左胸嘶嘶嘶地向外喷涌血泡。他失去了力气,一头栽了下来,摔在水渠岸边,差点儿拗断了膝盖。
哗啦,水花溅起,隐身者也冲了出来。方飞收起尺木,捂着伤口向前奔跑。跑了二十来步,忽见一栋小楼,暖融融的灯光从窗口泄露出来。他冲上去拍门,发出嘶哑的叫喊:“救命……”
窗口人影晃动,有人向外窥探。方飞抬头又叫:“救命……”人影消失了,飒的一声拉上窗帘。
人情淡薄,方飞不胜绝望,他回头直面来路,月光在路上涂上一层白霜。忽然间,路面上出现了两行潮湿的脚印,一步一顿地向他走来。
方飞咽下唾沫,涩声问道:“你是谁?”对方一声不响,虚空里亮起惨绿的符光。方飞抖动毛笔,笔头沉寂,没有元气流出。他闭上眼睛,只觉无比窝囊,死到临头,他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
“噫……”天上传来一声鸟叫,洪亮,高昂,让人魂悸魄动。
方飞睁开双眼,忽见前方的绿光跳起,变成惨绿火焰,一分二、二为四……结成老大一群,啾啾啾鬼叫连声,一窝蜂地冲向天空。
砰,绿焰撞上了一团金红色的大火。
“噫!”鸟叫声再次响起,红火暴涨十倍,席卷长空,越来越多,越来越亮,不断把绿火卷了进去,绿火啾啾悲鸣,很快消失在金红色的火球里。
狂风迎面吹来,看不见的东西冲向方飞。男孩想要躲闪,可是浑身乏力,他感觉隐身人近在咫尺,想象得出对方尖锐的指甲。
头顶响起急促的拍翅声,眼前红通通强光刺眼,金红色的火球落在方飞头顶,火势笼罩很广,可是并不灼热,绕过男孩,向外奔流,很快在他身边结成一个火圈。方飞忍不住看向火球,透过翻腾的烈焰,隐约可以看见一只大鸟的影子。
红火舔舐、缠绕,翻滚向前;惨绿色的光芒也在不停地闪烁,阴冷的力量像是毒蛇的呼吸,所过火焰熄灭,露出金黄色的爪子和毛羽,一闪即逝,火焰向前暴涌——隐身者想要摆脱“火鸟”,可是没能如愿,“火鸟”寸步不离,把他死死缠住。
“隐身术失效了?”方飞睁大眼睛,满心疑惑,“这团火的主人看得见隐身者吗?”
火焰到处乱飞,点燃花花草草,方飞身后的楼房也陷入火海,一对男女惊叫着冲了出来,黑暗里看不清年纪,男子忽然趔趄一下,上半身向后掉落,下半身向前猛冲,女子抱着尸体号哭,才哭两声,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无头的尸体杵在那而,看上去就像一尊雕塑,。
轰隆,燃烧的房屋拔地而起,凶猛地砸向火鸟,可是还没靠近,忽又粉身碎骨,残骸火雨一样洒向方飞,男孩想要躲闪,可是有心无力。
忽听一声清啸,素白的人影飞泻落下,掀起猛烈的狂风,扫开漫天的火雨。
红火和白影交替晃动,这样的景象十分眼熟。方飞试图回想,脑子却像锈蚀的马达,体内多了一个窟窿,生命正在飞快地流逝。
“小裸虫!”有人叫喊一声,男孩抬头望去,火焰里冉冉走出一个女孩,衣裙雪白,长发乌黑,美丽的面孔焕发明亮的光辉。
“燕眉……”方飞虚弱地出声,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女孩伸出右手,红火落在手心,变成一只大鸟,昂首挺胸,傲气十足,浑身的羽毛灿如黄金,就连瞳仁也是深沉的暗金色。
“别死呀,方飞……”女孩的声音若有若无,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燕眉……”方飞两眼发黑,终于失去了知觉。
喧嚣声听不见了,前面的隧洞昏暗悠长。洞壁上有什么东西曾经爬过,留下黏糊糊的液体,黑暗里闪烁星星黄光。
韩决伸出食指,沾了些粘液,凑近鼻孔闻了闻。
“乌有蛇。”他马上明白了黏液的主人是谁。
乌有蛇会把一切化为乌有,韩决深感头痛,几乎想要掉头回去。按规矩,遇上这样重大的线索,他应该立刻上报,可是没有确实的证据,巫史决不会兴师动众。
“可恶!”一想到“阴暗星”的马脸,韩决便觉心烦意乱。
三年前,他从八非学宫毕业,进入白虎厅担任虎探。韩决在斗廷无亲无故,毫无优势可言,可在短短三年之间,他脱颖而出,成为了白虎厅最高效的虎探。他是追踪的天才,总能从蛛丝马迹里发现罪犯的行踪,然后不屈不挠、不眠不休地追踪下去。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一个典型的玄武人,顽固坚韧,耐力超人。
韩决取出通灵镜,想了想,又把镜子收了起来。如果对方拥有影魔那样的“通灵判官”,可以轻易找出方圆百里的通灵者。
追踪至此,年轻的虎探已经可以断定案件跟魔徒有关。他的父母在上一次战争中阵亡,作为战争孤儿,韩决对魔徒恨之入骨。这次找到这儿,也是因为一个魔徒。那家伙宁死不屈,好在人死了、东西还在,韩决在他的乾坤袋发现了“夜叉当铺”的印记。
印记在袋子内侧,细小模糊,不易察觉。夜叉和魔徒勾结不是新闻,可是夜叉受到《道与妖的扎尔呼》保护,没有铁打的证据,不能逮捕它们。
韩决在妖怪市场潜伏了两个月,直到今天晚上,终于跟着夜叉找到了这里。
夜叉暗青色的身影在前面晃动,步子又大又沉,手里拎着一个大号的乾坤袋,袋子微微蠕动,传出生命的气息。韩决心如刀绞,如果没有猜错,夜叉正在忙着贩卖人口。
岔路不断出现,这是一个庞大的迷宫。韩决小心地在每个岔口做上暗记,追踪的第一要务是不能迷路,作为一个虎探,必须保证撤退的路线,只有活着离开,才能把宝贵的情报传送出去。
夜叉停下脚步,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这是狐语,妖族的通用语。
叫了一阵,夜叉放下乾坤袋,默然转身退走。它愣头愣脑地从韩决身边经过,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乾坤袋还在蠕动,残忍地考验虎探的耐心。就在他按捺不住的当儿,乾坤袋漂浮起来,缓缓向前飞去,韩决瞪大眼睛,可是没有看见人影。
“隐身术?”韩决心头大震,如果敌人能够隐身,风险将会增加十倍。
乾坤袋消失在隧洞尽头,他来不及多想,挺身跟了上去,韩决封闭了呼吸,脉搏减到最少,五十秒一次心跳,只用元气维系生机。
转过一个岔口,韩决刹住脚步。浓烈的腐臭冲鼻而来,地上乱糟糟地堆满了人体,密层层不见尽头,肤色冷白,呼吸全无,肌体大多腐烂,蛆妖在脓血里欢快地打滚。
韩决快要吐了,他见过无数惨案,这么多尸体还是头一次见到。不,准确来说,这不是尸体,而是失去元神的蜕——无怪这一年来,玉京的失踪人数飞快上升。
想象这么多的蜕冲出地底,韩决便觉不寒而栗。乾坤袋的影子在前面晃动,他定了定神,小心地避开蜕的躯壳,蜕休眠的时候神态安详,乍一看去,如同无数正在融化的蜡像。
越往里走,蜕也越多,韩决心惊胆颤,怀疑落入了陷阱。正当他犹豫是否退出,忽然听见了细微的交谈声,窸窸窣窣,就像鼠蜥飞快地爬行。
有人?不,不是人的语言。韩决循声上前,经过一个拐角,看见微弱的绿光,交谈声变得清晰起来,语调尖利急促,口气时而愤怒、时而洋洋自得。
交谈者有两个,全都使用狐语,韩决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跟上他们的语速。听着听着,他的血液凝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了说话的是谁,也知道了交谈者筹划的阴谋。这个阴谋太惊人了,虎探浑身发抖,希望一切都是噩梦——比起他听到的话语,少儿失踪的案件根本不值一提。
韩决克制心情,决定离开这儿,把消息带回斗廷。他小心地后退,他知道对手是谁,任何失误都会招来灭顶之灾。
忽然他僵住了,脚跟踩到一个软绵绵、冷冰冰的东西,低头看去,那是一只埋在泥沙里面的人手。
交谈声戛然而止,一个声音雷霆炸响:“噢,来了一个贼!秘魔,你也太不小心了!”
韩决跳上飞剑,向前急蹿,下面的世界却沸腾起来。所有的蜕都张开了眼睛,白花花的躯体向上蹿起,滔天浊浪一样拍向年轻的虎探。
韩决左躲右闪,浓烈的腐臭在他身边弥漫,爪子和牙齿近得出奇。虎探在肢体在丛林间穿梭,钻过狭小的缝隙,把起伏的人浪甩到后面。
忽然他刹住飞剑,呆呆看向前方,进来的隧洞消失不见,一堵石墙拦住去路,墙上凹凹凸凸,浮现出一张阴冷刻薄的人脸,眼珠微微转动,浮现诡异笑容。
“别着急,”人脸宣布,“宴会刚刚开始。”
脚掌敲打地面,发出笃笃闷响,前面的蜕疯狂奔跑,落后的蜕急不可耐,它们跳上隧洞的岩石,化身苍白的壁虎,手脚柔韧有力,扣住石块向前爬行。狭窄的洞窟被腐烂的肉体填满,从上到下,无所不在。
韩决满头冷汗,内脏挤成一团。他扫视四周,发现数个洞口,岩石活了似的向内生长,洞口正在飞快地封闭。
虎探冲向一个洞口,墙上的人脸发出抑扬顿挫的笑声:“你真选这个?”
洞里是狭长的隧道,韩决飞了一阵,忽又陷入困境,前方出现五条岔路,条条幽黑无尽,让人无从抉择。
笃笃笃、沙沙沙,声音越来越近,蜕在快速赶来。韩决无法可想,硬着头皮挑了一个洞口,飞了数百米,岔路再次出现,这一回足有七个洞口。身后的鼓噪响个不停,主人的意志就像剧毒的鞭子驱赶蜕群,一刻不能得手,一刻不会消停。
韩决不断挑选路径,又不断发现岔道……人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逃不掉的,逃不掉的……”回声在洞窟里激荡,像是烧红的铁锤敲打神经。虎探汗如雨下、头脑昏沉,绝望汹涌袭来——他出不去了,他会死在这儿。
腥臭迎面冲来,韩决一抬眼,直觉背脊发冷,成千上万的乌有蛇纠缠在一起,蠕蠕而动,宛转向前,如同恶魔的化身,长满昏黄的魔眼,所过之处,大块的岩石消失不见。它们正在掏空玉京的地底,一旦发生战争,魔徒将从任何地方破土而出。
“得把消息传出去。”虎探努力冷静下来,很快听到了微弱的水声。
“水?”韩决循声前往,很快发现了一个洞窟,因为地势较低,洞里汇聚了一个小小水潭。
韩决落到岸边,注视潭水,惊喜地发现这是活水,也是地下水脉的一部分。
他伸出左手食指,挥笔写下符咒,轻轻念诵完毕,举起符笔一挥,嚓,食指齐根而断,翻转落水,溅起水花。紧跟着,断指扭动一下,变成了一条肉红色的小鱼,摇鳍摆尾地潜入水底。
笃笃笃、沙沙沙,强烈的腐臭飘进洞窟。韩决回过头,扯开羽衣,胸口的肌肤刺满淡墨色的符字,字迹无头无尾,结成一个圆环。
韩决口唇翕动,字环明亮起来,每一个符字都在发出火光,进入体内深处,点燃了三神七识,虎探浑身发亮,仿佛通电的灯盏。
无数颗脑袋出现在洞口,如同非洲军蚁冲了进来。
“魂爆!”韩决吐出字来,身子片片破碎,强光向外汹涌,黑暗节节败退,无数的蜕如轻烟一样消失,连同韩决的肉身,变成了一团团不可触摸的微尘。
光明继续流淌,一路吞没拥来的活尸,也把闻风赶到的乌有蛇化为乌有——这是至高的牺牲,韩决彻底抹杀了自我,把元神变成了一颗威力无比的**。
爆炸持续了足足五秒,光芒挣扎两下,终于完全泯灭,地窟沉寂下来,再一次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呜……”方飞从深度的昏迷中醒来,从头到脚都像绑满了铅块,左胸不再疼痛,而是传来一股奇痒。
“醒了吗?”熟悉的声音传来,方飞睁开双眼,只见一片素净。他躺在一个椭圆形房间,到处都是雨过天青的颜色,就像刚出炉的新鲜瓷器;左边的墙壁完全透明,外面群山起伏,深紫色的长林上空飞花追逐鸟群。
燕眉坐在床边看书,素白的羽衣点缀一抹金边,黑发用镂空的白玉发夹扎成俏皮的马尾,此外没有多余的装饰,明亮干净,朝气逼人。
纯金色的大鸟站在一张圆桌上面,姿态优雅沉静,如果停止不动,方飞一定把它当成巧夺天工的雕塑。
“它是黄鵷,”燕眉放下书,指了指金鸟,“所有鸟妖的头儿。”
“您好……”方飞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微弱嘶哑,就像坏掉的收音机。
女孩审视方飞,目光严肃:“你的运气不坏,不是每一个中了‘阴蚀符’的人都能醒过来。”
“阴蚀符?”方飞有气没力地问,“那是什么?”
“最恶毒的符咒之一,”燕眉抿了抿嘴,“它能直接伤害我们的元神。”
“伤害元神?”方飞每转一个念头都要竭尽全力,“我的元神受伤了?”
“对!”燕眉挺起腰身,“你差点儿就死了。”方飞望着她心情十分复杂:“你什么时候来的玉京?”
“昨天晚上,”燕眉的眼里闪过倦意,“我来找宁柔然!”
“我看见你了,”方飞虚弱地问,“你是她的歌迷?”
“算是吧!”女孩犹豫一下,“可我找她有别的事情。”
“我叫了你的名字。”方飞轻声说道。
“我听见了,但没看见你。”
“我戴了面具,”方飞苦笑,“后来我把你跟丢了。”
“我猜你也在附近,有些放心不下,所以找来了黄鵷。”燕眉注目大鸟,“它有一双好眼睛,能在千里之内搜索目标,不过,它最先发现不是你,而是那个隐身人。”
“隐身人?”方飞望着金鸟不胜惊讶,“它能看穿‘隐身术’?”
“它的‘破魔金瞳’能看破一切幻象。那个隐身人很厉害,没有黄鵷,我也拿他没办法!”
“谢谢!”方飞向金鸟注目致意,黄鵷掉头看向窗外,给人一种强烈的疏离感。
“它不爱搭理人,”燕眉无奈地摇头,“傲慢的老家伙!”
“这是什么地方?”方飞游目四顾。
“勾芒医院,”燕眉指了指窗外的风景,“那是木神山。”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风风火火地闯进一个中年男子,身后跟着几只花妖。男子留了星辰幻发,乱蓬蓬的黑发撒满冷白色的星光,白袍一直垂到足踝,高高的额头下面嵌着一对细长的眼睛。
“孙大夫。”燕眉向他招呼。男子白她一眼:“我跟你说过,病人醒了就通知我。”
“我……”燕眉还没说完,又被对方打断,“没有我的准许,不能跟病人说话。”
“好吧!”燕眉无奈地点头。
“出去!”孙大夫指着门外,女孩噘着嘴悻悻退出。医生转向方飞连珠炮说道:“我是苍龙孙鸿影,你的主治大夫。”又向花妖下令,“把他的上衣解开!”
花妖飘到床边,不由分说扯开方飞的上衣,男孩低眉一瞧,险些昏了过去。他的胸膛上有一个月牙形的孔洞,穿过前胸,直透后背,里面充满胶液,淡红透明,还有血丝状的虫子飞快地游动,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在孔洞里编织繁密复杂的网络……
“情况还不错!”孙鸿影审视伤口。
“还不错?”方飞快要哭了,“那是个洞。”
“元神受到损伤,肉体会有相同反应,”孙鸿影说,“‘阴蚀符’的伤口如果不能愈合,会把你的身体完全吞噬掉。”
“完全吞噬?”方飞一呆一愣,“也就是说……”
“你会从世上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孙鸿影一派轻描淡写,“喏,还痛吗?”
“不太痛,有些痒……”方飞盯着胶质里的虫子,感觉十足的恶心,“这是什么东西?”
“血虫凝胶,”孙鸿影取出通灵镜,低着头写写画画,“它会重构你的身体。”
“这些……会拿走吗?”
“你说血虫?”
“啊?对!”
“它们会死掉,溶入你的血肉……”孙鸿影抬起头,又对花妖说,“把‘真元蛭妖’拿过来!”
花妖捧来一个四方形的白盒子。孙鸿影揭开盒盖,里面黏糊糊、滑腻腻,竟是许多深青色的水蛭,大小不一,身上写满银白色的符字。方飞看得头皮发炸,忽见孙鸿影抓起一条水蛭,丢在他的伤口附近,又冷又滑,方飞要不是没有力气,准得从床上跳起来。
“你干什么?”方飞大声**,“噢,它在咬我,噢,它在吸我的血……”
“不可能。”孙鸿影神情严肃“‘真元蛭妖’不会吸血,只会吸食元气。放心吧,这是我培育的特殊品种,只会吸食‘阴蚀符’的毒气。”
“是吗?”方飞忐忑细瞧,水蛭一起一伏,身子慢慢变黑,上面符字也逐一褪去。不多一会儿,蛭妖不再动弹,僵硬地趴在那儿。孙鸿影摘下来丢到一边,又从盒子里取了一条放在方飞胸口。
“还要多少条?”方飞瞅着蛭妖心头发毛。
“不知道!吸光毒气为止。”
“吸光毒气就能好吗?”方飞天真地问道。
“差得远!”孙鸿影回头又说,“黄粱汤。”
花妖捧来一个玻璃瓶,里面装满屎黄色的汁液,花妖插上吸管,送到方飞嘴边。男孩皱眉喝下,但觉酸涩发苦,忍不住问:“这有什么用?”
“帮助元神康复!”孙鸿影回答。
“这是治疗元神的药物?”
“治疗元神?没那种东西。”
“可你说……”
“元神不能治疗,只能自己恢复,”大夫直视男孩,“最好的办法是让它休眠。”
“刚才的药水?”
“催眠药,”孙鸿影低头说道,“黄粱草的汁液,能够帮你进入魂眠。”
“魂眠?”方飞望着玻璃瓶,排山倒海的睡意向他涌来,四周的景物变得模糊,男大夫的声音在他耳边断断续续,“魂眠……最深沉的睡眠……进入魂眠的人……死亡也无法唤醒……”
方飞骇然发觉孙鸿影凑了上来,拿着什么东西在他胸膛的孔洞里鼓捣。
“不要……”方飞想要大喊,可是睡意来得太快,他失去了神志,掉进了无边的虚无。
砰,厚重的石门在身后关闭,燕眉回头看了一眼,大踏步走向前面的椭圆形的长桌
桌子没有桌腿,安静地漂浮半空。它的前身是灵河源头的玉石,上古神龙曾在上面栖息,久而久之,龙的影子渗入玉石,盘绕在巨大光亮的桌面上。
环绕长桌,稀稀拉拉地坐着五男三女,他们脚下的地板、身后的墙壁、上方的穹顶……连绵不断地雕刻着从古自今发生的大事,浮雕栩栩如生、流动变幻,给空旷的北极宫增添了神奇的活力。
这里是斗廷的中枢,燕眉有生以来第一次单独面对北斗九星。八大星官围绕长桌,另有一个呆在墙上的通灵镜里,巨大粗犷的人脸努眼撑睛,不无好奇地打量女孩。
“人到齐了,”元迈古用笔杆敲了敲桌面,“今天的九星联珠会议由我主持,出席者有阴暗星官巫史、真人星官京伽、丹元星官南楚月、北极星官琴流水、玄冥星官寒翠微、辅星官唐骁、弼星官华太乙,还有天关星官薛千牛。”说到这儿,他向通灵镜里的人脸点头致意,“他要看守天狱,不能亲身莅临。”
“三位天道者全都缺席,”元迈古注视白衣女孩,“燕玄机派出了一位特使,朱雀燕眉,那边有座位,你可以坐下。”
“谢谢!”燕眉保持微笑,“我喜欢站着。”
“白王委托我代表他,”巫史扬起下巴,“他在北冥海,鲲鹏很不安分,看样子鹏风快要来了。”
“弼星官!”元迈古看向华太乙,“天皓白怎么说?”
“天皓白?”华太乙长得猴头猴脑,“他无话可说。”
“明智之举。”妖冶的女星官南楚月用符笔给指甲涂油,涂完食指,又涂中指。
“我先说两句,”同为女星官,玄冥星寒翠微长得像根竹竿,皮肤干巴巴地贴在脸上,两只眼睛咄咄逼人,“事情发生在真人层,京伽要承担主要责任。”
真人星京伽四十出头、仪表堂堂,华丽热烈的服饰显示出朱雀人惯有的品味。他恼怒地瞅着寒翠微:“恕我直言,达到真人层先要经过玄冥层。”
“不管怎么说,道魂武库归你掌管,武库被影魔攻破,说明守卫有很大的漏洞。”寒翠微固执地说。
“那么请问?”京伽微微冷笑,“什么样的守卫能够抵挡五千张‘羲和惊爆符’和一个‘魑魅王国’?”
“五千张?”南楚月轻叫起来,“我的天啦!”
“影魔真的降伏了所有的魑魅吗?”北极星琴流水娇俏的面孔透出一丝紧张。
“真的!”巫史脸色阴沉,“这一次袭击证实了传言。”
“这也不难办到,”辅星官唐骁大言不惭,“精邪被囚禁以后,魑魅一直群龙无首。”
寒翠微对他翻了个白眼:“说来说去,影魔怎么通过五道关卡的?”
“他化名‘冯少宇’,使用对方的相貌和元气……”京伽还没说完,忽被燕眉打断,“冯少宇是斗廷的职员吗?”
“他是‘斗廷内务司’的通灵师,”京伽看向琴流水,“隶属北极星官!”
“他失踪了,”琴流水小声说道,“真可怜,我昨天还见过他的妻子。”
“影魔在第六道关卡露出马脚,”京伽继续说道,“生灵探测器发出了警报,现在我们知道,他带了一个国家的魑魅。”
“荒唐!”寒翠微瞪视琴流水,“内务司干什么吃的?前面的关卡没有生灵探测器?”
“道魂武库的探测器是完全独立的,”琴流水一脸委屈地解释,“除此之外,所有的探测器都并入了斗廷内部的网络,影魔又是顶尖儿的通灵判官,所以……”
“漏洞!”寒翠微拍打桌子,“不可饶恕的漏洞!”
琴流水脸色发白,怯生生地瞅着元迈古。阳明星沉着脸一声不吭,南楚月撇了撇嘴,说道:“得了吧,玄冥星,有本事你别上网。”
寒翠微抿起嘴巴冷哼一声,元迈古摸了摸胡须,开口说道:“真人星,武库的损失有多大?”
“超过百分之八十!”京伽神情萧索,“数百年创造的道器毁于一旦,如果现在发生战争,我们的实力会减少一半。”他沉默一下,“最要命的是,影魔找到了乙六四号仓库!”
“乙六四号?”所有的星官都变了脸色,燕眉忍不住问:“那里有什么?”
“道者灵感的精华,”元迈古愁眉紧锁,“许多伟大的符咒都在那儿。”
“某些符咒相当危险,”京伽顿了顿,“一道符咒可以摧毁一座城市。”
“他偷走了哪些符咒?”南楚月问道。
“我不太确定,”京伽迟疑一下,“他临走前烧光了所有的符纸。”
“太棘手了!”巫史沉声说道,“不知道拿走什么,我们都无法提前防范。”
“这是战后最严重的事件,”元迈古宣布,“我们必须弄清楚影魔偷走了什么?”
“有目击者吗?”燕眉问。
“有一个!”京伽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她在哪儿?”
“她疯了!”
方飞再一次醒来,身子像是空壳,慢慢地被什么东西填满。知觉一点点回到身上,先是触觉,再是嗅觉,当听觉出现时,他听到了一阵缥缈的歌声:
“孤独的天籁树,柔丝缠着横枝。
曲儿悠悠流淌,缓缓诉说相思……”
歌声断断续续、冷冷清清,当他正要细听,歌声又消失了。
方飞转眼望去,黄鵷站在桌上闭目养神,孙鸿影和花妖却不见了。
再看伤口,方飞惊讶地发现凝胶深处出现了纤细的骨骼,粉红色的骨髓和白色的骨质清晰可见——肋骨正在重构,肌肉迅速生长。
忽觉一阵内急,方飞下意识挺身坐起,虚弱的感觉消失了,力量重新回到身上。他遮好伤口,跳下床问道:“黄鵷,洗手间在哪儿?”
鸟妖王瞅他一眼,又闭上眼睛。方飞碰了钉子,暗自嘀咕,走到门前张望,但见一条弧形的长廊,一面是青瓷色的墙壁,另一面完全透明,可以看见云山森林。
长廊里没人,方飞扶着墙壁走了一会儿,找到厕所,里面有若干隔间。他钻进一个隔间,还没完事,忽觉有些异样,他下意识扭头望去,忽见隔壁墙头探出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孔,脸色惨白,两眼凹陷,长长的黑发向下披拂,直勾勾望着他,嘴角浮现出古怪笑意。
“噢!”方飞一声惨叫,忙不迭拉上裤子,推门冲出隔间,但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后退两步,发现拦路的正是墙头女子,她一身银灰色睡袍,笑嘻嘻地望着男孩。
“你……”小度者连吞口水,“你干吗?”
女子凑上前来,鼻翼微微翕动,在他身上嗅来嗅去。方飞头皮发炸、两腿发软,费尽力气才克制住逃跑的冲动。
“会唱歌吗?”女子直起身,痴痴地望着他。
“什么歌?”方飞有点儿佩服自己,这个当儿还能说话。
女子两眼朝天,嘴里半哼半唱:“孤独的天籁树,柔丝缠着横枝……”
“啊!”方飞想起来了,“刚才唱歌的人是你?”女子停止哼唱,瞪着方飞浑身发抖,眼里透出深深的恐惧。
“你怎么了?”方飞忍不住问。
“白虎之轮开始转动了……”女子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方飞莫名其妙。
“白虎之轮开始转动了……”
“什么意思?”方飞仍觉不解,可是女子没有回答,双手捂住耳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男孩吓得一缩,就听有人高叫:“在这儿……”孙鸿影一个箭步冲进来,对准女子扬笔锐喝:“宁神静气!”
青光闪过,女子呆柯柯垂下双手,眼珠翻了两下,吐着白沫瘫倒在地。
孙鸿影松一口气,回头吩咐两个花妖:“把她带回去。”花妖搀扶女子离开厕所,男大夫抹一把汗说:“好险!”
“对!”方飞心有余悸,“这个女的很危险。”
“我没说她,”孙鸿影向他身后努了努嘴。方飞回头一瞧,黄鵷不知何时站在隔间墙头,它见方飞回头,咕的一声飞走了。
“我晚来一步,黄鵷会杀了廉小施。”孙鸿影说道。
“廉小施?”方飞莫名其妙,“那个女的?”
“对!”孙鸿影皱起眉头,“她跑这儿来干吗?”方飞想起女子的古怪言行,心头打了个突,忙问:“她出了什么事?”
“你知道影魔摧毁‘道魂武库’的事吗?”男大夫严肃地望着他。
“没有。”方飞茫然摇头。
“廉小施是唯一的幸存者,”孙鸿影叹了口气,“可她被吓疯了。”
“她是个疯子!”方飞舒一口气,比起其他人,他宁可接受一个女疯子偷看隐私。
“唔!”孙鸿影扯开他的衣裳看了看,“比我预料中恢复得快,这样下去,开学之前你就能出院。”
“开学之前?”方飞吃了一惊,“那不是还有一个月?”
“不,半个月。”孙鸿影说。
“不对吧。”方飞掐着手指计算,“应该是一个月。”
“你认为你睡了多久?”孙鸿影眯起眼睛。
“一天?”方飞犹豫不决,“两天?”
“十三天零九个时辰。”
“什么?”方飞两眼睁圆,“那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孙鸿影挽住他的胳膊走向病房,“来吧,再睡一觉你就能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