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头正盛,像一团圆球的麻雀隐在树枝中,灰麻的小身影自尚为稀薄的叶间闪过穿梭,叽叽喳喳的叫声不绝于耳。
考虑到郁嘉遇容易着凉,春日易害上风寒,永慈宫还架着一个小暖炉,点得是药香,所以室内依旧暖洋洋的,空气中还洋溢着淡淡的清药香味,午后,温度也上来了,实在是令人昏昏欲睡。
谢予迟打算陪着郁嘉遇把今日规定的字练好,于是兢兢业业的盯住她,按耐住好不容易不再画乌龟,依旧不安分的嘉遇公主,以及提醒她时不时弄出来的那些小动作。
就算郁嘉遇的字写得如何歪瓜裂枣,谢予迟都没有打算握住她的手教她一笔一划去写,郁嘉遇已经过了写字习惯养成的阶段,如今再纠见她也是无用,只能给她一个标榜,凭她自己修正改陋。
过了一会儿,只见郁嘉遇写的十分认真,握笔端正,那额头上都渐渐浮起了一些细汗,可待他凑过去一看,发现她写下的字依旧歪歪扭扭,有几个字的笔画还好像被拆分了一般,放在一处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字。
谢予迟有些头疼的看着郁嘉遇动笔,思考着等会儿如何教她先把字写端正。
不到片刻,郁嘉遇便完成了规定字数,于是她把笔往身边的案台上一搁,问向站在她身后的谢予迟。
“我写的如何?可以出去玩儿了吗?”
郁嘉遇眼巴巴地望着谢予迟,大眼睛闪着扑灵扑灵的光芒。
“这……”那双还有些婴儿肥的手已经拉上了自己的衣袖,谢予迟显得有些为难。
他接着将目光再次放在那习字帖上,似乎想要寻出这几字的可取之处,但发现也只有嘉遇认真的态度可值赞誉。
但这三十多个字细看下来,谢予迟突然就从她并不明显的笔锋走势中发现,这郁嘉遇的字迹似乎与一个人的有几分相似,而且,还是她刻意模仿而为。
那人的笔迹他并不常见,只是在凉亭廊道上的牌匾上看过几回。
“好了好了。”秦皇后摆摆手,“也别缠着你皇姐了,出去玩会儿便早些回来!”
似乎是想到些什么,秦皇后故意瞪着眼,用食指头朝着郁嘉遇的方向点了点,警告道:“不许跑去箫家!”
“知道啦!”郁嘉遇做了个鬼脸,便外跑去,似乎是觉得自己就这样跑掉实属不仗义,她顿了脚步,望向谢予迟,询问出声:“皇姐要同我去放风筝吗?”
“我就不去了,陪你母妃说说话。”谢予迟俯下身摸了摸郁嘉遇的头,笑意融融。
“好吧。”玩性大的孩子并没有因谢予迟的话感到失落,她嘟囔了一声,便朝外跑去。
见郁嘉遇欢快的身影朝外奔去,谢予迟重新来到秦皇后身前坐下,腊月见状,便连忙为他换上了一杯热茶。
“嘉遇的字……她是临摹的哪位名家的字帖?”谢予迟出声问向秦皇后。
正将核桃粉装入小罐中的秦皇后听到这话,不禁噗嗤笑了一声,“名家算不上,她仿着郁烨的字练的,别看这丫头成天嚷嚷着讨厌郁烨,其实心里可不是那回事儿。”
秦皇后神态柔和,将小罐的盖子压了上去,谢予迟心中微微一动,思绪流转万千。
“你待会将本宫先前磨好的两罐核桃粉带回去,你一份,烨丫头一份。”秦皇后命腊月将研磨好的核桃肉拿了下去,转而对谢予迟说道。
“谢皇后。”
一时寻找机会询问正事的谢予迟抓住机会,先是道了谢,随后试探开口:“您可知晓一年前是否有位来自楚颖的舞姬曾经入宫?”
这楚颖人的身份毕竟十分少见且敏感,宫中人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印象的,若是真的无人知晓,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那个盗取楚颖城防布阵图的人并未入宫。
“一年前?”秦皇后想了想,“好像并没有打楚颖来的舞姬,再者就算她想要入宫,也不会直接表明自己作为敌国的身份。”
“为何?”谢予迟皱眉反问。
秦皇后语重心长道:“虽这京雍并无明确昭令,但自几年前楚颖献上的美人行刺失败后,这宫内的乐坊就再不得出现楚颖的舞姬了。”
行刺?谢予迟心中疑惑渐起,他为何从未听说过?
“这陛下虽被美色糊了心,但还是知晓性命重要的。”
皇后的一席话,让谢予迟眼角抽了抽,这乾安帝沉溺声色,但也不同明摆着说出来吧……
“好了好了,不扯这些话头吧,随本宫先用些糕点去,这午膳还在备着。”秦皇后站起身来,朝谢予迟作邀。
“谢皇后,不过长玥还有些琐事要做,就先回公主府了……”
“回去这么早作甚?”秦皇后不由分说的打断:“方才公主府还派人来了口信,烨丫头去皇家别苑了,明日才回,你一人呆着也无趣,倒不如留在这儿。”
这时谢予迟才知道,原来一大早郁烨便没了影,竟是去了太子郁景治那里。
“丽妃到——”门外的小太监高声喊了一句。
紧接着,那一抹扎眼的红袍女子便扭着腰走了进来,手里还攥着个金灿灿大元宝模样的风筝。
一红一金,头上还别着几个青碧色的簪子,要多俗就有多俗,只是那一张妖媚的脸,倒让那艳俗的装扮顺眼了许多。
“哟~这就是蒙汉来的长玥公主?”殷歌上下打量谢予迟一番,摸着下巴连啧了几声。
“这小模样长得……倒与老娘当年有的一拼,只是这身材壮了些,女子还是体态窈窕好看些。”
谢予迟绝对不想自己的样貌被别人同女子比较,但当下他确实也是顶着个女子的身份,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保持着笑容,缄口不言。
“丽妃,你又来干什么?”秦皇后几乎是咬牙切齿着说话,都说别的嫔妃都是挤着脑尖儿往皇上跟前凑,只有殷歌,三天两头的往永慈宫跑,一赖小半天不走。
殷歌扬了扬手里的大元宝风筝,道:“那小丫头片子让我给她做风筝,五十两一个,只是昨日我实在困乏,染料也差,竟只做出了一个。”
说着,殷歌脸上露出了十分明显的惋惜神色。
两人:“……”
“恐怕丽妃娘娘这风筝卖不出去了,方才嘉遇已经有了一个风筝,这时估计已经在放吧。”谢予迟出声提醒。
“啧,这小骗子。”殷歌拧着眉,朝着秦皇后身边的卧榻走去,在经过谢予迟之时,一把塞进了他的怀里。
“送你了,当见面礼。”
谢予迟拿着这金光灿灿的元宝风筝,心里纠结万千,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带回去,若是带回去,给某人看到了,指不定又是被她冷着调子嘲笑一番。
但若是不带,又似乎拂了丽妃的面子。
在谢予迟犹豫的期间,殷歌驾轻熟路的往榻上那么一躺,端起暖炉边那小桌上放的干果盘放在身前,开始剥起花生壳,神情慵懒。
“别管她,我们走。”略微嫌弃地看了一眼榻上好似大爷的殷歌,秦皇后对谢予迟说道。
见秦皇后快步走出去,谢予迟迟疑片刻,便跟上了她的步伐。
刚踏出房门,还未走出多远,谢予迟就听见从身后传来一道故意拉长调子,清丽低婉的声音。
“长玥公主,下回带着郁烨来我宫中坐坐,记得带上回礼~”
清风入竹,飞叶浅绿,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说的就是这清篁别苑这般景色。
若是单论人造的园景,那京雍没有几处能比得上清篁别苑,那些建造别苑的工匠,利用仅十二亩的地界,造出了涵盖四季特色景物的庭园,以一处园形的石廊为中心,四处方位皆修了一方独设的庭园,东侧为春苑,里面设上垂柳细溪,白梨迎春,还有几株细心栽种的茶树,西侧为夏苑,小池园荷,石榴白兰环绕池边,且不说剩下的秋冬别苑,每一个都是精心布置而成。
可郁烨从不喜爱这里过于全面的布置,好似清篁就是他兄长一辈子的天地,困在这里,仅是个装饰精美的囚笼。
此时此刻,就在谢予迟同秦皇后品尝糕点之时,刚下了马车的郁烨,已经踏入了太子别苑的大门。
刚踏上台阶,郁烨便瞥了一眼别苑门口,正堆砌着的几个印有睿王府家纹的大方盒,她微沉了目光,转头对跟着她的书墨,低声道:“将那些药材带回公主府,换个壳子,再以皇后娘娘的名义送过来。”
书墨点头,应了一声是。
这清篁别苑的大管家蒋叔似乎已等候多时,见郁烨落了车架,便立刻上迎行礼。
“见过景宁公主,太子殿下午时用了药,这时正在卧房休息,您可是要先休息片刻再行拜见?”
“不了,孤直接去找皇兄。”郁烨回答。
“是。”蒋叔低下头应声,微微思索片刻,接着又道:“公主看上去又瘦了些,得注意身体。”
蒋叔是她母后蒋家的人,一直照顾郁景治和郁烨两兄妹多年,资格老,待他们又亲如子女,所以郁烨对他带着些亲近与敬意的感情。
“放心吧蒋叔,孤身体无碍。”
蒋叔走在右侧方,同书墨并列,他看着郁烨清瘦的背影,又道:“公主近日之事,太子殿下都已知晓,殿下嘴硬心软,若是责怪于您,您就服个软吧……”
“嗯……”郁烨应下,心里却在准备着应对郁景治诘问的腹稿。
正当郁烨穿过舞榭,进入通往郁景治卧房的弄厅回廊之时,她远远地看到郁怀瑾身边的阿瑶正守在门外。
也是刹那,郁烨立刻便认出了阿瑶,便沉下眸色,转个弯便朝着供奉着她母后灵位的祠堂方向疾步而去。
坏了,忘记告诉公主,这瑾王还在这儿呢!
目睹郁烨变化的蒋叔与书墨皆是心下一惊,随即反应过来,两人便默契的分道而行,蒋叔入郁景治的房中禀报,书墨则跟着郁烨去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