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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娅找文科重点班的班主任老师谈了话,其中一个重点班的班主任老师欣然应允了她,这个班就是高二(八)班。整个高二年级一共九个班,五个理科班,四个文科班。
就这样,薇娅成了一名文科生,她的命运也由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前作为一名理科生,她可能更多的是以理性思维去生活着。而现在,她彻头彻尾地变得感性起来。不得不说,薇娅其实有着学习文科的天赋。她的出身和她的天性敏感,都是上天赋予她的独特气质。
从小饱受生活的煎熬,困苦艰难,令她比同龄人成熟懂事。一出生,她就在山水田园的风景画中成长着,老天给予了她独特的诗人气质,细腻的生活观察力和洞察力。
可能这一切还真的是命中注定的,薇娅的功课并没有因为跨专业而落下。这得归功于学校领导的决策。当初薇娅他们这一批学生初次被招进校园的时候,学校决定不分文理班,文理一块学,直到高二第二学期开始后,学校才分文理科,并分了重点班和普通班。正因为如此,薇娅的学习基础还是可以的。
但是,薇娅心里明白,她今后务必得要更用功些,因为她比其他文科生要迟来一些,且她不能够距离梦魇越来越遥远。
第二日,梦魇一到教室里,就看见薇娅的座位上空空荡荡的,连书本都不知道了去向。他心里纳罕,正在脑子里回想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听同桌讲道:“薇娅转去文科班了。”
“啊!”梦魇由不得惊讶出声。
昨夜下了晚自习,他回到家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思来想去,辗转难眠,他还为自己的冒失唐突后悔了。他真想偷偷地收回那个小纸条,他又暗自祈祷着希望薇娅没有看见那张纸条。
但是一切为时已晚了。当听到同桌如此讲的时候,他的脸红了起来。
现在,他开心吗?她已经决定远远地离开他了,为了不打扰他,她已经决定远远地离开他了。这样以来,他可以一门心思地去用功读书了,她再也不会像苍蝇一样在他面前嗡嗡嗡地乱飞乱撞了。他终于清静了,他也终于安全了。这一切都成了一个秘密,被尘封在岁月的缝隙里。
但是,他开心吗?他不知道。望着那空空荡荡的座位,他突然觉得他的心也跟随着空空荡荡的。他从未阅读过《红楼梦》,他压根就不能够体会贾宝玉在林妹妹生气哭泣离开时的痛彻心扉的感受,但是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出自己的失落的感觉。
可是,他能够怎样呢?不通过明年的高考,他就再也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今后的人生将会是一片漆黑。为了能够通过明年的高考,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用功读书,非常用功地读书。为了这个最终的目的,他可以牺牲一切能够牺牲的东西,即便是人生最宝贵的爱情。“我还有权利去追求人间真爱吗?我还有资格去寻求爱情吗?”他心里太清楚不过了,答案是否定的。
那就这样吧,他苦笑了笑。我们最不应该的就是在不对的时间里遇上了最对的彼此,在最灿烂的花季里遇见了最灰色的爱情。
表面上,薇娅似乎已经重重地放下了一切。她不再刻意地去想起他,也不再刻意地去追逐他的影子,他们彼此都各自过活着各自的日子,谁也不会再去打扰谁。
但是,当小饭馆里的DVD上将《流星花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之后,薇娅仍然会忍不住地在深夜里头窝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泣。她真想把自己掷落在某个圪崂里,任凭泪水浸湿着双眼,任凭困苦围绕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艰难地挣扎着攀爬。她发疯了地喜爱上《红楼梦》,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它,她汲汲如渴地吸收着知识,她可以像林妹妹那样痴情哭泣,却不能够像林妹妹那样绝望离开。
在她一遍又一遍地吟起李清照的那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时候,时间已经匆匆忙忙地走到高二的尾声了。高二第二学期的暑假前的最后一次全年级大考即将被拉开序幕,薇娅和大部分同学一样,每天都在挑灯夜读的忙碌中度日,文科生的生活相对于理科生来讲,是生动而丰满的,你竟可以将诗书妖魔化,哪怕你成了文艺怪人,文疯子,诗妖,也没有人会去指责你的不是,反过来他们会爱慕你崇拜你。而学文科,本就是薇娅的天赋,她天生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以及丰富的想象力,和驾驭文字的超能力。比起在理科班上混得如履薄冰,在文科班里,各样功课,薇娅却是信手拈来游刃有余。
所以她真是有痛有快乐。痛,是将那个人拿不起也放不下。乐,是从文学里寻找知音舔舐伤口。“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虽说现在俩人隔开了,不像以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是这一日里,俩人再不相遇见,也会碰两三个照面。梦魇变着法儿从薇娅的教室门口经过,只要薇娅稍微拿眼往外一瞟,恰好就会四目相对。这时候,梦魇嘴角露着傻笑,红了脸。薇娅也是红着脸,脸烫的如火烧云一般。不管怎么样,薇娅不在他的眼前晃荡了,梦魇可以一心一意做题专心致志听讲了。
虽然生活总有不如意的时候,但好在姑父来学校看望她了,这倒也是一件极喜欢的事情。
那天,当门口的同学喊她有人在外面叫她时,她被惊吓了一跳。这么大热天的,有谁会有这般的好心肠,巴巴儿地老远子来看望她呢?父亲可是从来都没有来过这所学校的,至于母亲,自那日送她来学校做了新生报到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来这学校了。不过像她们这起乡下娃子,是放出去的风筝,从小都是胡打海摔惯了的,生活自理能力自然比城里娃强些。对于开家长会,她们的父母就免了,一来他们进城不方便,二来即是他们来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薇娅出来一瞧,居然是姑父,她真是有点喜出望外。姑父一向不善言辞,现在显得更加憔悴呆木。
“姑父,我姑姑回来了吗?”
“还没有了。”
“……”
此刻的薇娅,不觉深深地同情起这个男人来。他们俩可是有点同病相怜了,应该说他们俩现在是同一条藤蔓上结的苦瓜儿。
尽管以前薇娅并不大喜欢姑父这个人,缘于他常年在外工作,回家次数少,加之他不喜言辞,看起来沉闷无趣,有一些怪怪的,薇娅觉得他是那种令人难以琢磨的老实巴交男人。但是此刻,她又对姑父喜欢起来。毕竟他是第一个正式来学校探望她的人,这让她十分的有脸面。
“姑父,你是特意来县城的么?”
“我来出公差,顺便看看你。”
说完,姑父从公文包的钱夹里掏出一张百元的毛爷爷来,塞给薇娅。
薇娅手头也正拮据着哩,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够她买一本书后,做一个月的伙食费了。当然,薇娅也没有推辞,而是心安理得地收了钱。她心里着实感激姑父,他这可是雪中送炭,下及时雨哩。
她和姑父又聊了一会家常话,姑父才告别她离去。临走的时候,薇娅安慰着姑父:“姑父,你别忧心,我姑她会回来的。她去哪里再寻你这么一个好女婿呢?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嗯。”姑父笑了笑。
送走姑父,回到座位上,薇娅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的那一番话,简直把她自己也吓倒了,难怪姑父笑了。“我啥时候嘴巴上抹了蜜呢?这么油嘴滑舌能说会道的?”她心里又觉着自己有点好笑。
暑假很快就来到了。补了二十来天的课后,恰好到了天气超级热的时候,同学们都已被热得如同蔫蛇一样,真想找一块清凉的大石板,好好的懒懒的凉躺一会。当班主任老师刚一宣布可以放学回家了,大家都像疯了似的往外拥挤,行李当然提前已经收拾好了,也来不及和老师们告别,校园里瞬间静得只听见水龙头露滴的水滴声,滴答滴答,知了也不知道此时躲在哪个圪崂里叫唤着哩,反正你是听得见那一片烦躁的“热死啦,热死啦!”此时的校园真落得如庙宇般清净。
薇娅现在回家已经没有往先那么辛苦了。这已经是两千零一年了,随着国家市场经济的蓬勃发展,各个乡镇村子里的经济也是一派欣欣向荣。
往先,薇娅回一趟家,得先从县汽车站坐大巴车到达阳关镇,然后在阳关镇火车站坐绿皮火车到西村隔壁的那个村子的乡火车站下车,而后渡江步行回家。那个村子和西村是两岸遥遥相望。火车站在西村隔壁村子的西面,和西村的西边隔江相对。而薇娅家在西村的东边,这秦巴余脉呈折叠式绵延不绝,虽说巴掌大的地盘,却是迂回曲折,薇娅家可是看不见这火车站的。
现在可好了,乡里有一两个手头宽裕的人家,自费买了大巴车做起了长途客运买卖,这样不仅方便了一路到县城的各个村子里的出门,也带动了乡村经济发展。不仅学生们上学方便,老乡出去赶集做买卖也方便了,当地的土特产被带到了镇上,县城里,甚至市里。
薇娅和其他老乡一样,只等老师一令下,扛起行李,就往校门方向奔。回家的客车正在那里巴巴儿地等着了。司机也都是种过地的农民出身,憨厚实诚,因为要接的是一车娃儿,他便提前来到学校门口等候。他怕这毒日暑天,娃儿们扛着重重的行李去汽车站辛苦,干脆就把车开到校门口了。
虽说这么热的天里,几十号人闷挤在一起,实在难受的很,但为了能够顺利回家,大家也都强忍着。车舱里如同闷罐子一样,有的人戏笑说:“这可是砌石坎子哩,一排一排地垒。”
汽车走到西村河边的大公路上,薇娅终于舒了一口气。现在的车里面早已没有了先时的那么拥挤,开着车窗,凉风飕飕,如同打开了天然风扇。
公路沿边的两边隔几步插满香烛,大热天的,烟雾缭绕,如蒸屉一般,旁边还落满纸钱灰。
薇娅趴在车窗边上,望着窗外的一切,心里不觉诧异:“莫非村子里又死了人呢?”
待汽车行到薇娅家下面的时候,薇娅终于可以出来透一口气了。她跳下车,走到司机的窗口,给司机付了车费,蹦蹦跳跳地沿着羊肠茅草道,一路上,往家去。
终于又回到世外桃源了,林子里都静悄悄的,猫儿打架声,狗吠声,清晰地传来。薇娅忍不住心里阵阵欢喜起来。
她想在这一个暑假里,好好儿地整理一下思绪,反正现在有近一个月见不到梦魇,心里会清净许多,暂且把那些令人窒息的感情放在脑后,轻松一会子。
“你咋回来呢?”
刚午睡完毕的母亲一见到她,又喜又惊道。
“我咋不能够回来呢?这不放假了吗?”
“我当你们还有些时日了。”
“没啦,天热得这样子,老师也是受不了的。”
“……”
“噢,你一路子可见着什么没?你打那林子里过,可歇气了没有?”
“没见着啥,歇了一会的。”
“哎哎哟!你现在喝一点醒神汤吧,噢,还是先喝点藿香正气水才好。”
“妈,我又没病,干嘛喝这些个?”
“你打那林子里过,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林子里不干净。你那死鬼舅舅,就是在那里咽气的,他心里不甘,天天夜里在那里叫魂。那些大胆儿的都闲瘆得慌,轻易不敢打从那里经过的。我不知道你此时回来,要是知道,就叫你沿着村东口准备新挖的那条大路毛胚道走回来。”
“哎哟哟,那条路,现在路不是路,坡不是坡的,荆棘纵横,咋走哩?”薇娅嘟了嘟嘴,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像那猴儿一样爬着也行哩。我们都那样走哩。”母亲不以为然。
母亲说完去煮饭去了。薇娅一个人呆在堂屋里,边歇气,边发愣。
她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小舅舅的身影。“他若是也和我一样多读点子书,读个高中啊中专什么的,他也就不会那么短命了。只可惜了,他白白投胎来这世间走一遭儿,打小儿任性惯了,不知天高地厚,没得娘老子好好管教指引,才落得这样个下场。”
薇娅不觉眼圈儿又红了。她又想起了小姨,小姨可是一个温柔懂事的人儿,偏偏儿命不长。她叹了一口气,又想起那一年在古镇上遇见的那个病入膏肓的三婶子(妮子的妈妈),那个可怜的女人,没有丈夫的疼爱,没有公婆的怜惜,只为了自己做娘的本分,白白送了性命。
“唉……”
薇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世间的事情,谁又能够说得清楚道个明白呢?
吃完饭,薇娅妈说道:“妈们要给我那死鬼兄弟做一场法事,超度超度亡魂,免得他又四处招惹村子里的人骂,也算是求个清净。妈让我们都去看看玩玩哩。”
“超度啥超度?我看他们都是胆小怕事,心虚哩。”薇善德不耐烦地应了一句。他对这个兄弟,着实有些气恼,十分不看好他。一提起这个宝贝兄弟,他就怨起老丈人和丈母娘来。老丈人和丈母娘忒偏心,对亲生儿子们一味地溺爱纵惯,对女婿,尤其是对他这个女婿,他们可恨不得他早点去死哩。他心里好想说你们可是活该哩,但毕竟情面儿上得过得去,他依然得如亲老子娘般孝敬二老。
薇善德本就是一个话利心善的人,嘴上虽然不悦,到底还是跟随着媳妇去了娘家。
薇娅一看,几个姨和姨父们也都来了。窄小的堂屋里,挤满了一屋子的人。外婆一见着他们,泪珠止不住又刷刷刷地滚落了下来。薇娅妈一见,一想起自己的这个兄弟,好也罢,歹也罢,终是人没了,不免也跟着伤心落泪。
最触景伤情的人莫过于薇娅,起先她不好意思放声痛哭,现在她终于可以好好儿放声痛哭了。瞧,这个屋子,土墙儿老态龙钟,青瓦片儿喘着气咳嗽着,蛛丝儿结在脊梁上,正长长地叹着气。
屋子里的女人们抽抽噎噎一片,男人们则一个个抽着卷烟,忙着吞云吐雾,摆龙门阵。
外公躺在那张躺椅上,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他早已骨瘦如柴了,黑漆沟壑的脸上,无任何表情,再也看不出他年轻那会子的精明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