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冬天如约而至,那些落叶乔木栎树早已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一排排,一片片,在阴风凛冽中瑟瑟颤抖了。北面坡的阴风只奔着西村而来,薇娅们队里也是寒冷一片。最讨厌这样的冬天了,太阳就像被蜘蛛网黏住了一样,比垂暮老人还行走艰难,微弱的温暖也在阵阵寒风中摇摆不定。门前的香椿树上,停着几只穿着黑袍的乌鸦,正在那里嚎着嗓子唱着阴歌儿,仿佛地狱使者一般,直瘮得人心烦气躁。
薇娅外公已经奄奄一息了,简直瘦弱得不成样子了,你老远都可以瞧见他那一身的排骨,外面包的那层老黄瓜皮和那棺材板颜色差不多了。他已经几天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了,即便是稀米汤那样像样的饭儿,他也懒得吃了,他一直感觉肚子都是饱的。三年前,他就得了厌食症,他一天只喝一茶缸稀米汤儿。诺大的屋子里,就他一个人和那些几辈人的幽灵以及薇娅小舅舅作伴,饿了他们就偎着那个火塘子在碳火灰中煨上茶缸,煮稀米汤儿吃。困了,那些人儿就陪着他歪在那张躺椅上睡觉。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就这么过着,白天不知黑夜,黑夜不知白天。屋子里也没有时辰钟表,他们就借着屋顶上青瓦缝隙里的阳光感觉时间的流逝。
自从那日找端公给小舅舅超度了亡魂以后,薇娅外婆便和薇娅外公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些日子,薇娅外公自觉头脑发昏的厉害了,隔壁屋子里的棺材板夜夜叮咚作响。那钉子呀卯儿呀似有飞出之意,首先是小舅舅又和往常一样,笑嘻嘻地回来了,那副淘气样,不改当年。他一进屋就一屁股坐在那张破椅子上面,一个劲儿拨弄着碳火,薇娅外公气得只骂:“你个狗日的,就淘气,把这星火点子也拨弄没了。”
薇娅舅舅不理会他,只顾玩自个儿的。
这时候,外公才觉得自己喉咙干涩,一点儿声音也是发不出来的。他只觉浑身冰冷,可是火塘子里的火已经被薇娅小舅舅拨弄得快要没了。他好想喝一口水,却够不着那水壶,也无人来帮他。
破天荒地,他想出去走走,他艰难地从躺椅上滚爬了下来,像一条蚯蚓一样在地上蠕动着,蜗牛般地在堂屋地面上画着圈圈。他那尖利的指甲,抠进泥土里,手爪子黢黑,和鹰爪不差上下了。
“往前爬,往前爬”,他嘴里念叨着,两片薄嘴唇快要包不住牙了。一年,两年,就这样往前爬,总会爬到门口的,他这样想着。
昏天黑地的时辰不知走过了几许,待他爬到门口的时候,天又黑了。他凭借微弱的力气用手将那两扇木门费力掰开一条狭窄缝隙。这两扇木门也已老得和他相差无几了,风一吹来,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有些地方早已被木虫画上了繁杂诡异的地图和刻上了均匀锥尖大小的洞穴。
老太爷顺着那狭窄缝隙往外望去,外面早已一片白茫茫大地好干净,院子前面的竹林静寂一片,朝着正大门口的那棵香椿树上的几只老乌鸦正瞪大眼睛望着他。香椿树下面,站着黑白无常,两个人似乎等的很不耐烦了。
“哼哼,我就拖着你们,我就不出门去,急死你俩。”老太爷心里狡黠一笑。不过,北风吹来,实在是太冷了,他又缩回了脑袋,“还是回到躺椅上好。”他想着,倒着屁股,往后面蠕动着。
“哐当”,门被彻底推开了,一道温暖的阳光随着进来的男人飘了进来。
“爸,你这是咋呢?”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惊慌失措地喊叫着。
老太爷终于被摇醒了。“哟,你是生子吗?你咋还活着的?你从那边回来呢?现在时代变了吗?阴阳互通了吗?”老太爷慢慢睁开他那蓝幽幽的已无光泽的眼睛,用尽全力,试图要对儿子说些点什么。无奈,疲惫懦弱不堪的他,终是有气无力。
中年男人赶忙将老爹连抱带拖,弄到里屋卧室的麦草铺床上。屋子里又臭又霉,各种气味扑鼻而来。他把耳朵贴在父亲的嘴边,试图听些点话。只见父亲的嘴皮子磨动着,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耳内:“生子,你咋还活着呢?那头今天咋放你回来呢?……”
“爸,你又糊涂了。我这是抽空回来看一下你,我活得好好儿的,我几时死了?我刚给她们娘母子砍完柴就回来看你。”中年男人大着嗓门,扯着嘴。他浑身就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那套衣服,脏兮兮的,好像家里缺水似的。他一副呆头木脑的模样,谁见了他都说:“那是一个不中用没处使唤的家伙,除了闷声瞎气干活,从不把别人说的话在心里掂量细思两遍。他倒也可怜见儿的,一生中也没娶上个媳妇,年老了,有人将一个正缺干力气活的男人的寡妇介绍给了他,他一心盼望着个家,一听这话,二话不说,就应允了。第二天,他就住进了那个寡妇家。
那寡妇也是欢喜异常,家里来了个免费长工,倒也不是一件坏事,总不过多一副碗筷而已。
这生子遇见这寡妇居然也蛮能干的,屋里屋外,上上下下,他都弄得来。天不亮,他就起来下地干活,上坡砍柴,日出之时,和寡妇回家,帮着她在灶房里弄饭。吃完饭,接着又去地里做活,直到星星点头了,他又葡挞葡挞地回家吃晚饭。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倒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与世无争,人生无忧,乐得自在。
第二日,早上醒来。生子去床边看了一下父亲,瞧他那模样儿,怕是不行了,他慌了,急忙去通知薇娅的大舅,和与老太爷老死不相往来的薇娅外婆。
生子从自家屋后面绕了一大圈路,直上,走了十来分钟,来到了大哥家。真是稀奇,大哥家的日子竟比往年好过了些,虽说算不上富足,倒是能够勉强解决温饱,一家人不长嘎嘎挺着脖子饿肚子了。往些年,大哥好吃懒做,大嫂昏聩无能,连饭也不会做的,整日除了背着夹背满山遍野的乱跑寻那些野物,别的一概不会,地里的茅草已经淹没了庄稼,他两口子也懒得理会,任凭它们自生自灭。现在他年老体衰了,居然异常勤谨,知道努力干活,知道打粮食弄些个钱,圈里养了头大肥猪,舍里养着几只下蛋的母鸡。
“噢,大哥。”生子隔着窗子喊着。
“啥事?”里屋的男人窸窸窣窣穿着衣服,下了床,哒哒着一双千层底布鞋,往外走。
听见出来了,生子便坐在门墩上等。
“二弟,屋里坐,外面怪冷得,啥事?”薇娅大舅哐当一声拉开大门。
生子瞧了瞧屋里高低不平的地面,只见粮食口袋都堆到“天地君亲师”的下面了。“你这几年倒还不错,粮食这么多哩。”
“这都是娃儿们和我一起种地打下的粮食。”薇娅大舅嘿嘿一笑。把他那也是一年都没有换洗的裤子拉链拉上,他身上的那件外套也已黑得认不出颜色来了,里面的秋衣毛衣也是麻不溜湫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哼,你倒有福气。绿芙没良心,吃了我锅里的饭儿,说走就走了。”生子心里十分不爽。
“雀儿总要归家嘛,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俺家的狗窝。绿芙也会感激老弟你的,幸而你抚养了她几年,她才没被饿死。”薇娅大舅嘿嘿一笑。
生子耷拉着脑袋,没有做声。
“大哥,我看爸不行了。”
“噢,我看爸也是这些日子的事情。”
“那咱们得商议着给爸准备后事,给家下姊妹们亲朋好友们报病。”
“嗯。二弟,你给爸收腾屋子,我去给亲朋好友们报病去。”
“嗯。”生子和大哥说完话,就急匆匆赶回家里,看父亲的情形。
那天,薇娅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时,学校快要放假了。“喂,你是娅子吗?”宿舍里电话铃声响起了,靠电话最近的那个女生以冲往宿舍食堂的速度,一个起身箭步而上,拿起了电话机。想必她是在等待着男友的电话,却没承想到对方传来的是失望的语音。她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薇娅,有你的电话。”
薇娅屁颠屁颠地跑到跟前,拿起话筒:“喂,你是娅子吗?”薇娅一听,便知是母亲,只见来电显示上显示着一个长串的电话号码,是手机号码。“妈,你是借用别人的手机打电话?还是在电话亭里打电话?”
薇娅关心地问着。倘若母亲是借用别人的手机打电话,她们母女俩方且可以多聊上几句;倘若母亲是在电话亭里打电话,她们母女俩就得长话简说。
“是我们自己的手机打电话。”母亲得意道。
“哇塞!”薇娅一听,心里既羡慕又难过。父母都有手机了,而她却依然没有手机可用。她怎么好意思向父母开口要买手机呢?供她读大学,已经令父母脱了一层皮了,好不容易看着生活有了希望,她不能够为所欲为。
“妈,你们啥时候买的手机?”
“这是一个二手货。手机外壳是破旧了点,但是仍能够插卡的,打电话也顺畅,声音也大也清晰。总之,现在我们给你打电话方便多了,给家里打电话也方便多了,给你姑打,听说你姑时不时上县城弄那个基督教哩,让你姑抽空去学校照看一下你妹,都蛮挺方便的。”
“噢。”
“你外公说是不行了,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你要是学习打紧,就迟一点回去;你要是学习不打紧,就和我一块回去,让你外公咽气前,也见一下你。”
“噢,我和你一块回去吧。”薇娅听了外公的丧迅,愣了一会,顺嘴就答应了母亲。其实她们院系已经考完了期末试,也没啥重要的事情了,她便向学校请了假。薇娅又给梦魇宿舍打了一个电话,睡熟中的梦魇半夜三更起来接了她的电话。薇娅将外公之事告知了他,梦魇一听呆呆一愣,只得先舍放她回去。
母女俩个坐了一夜的火车,风尘仆仆地赶回家里时,和老父亲打了个照面以后,就又急匆匆赶回了外婆家里。
彼时,远的,近的,各路亲戚,相邻好友们都已来了。昔日空空荡荡荒草掩没的屋子竟变得空前闹热起来,从堂屋到灶房都被打扫了一遍,看起来,干净利落多了。屋里屋外也都挂起了明晃晃的灯,准备晚上照明用。
薇娅的外公仍旧躺卧在里间那张麦草铺的老式木床内,麦草上面铺了一床破旧的羊毡,这毡也是大窟窿套着小窟窿,没一处好的。反正这毡也是个没有什么价值的,最后是要跟着薇娅外公一起到那边去的,破烂不堪,反而不让人去心疼。
此时,薇娅的外公已经哑声三天了,不吃不喝,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双颊深凹进去,颧骨突起,嘴唇上的肌肉已开始萎缩,左右两边牙齿都露了出来。
胆大的人,看了倒也罢了,大着胆子,站在床边守望一会,叹一口气。胆小的人,却是越看越害怕,越看浑身就越哆嗦。他这副模样,竟如鬼没两样了。薇娅偷看了一眼,吓得再也不敢靠近那间屋子的,一闭上眼,她的脑海里即是外公难受咳嗽着大口大口吐着血,一直因饥饿营养不良面黄肌瘦,以及他痛苦挣扎求生的**。
薇娅害怕,她浑身哆嗦着,口里的牙齿打着寒颤,咯咯咯作响。
“娅子,你这是咋呢?”她母亲一见她这样儿,吓坏了,怕是中邪了吧?这人要咽气的时候,床跟前,屋子里都蹲着小鬼哩,晦气的很,她莫不是见着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没事,我可能是熬了一晚上夜,困得慌,许是坐火车受了风寒。”薇娅忙忙掩饰着。她一见母亲也是两眼红红的,整个人没精神,这都是熬夜加伤心的缘故。
母亲看她喝了感冒药,也就罢了。
这一夜,真是难熬啊。有的人说外公就要在今夜走的,就是不知应在哪个时辰了。也有人说,来时菩萨给一条命,走时阎王给你一个病,总得把你折磨得彻彻底底没了气力,连最后的挣扎也没有了的时候,那一刻,黑白无常就遵命行事,一钩子,就将那个可怜的人儿魂魄勾进了阴曹地府去了。他们见你还有一丝余气在胸口游动,就呆在窗外等着,眼巴巴瞧着你受痛苦煎熬折磨。
“外公是要在等谁吗?”薇娅心里疑惑着,她四下里张望。俨然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凛冽,竹林摇曳晃动,如同鬼魅在咿咿泣诉。乌鸦依然停在大门对面的香椿树上,“快了,快了”的嚎个不停。
薇娅越想越怕,怕是黑白无常就在这哪里埋伏着的吧?她一闭上眼睛,就是外公绝望之死的那张脸。黑白无常,你们在哪里?你们干嘛要来勾人魂魄呢?你们为什么要把人抓去地府呢?一个又一个,至亲的,认识的,相继死去,如果说从此不悲观笑着坦然活下去,那是自己在欺骗自己。怎能不悲伤呢?明明知道黑白无常来了,明明知道总有这一天,但还是会忍不住要去悲伤。
薇娅就这样歪在圪崂里的一张旧椅子上昏迷睡着了。只见外公微笑着拄着杖蹒跚而来,“娅子,你回来了,你终于肯来看望我了。我该要去了。代我向你父亲问声好,这些年来,我是不喜欢他的,极不喜欢他的,我嫌贫爱富,谁承望我老来丧子丧女又贫穷呢?娅子,你舅,我,记着,你莫要以我们为榜样啊!”
“娅子,快醒醒,快去给你外公烧纸香磕头去。”一个人使命摇晃着她。
薇娅睁开睡眼惺忪,是母亲。“你外公咽气了。”
“噢。”薇娅急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只听外面一阵婆娑沙沙作响,大家惊疑朝外望去,却是什么也没有。
此时,灵堂已被人打扫好,人们也已经将外公给穿戴好,停放在棺材盖上,准备三天的停灵之仪。一切收拾妥当,倶是至亲孝子孝孙们行哭丧之礼烧纸燃香磕头。别人都要唱着礼歌儿哭诉一番才罢,薇娅却是欲哭无泪,欲诉无言。她心里有一股悲伤却是此时此刻难以形容的出的,那泪儿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