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卫此时的表情僵硬,但内心开始烧起了燃燃巨火。
但祁阳却只是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他,转过头去,对着坐在主台上的秋和大声地喊道:
“秋和,你说,你想听我们议些什么?”
祁阳的语气让众人听起来感觉宠溺极了,这让所有人都更为震惊地看向秋和,不禁有些惊讶。
秋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眨巴着眼睛,想了又想。
“秋和,没事,你慢慢想。你说什么,我就议什么。”祁阳在台下继续大声地喊着。
这让场上的人更为吃惊,完全不知道这雍州来的小娃娃什么时候就和祁阳变成了好朋友。这语气,仿佛他们认识了十年一般。
秋和坐在主位上,想了一下,就直接开口了。
“就辩‘才性’,怎么样?”
场上的人听到秋和给出来的这个辩题,似乎都是在自己意料之内,知道秋和肯定会出这个辩题,所以也没有太惊讶。
“才性”之辩,向来是自清谈以来就开始有的一个初始辩题。许许多多的名士都曾经辩过这一场,但尽管命题已被多次谈议,却从未有人敢轻视这个辩题。
而一直在场下默默看着的赵红榴此时站起身,出言提醒了一句:
“大鱼宴所剩时间不多,‘才性’之辩命题过大,可否将此题更缩小一些?是才性同异,还是才性离合呢?”
坐在大鱼宴中的一些饱学之士听到这些话也不由得暗暗点头,有些权贵听到这话也暗暗称赞着赵红榴。
“才性同”与“才性异”涉及才能与道德品质的关系,而“才性合”与“才性离”则涉及人的才能与天赋素质的关系。
不愧是天水赵家出来的女儿,对场面如此有眼力见。这“才性”之辩范围太大,若是没有一个小一点的方向,又是让两位当世大名士来参与辩论,那么这一场清谈宴开它个三天三夜都未必能完。
何况,这赵红榴给出来的两个小命题,恰恰就是这两位大名士最为擅长的小命题。如此一来,这场清谈宴,必将会相当精彩啊。
众人期待地望着秋和,想要看他做出什么决定。
秋和也没想多久,不假思索地朗声说道:
“那就才性离合,如何?你们各以此题,选一端而言。”
祁阳点了点头,表示无异议,而后对着翁卫叫了一声:
“翁卫,快入谈坐啊。”
翁卫听到祁阳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不禁愣住。而后往桌案旁边走去,小心坐下,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祁阳,一脸阴沉。
祁阳此时已经不再歪斜斜地躺坐着了,而是安然地坐直,麈尾轻轻搭在手上,尽管是坐着,但仍然如同泰山一般巍峨,身姿挺拔,脸上也不再乖张放肆地翻着白眼,显得仪表堂堂,真的让人不住地惊叹,原来世间当真有如此俊美的人,宛如人中龙凤。
翁卫坐在祁阳的对面,脸上虽然已经淡定轻松多了,但手上却仍然是冒出来了许多的小细汗,把麈尾的玉柄都沾湿了不少。
他静静地看着对面巍峨俊美的祁阳,也有些呆滞。
自己其实从未正面对战过名满宗华的祁阳。他会怎样回击自己,自己又能否接住他的招呢...?
祁阳稳稳地开口,举起麈尾,向主台上的秋和示意:
“我主才性离。”
翁卫愣了一下,也没有想到祁阳会选择才性离。
但是这也无妨,自己一直以来,便始终相信才性之辩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才性合。
而且,翁卫打小发自内心地认为才性为合。
他暗暗地捏了捏自己的麈尾,心中居然是给自己默默地打着气,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每一次考试前那样子,总是给自己暗暗鼓劲儿,告诉自己一定可以的。
只不过,今天对面的,是一座自己从未想过逾越的大山。
是自己成长道路上,一直横亘在自己身前的大山。
......
于是,这场京都两大名士的突然对决,就这么拉开了帷幕。
大鱼宴清谈宴,正式开始。
翁卫率先开口,先较为随意地引了个谈据来开场:
“朱子有言,‘人有是性,则有是才。性既善则才亦善’。一人之才,宛若一树之枝芽;然一人之性,是为一树之根干。
树之葱郁,必有根干之强;树之落絮,亦必为根干有殇。
人之才性亦然,才之所依,正在于性;性之优劣,决才高低。”
翁卫这个开场可谓不温不火,无功无过。但场上一些初出茅庐的学子听着却十分激动,因为翁卫的清谈腔调十分清朗明亮,而且不过短短一句话,就带着这么多的骈文韵脚,听起来十分悦耳,朗朗上口。虽然这是段很简单的开场,但没有十足的功夫,是绝对不能如此安然自信而稳当地说出来的。
果然,大名士还是大名士。
翁卫继续开口,朗声辩道:“庄子之云:‘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此言已为在场诸人熟悉,且允许我撷此言,以作后观。”
翁卫极其潇洒地将麈尾拿起来,捏着麈尾玉柄尾巴荡了一下,洁白尾毛立马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线。
而江图南听到翁卫将要引这句话作开谈点,听到别人如此大声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禁眉头一跳,感觉有些诡异。
场上一些人也兴致勃勃地看着翁卫,等待他接下来的发挥。
而从一开场就默默分散站在观众之中的诸位大学师,全都齐刷刷地在板上极其潇洒迅速地将翁卫方才说的这句话写了出来,雪白的宣纸上布着极其漂亮的行书,看起来好看极了。
一边写着,大学师们居然能够一边将这句文言翻译成白话文给在座诸位学子听,一个个手中之笔飞若游龙,嘴上之语却是稳稳当当,十分稳健地将翻译说了出来:
“所以,狂风在鹏鸟身下,它就能御风而行;飞出九万里,背负青天,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然后他才会飞到南方去。”
庄子的这句话,在场众人全都熟知且熟背,而未必能对此话有更深更高的见解与感悟。他们都很期待翁卫能在这句已经讲透了的文言中说出点新的花样。
翁卫把麈尾放到了另外一只手上,继续朗声清谈。
“私以为,才性离合,未尝不是此理啊。鲲鹏高空九万里,展翅怒飞振云臂。
这等潇洒景象,若无鲲鹏身下风之积蕴雄方,又怎能得来大鹏展翅翱翔?
才之所依,正在于性。天性天资,是为要秉。
人若鲲鹏,若欲水击三千里,亦必当有惊煞古今之天性。
唯天资艳艳,方得才之绵绵。
试问在场诸人,若无天资之高,可敢于众人前心高气傲,头头是道?若是无天资聪颖为要,世间名人又如何能立汗马功劳,独领风骚?
且看座中诸位,莫不是风华正茂,而或宝刀未老,然试问在场且能有人认定,今之成果骄傲,竟无天资之依靠,无天性之功劳?”
翁卫这一番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谈话立马就将场上诸人都带进了清谈大会的气氛,一些学子被翁卫这种清谈的气魄给震住了,一个个全都相当精彩。
老一些的人对这个开场也感觉不错,虽然道理没有太深刻,但是胜在道理明晰简洁,能够雅俗共赏,而且音韵协调,朗朗上口。大鱼宴的感觉,立马就不一样了。
而翁卫说到这里,刚好顿了一顿,从桌上拿起茶杯微微酌饮了一口。
于是,这便默认来到祁阳的轮次。
谁知道这翁卫的嘴唇才刚刚沾到茶杯,祁阳居然便立马朗声大斥: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祁阳声如洪钟,声音醇厚,与翁卫的气场浑然不同,立马将清谈宴上升到另外一种感觉,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但真正让众人惊呆的,却是祁阳刚刚开场的这句话。
站在观众之中的大学师,早在祁阳开口时,已经迅速撕下上一张宣纸,齐刷刷地在纸上飞快地将祁阳说的那句话写了出来,一边极其整齐地将文言的白话大声念了出来:
“辩论和吹风不一样。能言善辩的人总是出口成章,但他们的话并非有定论。他们真的说了些什么吗?还是没有说什么呢?他们都觉得自己的话并不像小鸟的啼鸣。真的吗?还是毫无差异呢?”